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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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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顺气,他那股气也是自找着生的。婚后,他对爱情,对幸福,对夫妻,对女人
这些很耐琢磨的词,自有他本人的独到见解,差不多形成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
理论基础与马克思主义毫不相关,尽是他的“小女孩”使他那并不比别人睿智的
头脑产生许多自以为富有哲学意味的胡思乱想。总之,他是沉湎在爱河里,迷眩
在爱河里,陶醉在爱河里,爱得没了谱,幸福得没了边儿,不容别人发表半句与
他那套“思想体系”相左的言论,包括字典。
他从信封中抽出信纸一看,原来是他寄给××出版社那封“求教信”的影印
件。他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妙,傻眼了。
指导员又说:“还有复信呐,你小子看看吧! ”
复信是批判性的。措辞庄严地向他解释什么是“幸福”——一辈子全心全意
为人民服务,就是最大的幸福。能见到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就是最大的
幸福。加入我们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就是最大的幸福。时时刻刻战斗在阶级斗争、
路线斗争、思想斗争的风口浪尖上,也是最大的幸福! 而一个女人使你感到的那
种所谓“幸福”是渺小的,可怜的,庸俗透顶的! 关于“爱‘’和”幸福“的资
产阶级腐朽不堪的思想意识,充斥在你的信中,也显然充斥在你的头脑中……
他们竟敢将他对妻子的爱,将他和妻子互相给予的幸福,说成是“渺小的,
可怜的,庸俗透顶的”! 他脸气青了,要把那封信撕碎。
指导员眼疾手快,一把将信夺过去,慢条斯理地说:“别撕。撕了你小子也
罪证确凿,没看出来这是影印件? 人家批你批得有根有据! 难道你爱你老婆胜过
爱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既然人家批了你,还向团政治部把你告了,连里
就得对你采取点行动是不是? 团里就得回复人家一个处理结果是不是? 你瞪双牛
眼傻瞧着我干什么? 活该! 谁让你烧包! 再给你小子一封信看看吧! ……”
指导员又拉开抽屉,拿出第二封信给他看。信封印着本团番号,他朝第二封
信瞥了一眼,梗着脖子说:“不看! ”心想:我刘大文不过因为太爱我的妻子而
感到无比幸福,判不了我死罪,随便他妈的怎么处置吧,一百多斤交给你们了!
指导员又火了:“叫你看你就得给我看! ”
他无奈抽出第二封信。
信是这样写的:
赵指导员:
念刘大文曾为我团宣传队争得过荣誉,也曾是一个全团喜爱的宣传队员,且
出身良好,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绝不至于在他头脑中扎根太深,只要他能在你的
直接教育帮助下承认错误,可从轻发落,免于任何处分。他不过是被一时的胜利
( “胜利”二字写上后又划掉,更正为“幸福”二字) 冲昏头脑,开次批评帮助
会便可以了。并且,据我了解,他的头脑常常有某种不正常的状态发生……
落款是团长的名字。团长分明在庇护他,虽然对他的头脑进行污蔑。
“看明白了? ”指导员问。
他哭笑不得地回答:“看明白了。”
“还有什么说的? ”
“没什么说的。”
“心悦诚服? ”
“心悦诚服。”
“回去吧,准备准备,下午开你的批判会。”
也就是他刘大文,换了别人,此事未必能这么简单地“蒙混过关”。还幸亏
团长对他有情有义的,还幸亏他出身良好,从团长到指导员,都在庇护他。这般
想来,他似乎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2
但他终归有些闷闷不乐,也实在气愤得很。他气愤的是复信者分明在摆出一
本正经的面孔装孙子! 要不他老婆准是个猪八戒他二姨似的母夜叉,使他根本没
体会过爱一个女人同时被一个女人所爱是怎么回事! 倒跟他刘大文大谈什么“全
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和“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真他妈的扯淡!
妻见他神色不对,有几分不安地问:“你怎么啦? 指导员把你找去有什么事
啊? ”
“下午要开我的批判会! ”
“开你的……批判会?!”妻大吃一惊的程度不亚于听他说下午要枪毙他,张
着的嘴半天合不拢,呆呆地瞧着他,表情许久才恢复正常,笑道:“今后再不许
开这种玩笑吓唬我啊! 我可胆小着呢! ”
“没跟你开玩笑。”
“真的?!”
“真的。”
“究竟为什么?!”
