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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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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她自己也明白说它是口樟木箱子实在抬举它了,不过是自欺欺人地高兴那么
认为罢了。
老父亲脸上的神态却格外庄重。俨然一位接收单位的全权代表极端认真负责
地视察质量标准。倒剪双手在儿子的引导之下从这个房间踱入那个房间,又从那
个房间踱入这个房间。儿子的皮鞋在地毯上横行竖过,直来直去,他的双脚却谨
慎地绕着地毯边儿走。走过后还禁不住扭回头瞧瞧是否踩下了肮脏的脚印。幸亏
他的鞋底儿很干净,否则他也许会无从下脚。
老母亲的鞋底儿也很干净。但她早已脱掉了两只鞋,穿着袜子在地毯上蹑蹑
踯躅。
“爸,这大房间你和妈住,那小房间我住。当中那间作会客室,吃饭在方厅。
垃圾什么的从门外那个铁板遮着的口倒,下边是垃圾箱,每天有专人清理……”
儿子好像一位陪同参观的介绍员,指东讲东,指西道西,上三下四,左五右
六,一明二白地交待着,不厌其烦有问必答,耐心可嘉。
老母亲穿着袜子踱往镶玻璃的阳台。那里光线更充足,几十盆花有的吊在空
中有的摆在水磨石案上有的放在地下。君子兰蟹爪莲金橘石榴假桃花茶花红的紫
的白的深绿浅绿墨绿,赏心悦目,馥香扑鼻。老母亲爱花。原先那个家阴暗潮湿
没地方搁盆花也根本养不活一盆花。这新居有着一个理想的花廊,遂了她生活中
的一大愿望。她欢喜得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闻闻这朵嗅嗅那株;端详这边欣
赏那面,不愿离开。
“那东西,给我从客厅搬出去! ”老父亲指着“维纳斯”厉声道。
“那东西”三尺多高。
“她就是该摆在客厅的嘛! ”儿子的胳膊往“那东西”肩上一搭,手正放在
“那东西”最突出的部位。
老父亲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儿子的举动太下流啊!
“老子不许! ”
老父亲吼了起来。他认为“那东西”是个淫物。尽管石膏的,残废;但对男
人们肯定具有非常之厉害的诱惑性;尤其对儿子这类三十五六了还打光棍的男人。
他吼过之后,研究地审视着儿子的脸。不无几分痛心地想,好端端一个儿子
大概早已被诱惑坏了吧?
2
儿子的脸刮得青溜溜的,看不出什么很明显的灵魂堕落的迹象,绝顶的自信
中透露着未必真实的狡黠和精明。
他知道他的家族的血统是太缺少狡黠和精明了。
他摇了摇头,还叹了口气。一时不能得出结论:这种血统的改变可喜抑或可
忧?
“你瞧不顺眼,摆我屋。”儿子说着,从墙角抱起“维纳斯”,走向自己屋。
一双手不抱别处,专抱在胸部,捂住了两只雪白的乳房! 小手指还在奶窝抚摸着。
“王八蛋! ”他恨恨地骂了一句。
“晓东怎么啦? ”老伴儿在阳台上懵懵懂懂地问。
他并非只骂儿子,还骂生产“那东西”的工厂。如此淫物也可以成批成批的
生产出来卖钱么? 将有多少好端端的男人心思会大大地坏了呢? 偌大国家就没个
人考虑到这一层么? 对我们的共和国怀有深切责任感的老公民联想到了那场叫做
“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退了休的他被街道委员会封为“清污”组长,挨家挨
户查的就是有没有“维纳斯”之类。几辈子居住在小胡同低矮屋顶下的老百姓家
里,肮脏的墙上也赶时兴地挂着电影美人儿挂历,却没见谁家摆着三尺多高的
“维纳斯”。那条胡同的老百姓还都没条件“资产阶级”起来。不失为共和国的
一些好老百姓。报纸、广播、电视大造了一气儿声势,似乎要彻底“清除”一通
儿。却没“清除”得怎样,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唉唉,共产党啊,共产党啊,
“说得到做得到”的气魄哪儿去了呢? 文化大革命固然不好,可毛主席他老人家
那等气魄谁个能比? 共产党内就再出不了一个有毛主席那等气魄的人物了么? 连
一场小小的运动都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往后老百姓还听你们的号召? 听个鬼! 老
公民联想甚多,不仅忧国,而且深切地忧党了。
他一抬头,目光又被陈列架上方的一幅镶在大框子里的油画勾住了——一个
赤条精光的女人横卧在红毯上。红白相衬,连块遮羞布也不覆盖。一手持柄孔雀
翎的羽扇,从高处媚眼盈盈地瞥着他浪笑。其实他一进屋就发现了这幅油画。不
过眼花,一片阳光照耀在画上,使他没看出画上究竟是什么。
“维纳斯”胯以下毕竟还围着布! 尽管眼瞅着就要滑落似的。
这荡妇比“维纳斯”更其不要脸啊! 并且“维纳斯”低着头,也不笑。
这赤条精光的荡妇媚眼盈盈地瞥着人浪笑! ……
而最不要脸的是儿子! 将这一类荡妇们不知从何处买回家来,摆着,挂着。
就差没燃香秉烛供着她们!
