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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季节-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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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文想说,“我们也差不多。”我们不也是引火烧身么?
然而还是有些个不同,差别在何处呢?
他俩接着谈论起苗二进。其实,苗二进也是这样的人,他很能干,很积极,直至戴上了帽子仍然热情澎湃,雄心勃勃,活跃奔突,“进步”不已。甚至于你可以说他们夫妻是很浪漫的,把革命浪漫化,把生活浪漫化甚至于把戴帽子改造斗争认罪劳动也浪漫化了。东菊和钱文说。
然而他们的美丽的浪漫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钱文想。
那么,他在廖琼琼的追悼会上露面而且带上了一个美国老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也不会再永远地保留对于小玲的纪念了。
不知道,怪了。你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于是一九九七年的这天晚上钱文给费可犁拨通了电话。他们谈冷空气入侵,谈医药费报销,谈老年人应该补钙补磷补脑,谈他们共同的熟人里最近又有几个突然作古。他们谈各自的急躁、缺乏承受力、健忘……等症状,他们一致认为,他们已经开始有老年性精神衰弱、精神障碍征兆。钱文更强调说他认为他自己已经开始了一个老年性痴呆症过程。费可犁哈哈大笑,说“你这么聪明的人,还说这个,你可真能寻开心……”钱文说:“我们打赌,十年或十五年后,如果我被诊断为确是患了老年痴呆症,你赔我十万元人民币;反之,我加倍输给你!”钱文还说:“我最最希望的就是传媒上能够发布出来,我老钱已经得了痴呆症。这样,许多对我不放心不服气不平衡不耐烦的人就会睡得着觉了。”
又是一阵大笑。
钱文话锋一转,“老费呀,我最近常常想起二进来,想起他的老婆阿克丽莎……”
“太丑了丑死人了,苗二进这是个王八蛋……”费可犁一听二进的名字火就不打一处来。几十年的斗争过去了,许多人心目中都有一批“王八蛋”,许多人还在不断地与自己心目中的王八蛋斗争,可能还要再斗个几十年,斗到咽气为止。在给苗二进定性为“王八蛋”之后,他的描写也就充满了谩骂:“三十多年前,我被送去劳动教养,就是他苗二进王八蛋干的好事,他就是杀良冒功啊,不把我们全送进去,他怎么保得住永远当积极分子?要不是……要不是××同志出来说话我不也跟廖琼琼一样下场了么?这样的人走到哪里手上也会沾上鲜血。他倒是有本事,走到工商处就把工商处的处长顶走了,顶走了不算他整得人家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回乡生产,早就丢了命了。他走到税务科又把税务科的科长拉下了马;后来去了扫黄办,你猜怎么着,三个月不到他就以扫黄力度不够为名向上参了一本,结果,他当上了扫黄办主任。主任的瘾他也只过了半年,他早就退休了,他退休的时候全机关放鞭炮庆祝,说是除了一害,获得了又一次解放,说是总算请走了一头咬群的驴。可惜了的,他是有本事的,可一直没有机会正正经经发挥出来……”
费可犁对于苗二进的描绘令人寒战。那时我们不相信周围有坏人,现在,有的人不相信自己周围有好人了。
其实,那次费可犁与廖珠珠也应邀参加了给钱文的饯行,他们也吃了刘小玲一夜不眠准备的菜肴。
这是一个人人觉得别人欠了自己二百吊钱的年月。
而过去呢,那是一个人人自我批评人人觉得自己欠了别人二百吊钱的年月。
“他原先的老婆……”钱文还是想把话题引到这儿来。
“唉,刘小玲死后不久苗二进就和章婉婉搞到一堆去了,不到一年他又和一个刷两只小辫的女造反派同居,把人家肚子都搞大了。这还了得,右派分子竟然向造反派进攻!他被另一派造反派揪了出来,以腐蚀造反派的罪名把他差点没斗死。一直到了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那阵子,他和一个百货公司的售货员结了婚。后来,谁知道怎么回事,又蹬了人家了,来了个外籍老婆,说是他们俩周游了全球,连毛里求斯都去过了!”
“什么什么,他跟章婉婉?没听说过是章婉婉呀,你们别事事都往章婉婉身上扣好不好?”