“这……”他不知从何解释,一时也解释不清。
“快告诉我呀! ”妻急了,一下子抱住他。
“看你急的! 别急,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可不许去参加呀! ”他不愿妻听到
××出版社批判他的那封信,烦恼地推开妻,往炕上一躺,开始思考应该怎样作
自我批评。指导员让他“准备准备”,他不能毫无准备,到时候说不出什么,让
指导员当场为难啊!
“我去! 我给你壮胆儿。反正我相信你犯不了什么大错误! ”
妻勇气十足。说完,坐在炕沿儿了,两眼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仿佛在用那种
充满柔情的目光给予他某种勇气。
最经受不住激烈的批判会斗争会场面的妻,却要参加对他的批判会,给他壮
胆儿!
多好的妻子! 他想:为了这样的妻子,受一次批判值得……
批判会在知青们下午上工前召开。
他们集合在礼堂,还以为某个连干部动员义务劳动,搞环境卫生呢!
指导员出现后,问连队文书:“怎么一个老职工都没参加? ”
文书回答:“您不是一再叮嘱我,不必通知老职工们参加吗? ”
“胡说! 我叮嘱你务必通知老职工们也参加,你听错了! 这怎么能叫全连批
判会呢? ”
文书委屈地嘟哝:“那我挨家挨户把他们叫来……”
指导员狠狠瞪她一眼:“听错就听错了! 还挨家挨户叫什么? 多此一举! ”
刘大文听出了名堂,为了限制他“错误”的扩散,也为了给自己今后向上级
交待寻找托词,指导员“狡猾狡猾”的。
知青们听指导员说要开的是批判会,交头接耳,互相询问。
“哎,要批判谁呀,我怎么一点风声没听到? ”
“我也蒙在鼓里呢! ”
“批判看麦场的老职工吴春明! ”
“你怎么知道? ”
“什么事儿我能不知道? 他借看麦场之机,棉袄里子拆道缝,天天往家带黄
豆,一次带三四斤! ”
“那,他怎么不到场? ”
“瞧着吧,过会儿就得押进来! ”
“安静! ”指导员大声说:“今天开的是刘大文同志的批判会。
刘大文,你前边来进行检讨吧! “
刘大文这时才站起来往前边走。
知青们一听说要开他们人人喜爱的“金嗓子”的批判会,顿时炸了锅,一个
个向指导员提出质问:
“慢! 大文犯了什么错误? 先向我们宣布宣布再批判他也不迟嘛! ”
“大文你回来! 到前边去干什么? ”
“刘大文搞腐化了还是盗窃公物了?!”
“指导员,不讲个一清二楚,我们解散了啊? ”
指导员本想匆匆走过场,没想到大家比“最讲认真二字”的共产党员还认真,
眼瞅着这场批判会要开不成。
万般无奈,指导员只好越俎代庖,替刘大文三言两语简短交待了一下“幸福
事件”的始末。
大家不听犹可,越听越糊涂,越不能理解,越替他们的“金嗓子”愤愤不平
!
“大文爱自己的老婆,关别人屁事! ”
“我要有那么个老婆,我也感到无限幸福! ”
“这纯粹他妈的是出于嫉妒心理! ”
“大文你回来坐下! 看他妈的谁敢批判你! ”
指导员本是一番良苦用心,却惹起众怒。
他吼了起来:“你们都冲着我乱吵吵什么? 这关我屁事! 文书,跑步回连部,
把出版社和团长的信都给我取来! ”
一会儿,文书把那两封信取来,交给指导员。
指导员先宣读刘大文那封犯有“思想意识错误”的信,接着宣读出版社批判
性的复信,最后宣读了团长那封信。
三封信读罢,大家渐渐静了下来,一时鸦雀无声。大家都觉得复信中的振振
有词的批判,不能说毫无道理。如果当场点起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问:“是你
最爱最爱的女人给予你的幸福大? 还是你见到了‘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感到的幸
福大? ”得到的回答肯定是后者。
但大家又都感到刘大文爱他自己的老婆,哪怕爱到如醉如痴爱到神志昏迷爱
到“头脑不正常”爱到疯狂的程度,毕竟算不得什么错误,更算不得什么罪过!
一个人爱自己老婆的深情都受到限制,他妈的总是有点不对劲!
