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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季节-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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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提出了由钱文给江青上书的建议。

    钱文激动了只有二分钟。他微微一笑,他表示感谢洪无穷的好意。同时他决定,这不可能,这不是他可以做的事,江青的名字引起的他的巨大的恐惧感,他决定宁可一辈子呆在冷宫一辈子当“铁砧”挨铁锤的打砸,也不能去玩火,去贴靠,去叫卖。他已经够无耻的了,他总不能无耻到给江青写信的地步呀,你看看江青讲话时脖子一伸一伸的那个样子!

    无穷还讲了一些别的事:什么周恩来下令逮捕攻击江青同志的四个地委书记……

    说到周恩来的名字的时候无穷的目光有些闪烁,钱文探询地看着他。无穷说:“总理呀,总理,总理对于文化革命的认识可有一个过程呀!”

    钱文愕然,悚然,却又不能不同意他的话。无穷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看问题就是尖锐呀。

    然而危险。世界上有这么轻而易举的奉旨革命?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成了“无产阶级革命”派?人们为了得到无产阶级、左派的帽子,老命小命都豁出去了,哭爹的,叫娘的,卖爹的,卖娘的,流血的,自打嘴巴的……就是这样也还是得不到无产阶级、左派的桂冠呀。而他们年轻一点,看社论看得仔细一点就成了事了?上面的斗争,就更危险,你有几个脑袋敢玩这个?认为在中国政坛上,一个写诗唱戏的人能成事,那是痴人说梦!小孩不让他玩火,他不信,等烧到指头,才明白。钱文自己不也是这样么?想当初,他比洪无穷自信得多也严肃得多。洪无穷,危险呀。

    在洪无穷告诉他的北京花絮当中,最令钱文震动的莫过于王模楷的近况了。说是王模楷到了外省,“文革”一开始被斗了个死去活来,但是他现在奉调回京,在一个写作班子写批判文稿。“说是江青很欣赏他的才华,叫他戴罪立功。他现在跟着写作班子走到哪里,都享受高干待遇,住单间,省“革委会”主任向他敬酒。头一年国庆节,他还披着军大衣,上了天安门观看焰火呢。”

    “所以说,你还是要给江青同志写信呀!”

    临走的时候,无穷思索再三,又说了一回卞迎春的事,他说卞迎春是少数几个能够接近中央首长的人之一,属于中央领导身边工作人员——他们从一些大人物的讣告上已经知道什么叫身边工作人员了。他的样子颇为神秘。他问钱文:“她怎么会认识你呢?”

    钱文刚要张嘴,突然控制住了自己。她果真是一个大人物了么?她果真是一个神秘人物了么?如果是,那么她向无穷问起钱文来是可以的,是上边的人关心百姓乃至关心一个摘帽右派,但他向无穷讲述卞迎春是不可以的,是放肆,是僭越,弄不好了是自取灭亡。他不是不知道自从“文革”开始以来,凡是随便谈论过江青的过去的人,都被灭了个差不多了。

    他为难地说:“这个这个,也谈不上认识,过去的事了。”他挥挥手。

    无穷一笑,哼了一声,走掉了。

    这天夜里,钱文与东菊有一次长谈。钱文像是发作了疟疾,他谈起话来牙齿都打战。他说:

    “看来,前一段我与这个洪无穷靠得太近了。给江青写信?我能去找这个不素净?电影上看到她我都起鸡皮疙瘩。毛主席到底是怎么了?最后要靠老婆靠侄子靠外甥女,孤家寡人,谁都是敌人。你看那些新闻纪录片,毛主席老成了那个样子了。什么叫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呀,一杀就灵,一镇压就灵!中国到底是个什么国家呀?排成一队念语录,训练得都成了傻子,你看那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战斗中脑神经受到了损害,两眼直不愣登,除了喊主席万岁啥话也不会说了,难道现在要培养的人就是这个模样?太可怕了!”

    “不会老是这样的……”

    “不会老是这样?当然。一百年这个样也不过是一个短时期,二百年这样也不过是一个短时期。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都只不过是历史的一瞬。但是我们自己呢?我们自己能有几多年?再过二十年我们就六七十岁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正常一点的日子?从小我们就等,等到了日本投降,等到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等到了一个运动又一个运动,等到了把我划成了右派把你开除了公职,等到了不死不活地到了这般地步……而我,还要和洪无穷这些人打交道,还要按照‘三突出’的原则帮他修改剧本!”

    “洪无穷真的那样想么?我看也不一定。现在的人没有提着脑袋革命的了,现在是等着立功,等着飞黄腾达革命。谁让现在江青是旗手呢?剧本?你再也不要干这个去,下次再找到你你就说不行……”

    “说不行?你敢说不行?给你脸你不要?”