“你小子过来! ”
他又大吼一声,只觉一团怒火在胸中腾蹿,冲上脑门。太阳穴突突跳,周身
血管都发胀。
儿子闻声踱过来,瞪着他不说话。意思是:又怎么啦? 爸?
他抬臂一指油画:“那是啥?!”
儿子用天真纯洁得像三五岁小男孩般的语调回答:“波琪儿! ”
在他听来,那种语调是故装的,隐含着嘲弄他的意味。
“啥? 你敢再说一遍! ”
“波琪儿。”
簸箕! 居然当面回答他那赤条精光的女人是簸箕!
“你! 你……”共和国的老公民,退了休的老工人,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的
自由市场领域内的“服装大王”或曰走运小贩的老父杀,瞪看儿子跺了下脚说不
出话来。
“你们爷儿俩干什么? ”老伴离开花房般的阳台予以干涉了。
“你的好儿子! ”当父亲的又抬起手臂,指着油画愤愤然道,“他说那上面
画的是簸箕! 我眼还没瞎! 你看那是不是簸箕! ”
当母亲的这时才发现那幅油画。她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站在老伴的立场,
语气便不是调解的而是教诲的:“儿啊,从前咱家穷,可是个正经家庭。如今咱
家依赖着你,富了。富了更得是个正经家庭:挂那么个女人画,家里来个客,坐
沙发上,客瞅着她,她瞅着客,情形好么? 算怎么一档子事儿? 你还欺你爸年老
眼花……”
“簸箕! 你咋不说那是把笤帚? ……”当父亲的痛心疾首。忧国忧党之情,
转化为忧子之虑了。儿子从哪时起变得这等不正经了呢? 钱,钱! 是一个钱字将
儿子引导坏了啊! 唉唉! 谁能说不是呢?
“是叫波琪儿嘛! 伟大的女奴波琪儿! 画上这么写的……”当儿子的悻悻地
嘟哝。
“女奴不就是丫环么? 丫环还有伟大的? 杨排风一根烧火棍闯天门阵,说书
的也不过说她比男人勇猛,戏文里也没敢唱她半句伟大呀。我看那画的是个外国
女子。只有外国男人才把丫环宠到这地步,还夸个丫环伟大! 你如今要是专喜欢
看……美人画什么的,挂幅演电影的,再不挂崔莺莺,挂林黛玉,都行。不强似
挂这么一幅下流脏眼的画? ……”当母亲的论古道今,循循善诱。
当儿子的火了,顶撞母亲:“妈你懂什么? 瞎喳喳! 这是世界名画! ”
世界名画——母亲确是不懂。缄口无言了。
父亲又忍不住梗着脖子吼起来:“有我和你妈活着,家里就不许挂世界名画
! 簸箕笤帚都不许挂! ”‘
“八百元高价买的,就是为的挂在墙上看! ”
“八百元?!……八……百……元?!……”父亲两手颤抖,身体左右旋转,目
光四处睃巡,看样子想摔什么砸什么发泄。
新居没件破旧东西可供一摔或一砸,连茶几上的烟灰缸都那么美观。卧头牛,
牛背上盘腿坐着个吹笛子的牧童,玉石的,晶晶莹莹。父亲跨将过去,抓在手中,
高高举起,看出价钱也便宜不了,轻轻地又放下。
父亲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这地方是他花钱买的,是他的家。
在他家,咱俩说话能算话么? 跟我走。看来还得回去住! ……“
母亲被父亲扯着,身不由己,脚下移动,目光哀求地望他。
他呆呆地站立着,紧闭着嘴,不肯说一句妥协的话。他许多方面都变了,却
仍是倔强的。
父母离去了,撇下他孤零零地在新居。他从这间屋转到那间屋,在席梦思床
上四仰八叉地躺一会儿,在阳台上朝下面的街道望了一会儿,打开电视机看了几
分钟,从冰箱里拿出瓶汽水喝了两口,听了一盘录音带。邓丽君在国内早已落红
了。李谷一销声匿迹了。苏小明和朱明瑛据说是都到国外深造去了。眼下在这座
城市最流行的是薛什么和张什么。这两位是何许人? 他不知道。也听腻了他们唱
的“请到我身边”和“告诉我”,听第三遍的时候就腻歪透了。他不想到他们身
边,他们也根本不会高兴他出现在他们身边。如果他们高兴,那他得拎着一个皮
包,皮包内装满了钞票,并且一开口就声明诚心诚意地将皮包奉送给他们。他这
么想。他更没什么可告诉他们的。尽管他们哼哼叽叽的没完没了地唱告诉我告诉
我告诉我……仿佛没人告诉他们点什么他们就不能活了似的。然而他得买他们的
录音带。为自己,更主要的是为那些熟悉他或想与他结交的人。他已然成为这些
人经常的谈资。他得保证他们谈论起他的时候都觉得挺自豪,他明白自己不过就
是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不在乎别人实事求是地看待他,但那些人在乎。
