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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季节-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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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大青松我也不是屎壳螂,你江青是旗手是文艺新纪元的创始人我钱文也他妈的是脱胎换骨改邪归正死跟死鳔踢也踢不走踹也踹不掉的癞皮狗——当然,您说是忠勇雄鹰也成。从阶下囚到座上客相距只有一步,从右派到左派相距只有半步,从保皇派到造反派相距只有零点八厘米厚的嘴皮子,从向隅而泣到叱咤风云相距不到一毫米。革反一念间,左右一念间,死生一念间,祸福一念间。我就是忠定了,服定了,诚定了,英雄主义和癞皮狗精神发扬定了。你的话我就是听定了,不配听也得听,不让听也得听,不信我真听就更要听,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摇尾巴是你的狗。你杀了我我谢恩,你鞭打我我感谢最大关怀最大爱护,你割掉我的双卵子用大葱爆炒了下酒那是我的荣幸,你借我的人头祭旗那也是时代的使命事业的需要,你让咱批谁咱就批谁,你让咱捧谁咱就捧谁,你让咱们说鲜花臭咱们就说鲜花臭,你让咱们说大粪香咱就说大粪香,万岁呀万岁,亲爱的江青同志我的好姐姐我的亲大姨,我爱您我爱您我活着爱您死了爱您烧成了灰变成了土也还在爱您这辈子爱您下辈子变驴变马结草衔环也还是爱您呀!

    从这一天钱文天天奋笔疾书大唱颂歌,可唱了两下子他就败下阵来了,却原来作赵青山作王模楷作徐老六写样板戏写“半夜想起毛主席,好比吃馍长气力”也并不容易,并不是人人都办得到的他一旦拿起笔来他还是立刻想起了那些纯朴的善良的多情的与湿润的字眼,他一旦拿起笔来还是立刻涌现了青春、河流、海棠花、笑靥和……特别是月亮。他要写打麦场上的麦秸垛。他要写瓜地里弯弯曲曲的渠沟。他要写深夜醉汉的歌声。他要写冬天去煤矿拉煤的套车的马,那马喷着大团白气,甩着颈铃。他要写孩子们的摇床,异域的摇篮曲令人心碎。他运足了气,咬紧了牙关,涨红了脸庞,他没有写出几句雄心壮志冲云天,革命的意志能胜天,众人的干劲冲破天,敢教日月换新天,共产党领导咱改地换天这一类登天体诗句。他不可救药,他要写的是人生,是普通人的生活,是女人的花头巾,是男人的马靴,是一排排白杨,是子夜的鸡啼,是送葬的哀歌,是青纱帐里的野合,是混杂着炊烟的烘烤麦饼的香味。他不可救药,他无计可施,因为他不论赌多少咒发多少誓,他的心硬是硬不起来,他的话硬是假不起来。也许他已经不可能等到那一天,也许这样的日子要延续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人算什么?五百年对于历史不过是一瞬,历史为了一个微小的进步从来不在乎一百年或者是五百年!也许他不得不闭锁自己的嗓子,也许他不得不阉除自己的睾丸,也许他什么也等不到,也许后人无法理解他们这些野蛮和愚蠢的行径,也许他们就是白活一场受苦一场,历史上这样糊里糊涂地活而又糊里糊涂地死掉的人不知道有几百万几千万几万万,死于屠杀死于饥饿死于暴政死于瘟疫死于株连死于什么名堂也没有的从来就是不计其数不计其数,这里边加上个钱文或者减少一个钱文没有丝毫的意义,它不过是一只蚂蚁,历史的巨靴一下子踩上去,蚂蚁不会发出一声呻吟,巨靴也不会感到一丝污浊,而“这一个”蚂蚁就再也不会有了。他没有希望没有转机没有盼头没有一定得到公正得到发挥得到价值得到机遇的道理。正像那些死者疯者坐牢者上吊者也未必个个都有肯定如彼的道理一样。截至现在,他读到的听到的学到的看到的都是各色人等的牛皮哄哄大言不惭自欺欺人,而他所经历的恰恰是那些能不够儿的人五人六所根本不敢正视的……

    ……几十年后钱文反省的时候常常自己审问自己:“你之所以没有听洪无穷的话给江青写信是因为你的正义感你的良心你的是非观念么?”