    “好好好,你去了一言不发还不行吗?一言不发算什么罪?没有想出点子来嘛。”

    “而我是个贱骨头!不用脑子,不说话,不分析问题,眼看着一年大一年一年老一年,让自己的脑力像一把刀子一样锈掉,让自己的大脑萎缩小脑萎缩神经麻木,我觉得受罪,我觉得要发疯,我实在受不了呀。我宁愿意给江青当走狗当奴才给中央文革当孙子,哪怕给无穷当幕僚,哪怕天天挨批天天低头喷气,只要让我写字,让我编词,让我打比喻,让我找韵脚,哪怕只让我校对标点……内容我不管,内容由领导定,今天歌颂林彪也行,明天批判林彪也行,可至少让我修修辞推敲推敲字、词、句和标点符号呀。东菊,我告诉你,我现在没有脸也没有心了,但是我还有脑子还有知识记忆,就把我当工具用还不行吗?改造来改造去,我早已就是驯服工具啦,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你不要说下去了……”东菊搂住了他,东菊怕听他的这些刺激的语言,东菊早就对他说过,冷静一点,不要急。

    钱文推开了东菊,他笑了,他说:“唉,也就是说说而已。除了说说,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如果‘文化大革命’要搞一百年,那也不是你我的事情。如果党要亡国要亡,单凭你我,我们能怎么样呢?混吧,混一天说一天,其实再过一百年日子仍然会是很麻烦,内心仍然会是很痛苦,理想仍然会是很遥远……我只是难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才建立了多少年?怎么这样一副模样了?”

    东菊叹了一口气,她渐渐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她睡了么?“然而我们要活下去,不论生活是多么痛苦”,这两句话像是《万尼亚舅舅》上的台词,是苏尼娅对万尼亚舅舅说的。五十年代为了看列斯里导演、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演出的《万尼亚舅舅》,他在小经厂实验剧场票房前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在最后一幕,路茜饰演的苏尼亚说:“我们会休息的,”她寄希望于天国,也就是说希望已经不在人间,她说:“休息呀!”幕布就这样徐徐落下了。

    各种国家,各个时代,各种人,都要活下去,都要为了活而打起精神,都会从激动变成平静,从痛苦变成麻木,从爆炸的前沿变成沉默的角落,从火变成冰。然后,那就不是人人可以等到的了,平静仍然会变成激情,疲乏仍然会变成热泪,耐心会开出报答的花朵,冰雪会融释,会流出一道澎湃蜿蜒的大河,而世界,仍然要存在下去,维持下去,仍然会有许多自找苦吃又给别人苦头吃的傻子,仍然会有许多疑问和热情,仍然会有自以为是的志士,苟且偷生的蛆虫,显赫一时的白痴,泪眼惺忪的诗人,欺世盗名的废物,装腔作势的蛤蟆。与此同时,一千次奋斗当中也许会有一次成功,一千种念头里边会有一种实现,一千部小说中间,会有一部还多少有点内容,一千次思念之后,会有一次邂逅。大河永远奔流,四季永远更迭,日月永远经天,奋斗绝无休止,主张层出不穷,小说写罢还要写,思念弥天铺地,英雄才子能工巧匠美人佳丽勇敢者多情者狂热者牺牲者苦行者慈悲者代有所出,大狗小狗一起叫,大猫小猫一起闹,雄鹰飞灯蛾也飞,骏马跑乌龟也跑,即使一只蟋蟀也要哀歌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休息噢!



  





狂欢的季节 

王蒙
 
  
    
(六)
  


  第十五章

    

    就在钱文差不多睡着了的时候,他听到了东菊说:“你写诗吧。”

    “还写什么诗,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钱文冷笑着说。

    “你总要做一点事。我怎么觉得现在正是写诗的好时候?自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想写什么就不写什么。你其实很自由,谁现在会管你?什么事都不做是痛苦的。可又做不了很多事,也不要等着别人给你事做。你最好做你自己的事。你写点什么,留下来,放到抽屉里。反正事情不会老是这样子,老这样还行?我看纪录片,我相信老人家不会活太久了。”

    钱文吓了一跳。他想把话题转移开,他说:“我想把院里那个炉灶拆了,再修一个,要用砖砌成面大底窄的样子,那形状像一个花瓶,那是很俏的。主要的是,我看我们也得盖一间小房。”