“幸福是一种感觉。”他们不由得都联想到了他们的“金嗓子”
说过的这句至理名言。
感觉是一个人自己的官能,而且常常是一个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的事儿。
刘大文爱他老婆感觉到的那种“幸福”,如果他自己认为是超过一切幸福的幸福,
那就让他去那么幸福呗! 干吗因为人家说了真话而批判人家,干吗非逼着人家说
假话呢! 他们都暗自这么想,都同情他们的“金嗓子”,男知青女知青无一例外。
不过男知青全抬着头,望着刘大文这么想。女知青全低着头,瞧着鞋尖这么想。
指导员见秩序和气氛好歹算接近开批判会的状态了,对刘大文说:“开始吧
! 挑实质性的讲几句。”
他听出了指导员的话是对他的暗示。
他看到了妻。
她为了给他“壮胆儿”,居然坐第一排! 妻是唯一抬头望着他的女知青,她
的眸子里闪耀着异特的光彩,亮晶晶的。
他也从妻的眼睛里看出来妻在用目光鼓励他。鼓励他说假话? 还是鼓励他说
真话? 这他就看不出来了。那一片刻,他经过“准备”的那些自我批判的词句,
像浮云被行空的大风刮走一样,头脑中如白纸一张。我不能! 他暗暗对自己凶狠
地说,我不能当着她的面,看着她的眼睛,承认自己因为无比爱她所感到的那种
幸福是“渺小的,可怜的,庸俗透顶的”! 我也不能撒谎说我在世界上最爱的并
不是她!
他不再看着妻,面对大家,梗着脖子发誓般地道:“我最爱……”
指导员情知有变,厉声打断他的话:“你最爱什么人?!”
指导员两眼牢牢地盯着他的脸,差不多是在无声地向他请求!
“我最爱我的妻子! ……”
所有女知青的头一下全都抬了起来。
3
气氛极其肃穆!
“你! ……”指导员的鼻子几乎被气歪了。
“我最爱我的妻子同时也最爱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指导员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得救似的长长呼了出来,但仍觉得他这话还是多
少有点不像话。
“大文呀,两个‘最’,到底哪个‘最’更‘最’呀? 总得分个先后吧? ”
指导员循循善诱地“启发”他:“自我批评嘛,首先对自己的错误认识要端正,
啊? ”
“我最爱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同时也最爱我的妻子! ”他终
于明智了一点,将两个“最”的顺序颠倒过来又说了一遍。
“好! 就要你这么一句话! 犯了错误不要紧,改正了有了正确的认识依然是
好同志嘛! 散会! ”
大家却不想散会!
“散会啦? 不行! ”
“我们不让刘大文蒙混过关! ”
“说把我们集合起来就集合起来,说把我们解散就把我们解散呀? 我们又不
是一群羊! ”
“刘大文你别走! ”
指导员愣住了。
刘大文也大惑不解,大家平日里都是他的朋友,怎么在这种时刻偏偏要跟他
过不去?
妻忐忑不安,站起来,转身望着大家,用哀切的目光乞求大家对她的丈夫
“网开一面”。
“哄什么? ”指导员突然又吼起来:“谁想对刘大文的错误进行批判,到前
边来,自由发言! ”
“我们不批判他! ”
“我们要他唱歌! ”
“他侵占了我们的午休时间! ”
“我们有权要求赔偿! ”
“对! 得两口子一块儿唱! ”
“唱杨白劳给喜儿扎红头绳那一段! ”
指导员瞧瞧他,又瞧她,摊开双手说:“没法子,你们将功折罪吧! ”说着,
在前排坐下,一边卷烟,一边也期待着欣赏“杨白劳”给“喜儿”扎红头绳。
一条不知哪个姑娘的红绸小手绢,从后边传到前边,传到了指导员手里。
指导员瞧了瞧手表,起身将红绸小手绢递给他时,低声说:“扎一回就得了,
大家散了还能睡个把钟头。”
卖豆腐挣下几个钱,
扯了二尺红头绳,
我给我喜儿扎起来……
于是他就给她扎了一回红头绳。
大家还不肯散,不满足,不饶不依。
她只好又对他唱了一段“爹爹爹爹你死得惨”。
“批判会”散了,他和妻一边往家走,妻仍在一边哼唱:
乡亲们呵乡亲们,
我死也不进
黄家的门! ……
一回到家里,妻就踮起脚尖,双手捧住他的头,在他满脸印下了起码五十来
个吻。
“得了得了,你别像小鸟儿似的啄我的脸啦! 今天咱俩算出足了洋相! ”
妻不容他推开她。她显得那样幸福,那样快乐! 她继续像只小鸡儿似的在他
脸上不分鼻子眼睛地“啄”了一气儿……
然后她娇柔地偎在他怀里,悄声说:“你这么爱我,我真没想到! 你这么爱
我,我真没想到! ……”
“什么?!你没想到?!……”他大叫起来。
“别叫! ”妻用一只小手捂住他嘴:“大文大文,我的大傻孩子! 可你无论
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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