虽然没有根据,钱文还是想替章婉婉说几句话。
显然,由于对二进的厌恶,费可犁是对小玲也不会说一句好话的。可犁也正在烦恼中,恰恰是在政治风暴过去,生活变得正常之后,廖珠珠与他离了婚,移民去澳大利亚,走了十年了。再说费可犁这位“老革命”也退了,变得一肚子牢骚,洒向人间都是怨。
勃拉姆斯的交响乐完了,音响设置自动变到了下一个唱碟,忽然,成了邓丽君。邓丽君也死了,猝死。她有一个法国男朋友。那个法国人说他并不知道邓丽君是“何方神圣”,对邓丽君的回忆就是他们曾经走到街上拥抱接吻。他是在邓丽君死去一周年,接受香港电视记者采访的时候这样说的。钱文和东菊在深圳看了这个采访节目。倒是新加坡的几个年轻男女令人感动,他们专程去台湾给邓丽君的坟墓献鲜花。作为死亡,人人都不免这条道。刘小玲自以为她是殉了道的,她以殉道者的神圣与崇高热烈地迎接着死。她有丈夫也有孩子。而邓丽君只是突然的哮喘发作。她临死前不太长时间才有了一个看来对她一无所知的智商可疑的男友。谁比谁更不幸?谁比谁的命运更不可思议?
忿忿不平而又不得要领。他把费可犁的关于王八蛋的说法告诉了东菊,他们只能相对叹息。怎么这里也拉扯上了章婉婉?东菊轻轻说了一句,“哼,他自己又怎么样呢?可是可是……当然也不能怪费可犁……廖珠珠的脾气……”
立体声高低音喇叭里响起了邓丽君的温柔和俗腻的歌声:甜蜜蜜……你的笑容是这样熟悉,啊,在梦里……在哪里见过你?
刘小玲是太惨了。他们一致悲哀无比。在流行歌曲里,你不可能找得到真正的悲惨,而只有装模作样的撒娇,喷壶洒下的小雨和轻佻的寻求小费的欢喜。这,是幸福?
他们搜索往日的记忆,他们诅咒岁月的冲洗,他们的记忆中竟没有什么明晰的东西,他们的记忆没有为刘小玲留下足够的位置。他们将无法再次将自己的记忆告诉旁人,他们根本无法让旁人相信自己——如果连他们自己也对自己的记忆将信将疑的话
一九六七年冬天……是一张质地恶劣印刷也恶劣的新闻纸,是一张红卫兵小报。它的报名是什么?“千钧棒”?不是。“丛中笑”?也不像;可能是“驱虎豹”,也可能是“缚苍龙”、“红卫战报”?有点像“(保)卫(毛泽)东(林)彪”?事后想起来这样的名称多么可笑!“一月风雷”,对,怎么又像是“革命战旗”或者“赤色风暴”?那时候每一个普通的中国成人和孩子的生活里,充斥着多少假设的伟大牺牲和浴血冲杀!那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殊死搏斗而又莫知就里的岁月!
是的,就是在那个名称不详的小报上,以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名义,煽情地报道了革命造反派刘小玲同志(注意!是同志,那时同志是人的先决条件,如果刘小玲是同志,就不会有红卫兵去迫害她,就不会被医院拒之门外,她也就不会死掉。)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工作组迫害致死的全过程。
然而这还不是最打动人的,事隔近三十年,回忆起来,最最打动人的是小报上刊登了刘小玲的三篇遗作,一篇是她的惹祸的大字报,一篇是她写的歌颂红卫兵的散文诗,第三篇是她临终前的遗书。三篇文章的文字都十分讲究,钱文有几次忍不住对东菊说:“她的文章简直像是得到了胡乔木的真传,华丽而又精到。”她的文章使他们俩悲痛震惊中拍案叫绝。然而,头两篇文章的印象却随着时间的冲刷而渐渐模糊了,那两篇文章写得再好,隔上一段时间也就与当时流行的众多的“革命檄文”区别不出来了:赤潮滚滚。东方地平线。飒爽英姿。荡涤污泥浊水。创造一个新世界。让剥削阶级的代表人物在革命小将面前发抖吧。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高举无产阶级的革命红旗,乘风破浪,奋勇前进……如此而已。
真正难忘的是最后一篇,在这一篇里,刘小玲说:“……我已得了重病,我已受了太多的折磨,然而,肉体的痛苦将不能改变我的坚定信念,遍体鳞伤能令我阵阵昏迷却不能动摇我对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热情,皮带与木棍的抽打并不能妨碍我对于红卫兵小将们的尊敬与挚爱,死亡的阴影遮不住无产阶级文艺新纪元的曙光。因为我知道折磨我的那些人是不能代表真正的红卫兵的。他们是流氓,他们不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我爱红卫兵,然而我不爱流氓。红卫兵是旧世界的掘墓人,是新世界的建设者,是全人类的希望。红卫兵是披着朝霞的旭日,是高唱着战歌冲杀的英雄,是毛主席亲自指挥的天兵天将,是人类历史走向转折的开路先锋,红卫兵必将杀出一个红彤彤的崭新世界……”她写得太好了,你无法不为临死前的刘小玲的政治激情所激动。在最后的遗言中她展望未来,她说:“经过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几千年剥削阶级留下的脏东西将会来一个大扫除,面貌一新的伟大社会主义祖国将更加清洁,更加无敌,更加万众一心、勇往直前,把一切艰难险阻踩在脚下。