    钱文想了很久,他的困难其实不完全在于现在他即使写了什么也没有地方发表,不发表也还可以积累,他并没有那么急。问题是他的脑子完全乱了,他的心完全乱了,他无法接受“文化革命”以来的这整整一套,他无法否定“文革”的这一套,否定了“文革”就会牵扯到主席,牵扯到包括钱文献身给它的伟大中国革命……与否定那么多相比,他宁愿意相信“文革”的总体追求还是有道理的,各种毛病和代价都是大事件过程中的泥沙俱下现象。你说下大天来,毛主席的这个坚定劲儿令你衷心赞美。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永远站在被压迫被剥削的劳苦大众一边,不能让社会主义的官员变成骑在百姓头上的老爷。这些,没有人比他老人家更彻底。你既然矢志于为无产阶级为底层群众献身,你就应该与许多当权派斗,与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斗,与官愈做愈大脾气愈来愈大的死官僚们斗,你就得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你就得永远高举批判和决裂的旗子。逻辑就是这样的。身为毛主席却领导了这样一场史无前例的斗争,是了不起,也是困难。世界上有几个当权者能像毛主席那样说话,说当权派们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官做大了脱离了群众,说八级工资制,其实与旧社会差不多……革命的逻辑实在伟大,他相信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别的领导人,像毛主席这样,同时又是一个永远革命继续革命的伟大的革命家了。

    主席本来可以选择按部就班,然而他确实是直上九万里掀动扶摇羊角的展翅鲲鹏。他可以选择守成,他已经是功勋盖世,然而,他始终认定,万里长征只走了第一步。他本来可以少冒风险,颐养天年,然而,他爱的是大风大浪,厌的是闲庭信步、是蓬间雀、是漫天雪下的冻死的苍蝇!

    “毛主席实在不容易……”他温柔地想着,眼睛里含着泪,快要——也许是已经睡着了。

    “你该写点东西……”

    他朦胧地听到了东菊的声音,那声音遥远而且神圣。一阵大风吹得他东摇西摆。他是一块破布。他是一纸风筝。他是一块泥巴揉成圆球又搓成面条,拉成薄饼又挤成疙瘩,他是一只黯哑的哨子,贮存着风声浪声吼声,却发不出自己的任何一点声响。他飘飘摇摇,上上下下,没有依傍。他是要写的,他终于会得到机会写一艘在暗夜的狂涛上震荡起伏的船,他听到了浪涛扑向船体和舷窗的声音。他知道在下一分钟或者下下一分钟,船体就要断裂。像狄更斯那样说的,现在是升入天堂的时代,是降入地狱的时代,是文明的时代,是野蛮的时代,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浪花一次次地打湿了人们的衣衫。海水汗水血水涌流在一起,到处泛起了红黄绿黑白的泡沫。到处是骚乱,是狂吼,是嘶鸣,是嗥叫,是爆炸,是大笑和哀泣,是一片沉寂。像两层楼一样高的大鼓,由踩着高跷的长人抡起木槌敲得心肺欲裂。船四处漏水,水汹涌澎湃,水上飘着燃烧的油,活人变成尸体,尸体变成树叶,树叶变成鱼雷。一幢幢的高楼在坍塌,一排排的大刀在抡砍,山野里的野兽狼奔虎突到处是咬断气管和骨骼的喀喀声。船体发出钢铁挤压和断裂的声音,奇异的噪音使你一跳八丈。一艘小船驶来了,小船进入了浪心和火海。一匹白马奔来了,他看到了扬起的马鬃,白马冲进了废墟和漩涡。一只大鸟一只小鸟又一只小鸟飞来了,它们发出了春天的鸟鸣,一刹那,就变成了庄严的合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一切背景退去,天底下只剩下了一条健壮的臂膀,臂膀在拉风箱,唉哟,唉哟,快哟,快哟,红哟,红哟,热哟,热哟。当,当,当,当,嗷,嗷,嗷,嗷,红旗在追赶红旗,汽车在追赶汽车,山峰在追赶山峰,炮弹在追赶炮弹,有侏儒人匍匐在地上,用十指挖出一道沟,爬行如鳖龟。有董存瑞在碉堡下面点燃了炸药包。巨人顶天立地,伟人改地换天,伟大领袖说:上次是你操我的娘,这次我要操你娘,放屁,文不对题!人的肢体也在分解,一只手掌和一只胳臂,一根肠子和一截阴茎像魔术师手里的棍棒一样地满天飞舞……

    我就是要写,就是要像赵青山说的那样,愈是看到黑暗愈要拼着命地歌颂光明,愈是看到自私愈要描绘雷锋,愈是感到痛苦愈要抒发欢欣鼓舞的喜悦之情,愈是发现道德败坏愈是写出来国人的崇高伟大直上青云,愈是黯然无望愈要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我们走在大路上!就他妈的这么写!我急了眼豁了命白的就是黑,草包就是诸葛亮,猪八戒就是大美人,地狱就是天堂!你赵青山能写我也能写,你摘帽右派能样板我也能样板,你王模楷能披军大衣上天安门我也能披能上——只要让我披和上,你方海珍能唱四海翻腾云水怒我也能唱,你郭建光是大青松我也不是屎壳螂,你江青是旗手是文艺新纪元的创始人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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