很在乎。他们需要他的钱,更需要他是个值得他们结交值得他们称兄道弟值
得他们经常谈论的“人物”,而非一般的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们因需要他的
钱而更需要他是一个“人物”。花一个“人物”的钱和花一个“倒爷”的钱对他
们是大不相同。
比如他请他们吃饭( 他得经常想到这一点) ,他们会对他们的朋友说:“今
天严晓东请了我! ”
“哪个严晓东? ”
“怎么,你不认识? 就是晚报上介绍过的那个‘服装大王’啊! ……”
“噢……”
这一声“噢”中,得流露出敬意。
他们要的就是听到这一声“噢”时那种引以为荣的感觉。
归根到底,他是为了自己真正成为一个“人物”而非一个走运的“倒爷‘’
做着种种的努力。或日”拼搏“。这对于他太不容易了,太吃力了……
他又在海绵沙发上架着二郎腿坐了一会儿,望着“波琪儿”出神。
他并不觉得维纳斯有多么多么美。“波琪儿”算不算世界名画他根本不清楚。
伟大的女奴——他和母亲一样百思不得其解。这幅油画,也并非出自名家之手。
作这幅画的,不过是话剧团的一位四十来岁的美工。他要求人家给他画一幅世界
名画,人家就给他画了这幅“波琪儿”。既然人家画了,他就没理由怀疑“波琪
儿”不是世界名画。人家要五百,他多给了三百。即使不是世界名画,冲八百元
这个价儿,也算世界名画了。客厅挂一幅八百元的油画,在这座艺术传统并不久
长的城市,不是个“人物”,也算个“人物”了。
3
人家见他大方,后来又主动给他画了两幅“抽象派”的。一幅是——白画布
正中有一个黑点。他看不出所以然,“欣赏”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所以然,只好
发问:“画的什么? ”
“象征上帝的独一无二和上帝爱心的始终如一。”
“那幅呢? ”
那幅白画布正中有两个半重叠的黑点。
“是结合的象征。是最初被逐到尘世中来的亚当和夏娃。是创世纪的赤裸男
人和女人。”
“想多少钱卖给我? ”
“一回生,二回熟。上帝要你二百五,亚当和夏娃要你两个二百五。”
多一个黑点,多一个二百五。尽管都是神圣的点,尽管人家视他为财神爷,
那也索价太高了啊!
可是据说对方被认为是很有天才的人。他当时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某时
候某些人之被捧为天才,就正如某种虫子被称为百足一样,并非因为这种虫子果
真有一百只脚,而是因为大多数人只能用眼睛数到十几。
他毫不考虑地回答:“算了吧,我讨厌黑点,喜欢红点! ”
三十六岁的他,只有初一文化的他,至今并未能对艺术培养起怎样雅的趣味,
没那份儿闲情逸致。有空儿他爱看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他从武侠小说里感
受英雄主义——当然不是所谓革命的。《倚天屠龙记》、《侠女恩仇记》、《射
雕英雄传》、《雪山飞狐传》……见到就买。可是他得将书架上摆满一列列托尔
斯泰、雨果、巴尔扎克、罗曼·罗兰、斯汤达等等文学大师的小说,有的还是精
装本。也是见到就买。他更得将什么《第三次浪潮》、《爱与死的痛苦》、《论
存在主义》、弗洛伊德的系列书籍摆放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以便某一天某一
报社的某一记者又来采访他时,可以有根据地介绍他目前在看哪些书。而金庸和
梁羽生是要被压在褥子底下的。几位热心的哥儿们正在促成报社对他进行一次
“全方位的”、“开放式的”采访,他不能辜负了他们。他们的热心是为他,归
根到底还是为他们自己。
他差不多有三年没进过电影院门,却常常在晚上八九点以后去光顾某些半公
开的一时说非法被查封一时又说合法被允许的放映录像的场所。为的是寻求到一
点儿消遣,一点儿刺激。那些场所尽是些肮脏的地方。有些在潮湿的地下室。光
顾那些地方的多半是小贩、青工、开口闭口互称“哥儿们”和“姐儿们”的社会
的一群。他们的欣赏趣味超脱不了三个字:黄、惊、打。他们是一个松散的联盟,
一个层次,一个社会圈子。
社会圈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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