我们的教育将成为真正的培养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的教育,我们的文化将成为开天辟地的把颠倒了的一切重新颠倒过来的文化,我们的八亿同胞,人人都将是李白,人人都将是华罗庚,人人都是劳动模范,人人都是麦贤得,人人都是雷锋。在我们中国将出现东方的文艺复兴,我们的人民诗人将远胜过但丁,我们的人民美术家将大大超过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伦勃朗和提香。”她还说阵痛过去就是新生命,黑暗过去就是清晨,风暴过去就是永远的春光灿烂,痛苦过去就是万世万民的亲如一家光明欢乐。她说毛主席发动的这次文化大革命实在太伟大了。她说她早已就为社会的不公正特别是为最底层的工农子弟不平,为领导人的脱离群众而痛苦,她想不到这一切毛主席都洞察透底,而且采取了史无前例的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办法,采取了自下而上地发动群众特别是依靠红卫兵小将的办法,她活着拥护,死了也永远拥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她说革命是有牺牲的,你可能倒在敌人的枪口下,也可能被流弹击中,你可能死在刑场,也可能死于混入革命队伍的蟊贼的阴谋;她希望她的死使人们更加擦亮眼睛,提高警惕,把我们的无产阶级队伍红卫兵队伍百倍纯洁,纯洁得像水晶石一样;使人们更加珍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更理解人们为了历史的前进付出了多少沉重的代价。最后她高呼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只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好了搞成功了搞彻底了,她是死而无怨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在遗文中献出了她最好的一切,她的激情是那样充沛,那样美好,那样诗意盎然,那样超凡脱俗。当时不用说了,就是事后你一想起她的遗文,你也会激动起来,你会认定:只有懦夫、庸人、爬虫、市侩、痞子、下流胚们才无法理解也无法礼赞刘小玲的这种激情。只有混蛋、白痴、恶棍、窃贼、反革命虎狼才歪曲贬斥刘小玲的这种积极性。刘小玲还说:“我相信,随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开展,小流氓们中的大多数会渐渐觉悟过来,我相信我的死去能够唤醒他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啊,我是爱你们的,你们要警惕呀!”
原来,伏契克式的文体,不仅出在捷克,刘小玲面对死亡竟做到了这样地壮烈和深情,这样地无与伦比地英雄主义!
然而这遗文毕竟是写得太精致太修辞太高尚太像作文了。以至于你想起来有点迷惑,一个人弥留之际是这样写话的么?
也许这遗文经过了苗二进的加工和再创作?它的文字太不女性,而太社论化了。恰恰是二进,在思想改造的过程中学熟驾御了这种煽情而又高屋建瓴的社论文体。至少,刘小玲的进步,不是刘小玲一个人的事,而是他们夫妻合作的共同事业。
小报的第三版,占了大半版版面的是苗二进的长文:《愤怒控诉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深情怀念亲爱的战友刘小玲同志》。二进也大摇大摆地在红卫兵战报上“同志”起来了,这在当时甚至令钱文有一点咋舌羡慕。苗二进的文章风格与刘小玲无异,字字血声声泪,激起人仇恨满腔。尤其是文中描写到他们的女儿,当年才十一岁的苗永红,她的妈妈死的时候一声也没有哭,一滴泪水也没有掉。因为那时组织上还没有对她的母亲的政治面目做出结论,她还不知道妈妈的问题是人民内部矛盾还是敌我矛盾。一直到了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出来,刘少奇派出的工作组被证明是犯了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错误,各单位工作组哭爹喊娘,接受批斗,赔礼道歉,铩羽而逃,由革命造反派召开了盛大的刘小玲同志追悼会,苗永红久久地注视着抚摸着刘小玲名字下面的“同志”二字,才哭出了哀悼母亲的第一声眼泪,第一声嚎啕……读到这里,谁能不心惊肉跳,谁能不周身颤抖!
这也是多么戏剧化修辞化的情节!
时过境迁,他们无意怀疑刘小玲事件和她留下的遗作的真实性,他们只是想到,生活本身也可以变得煽情化,社论化,戏剧化,和修辞化的。生活变成了严谨的政治檄文以后,死亡的面貌也大大不同了。
刘小玲的名字就此消失,刘小玲的事情模模糊糊,刘小玲的遗书堪称“文革”范文。小报纸张早已发黄。历史似乎即将选择在刘小玲式的死者面前转过脸去。
个把月后他们在边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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