    “是的,我一上来就对她反感。虽然我也有堕落的思想和情绪,我毕竟还有自己的良知。”他自答。

    “然而你反感的并不仅只是江青,你对背语录没有反感么?你对划右派没有反感么?你对大炼钢铁没有反感么?你对批胡风和路翎特别是批吕荧没有反感么?有没有反感并不是主要的,有反感的事情你同样可以接受,可以‘搞通’自己的思想,可以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你反感,哈哈哈,你反感不反感算得了什么?”

    “照你这么说,我也可能与江青合作,就是说,我也可能成为那种极左匪徒?”

    “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怀疑,如果你当时多一点‘信心’,如果你不是因了头上有帽子哪怕是理论上已经宣布摘掉了的帽子,如果你有相当大的把握可以受到江青和姚文元的赏识重用,或者是,尤其是你设若已经受到江青的重用,你会怎么样呢?”

    “然而这样的假定是没有道理的,我的人决定了我的遭遇,我的遭遇反过来又决定了我不可能是另一种人。不要说我了,就是赵青山不也没有陷进去。”

    “你不觉得你的说法已经有点有气无力了么?你不觉得你应该再往深里想一想么?而王模楷,你不觉得王模楷本来比你更成熟也更深沉,更清醒也更谨慎么?难道你怀疑过王模楷的良知良能么?难道你怀疑过王模楷的政治品质么?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能受到‘首长’的重用,他会披上军大衣上天安门城楼呀!”

    “然而,我们已经知晓,那是一个误会……”

    “也许世界就是由于误会才发生的,也许‘文化大革命’本身就是一场误会。你能肯定什么就完全没有误会么?”

    

    赵青山两次都是在深夜接到卞迎春的电话的,说是首长最近要见他。

    已经睡得五迷三道的赵青山直如醍醐灌顶,直如烤在了大火上,党的信任党的恩情像洪水像热浪像火山烈焰一样地吞没了他,他幸福、温暖、火烫、兴奋,挂上电话以后立时就是泪流满面。这个电话机也是党的特殊关照给他以特殊恩宠的象征,本来只有正局级以上领导干部家里才可以安装电话的,他赵青山并没有这样的级别,但是三个月前卞迎春给市革委会打了招呼,说是首长近日要召见青山,青山需要电话。接到了卞迎春的指示——当时叫做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的指示,当天下午电话局的人就来了。青山大喜。电话而由报纸上已经频频出现姓名的经常代表最高首长乃至主席讲话办事的卞迎春亲自操办,这个面子这个风光这种荣耀这种恩宠您还上哪儿找去?紧急安装电话,说明市领导已经知道了他赵某人的分量,承认了他赵青山的重要与伟大。电话安装的效率与他的地位成正比。

    而电话安装上以后,黑漆盘拨号电话机在他家的存在,时时提醒着他自己他的家人和前来他家的野心勃勃的工农青年业余作者他赵某正处于何等的恩宠何等的荣耀之中。他对于业余作者的教育翻过来掉过去掰开了揉碎了集中在四个字上:“听党的话!”不听党的话,丁玲、艾青、萧军、胡风、路翎、吴祖光硬是当不成作家;听党的话,我赵青山就是中国的大作家就是东方的文艺复兴就是历史的新纪元,曹雪芹后头有鲁迅,鲁迅后头就是赵青山啦!写得还不够?写得不够不行怕什么?党的关怀党的安排如此,谁能改变?谁能不服?谁能抵挡?谁不服谁抵抗就让他化为齑粉!党说你是作家你就是作家,党说你不是作家你就不是作家,党说你是大作家你就是大作家,党说你不是大作家你就不是大作家。明白了吗?这个黑油油的电话就是他的地位他的身分的明证!电话铃一响,心里那个舒坦哟,眼里那个明亮哟,耳里那个嘎崩儿脆哟,身上那个滋润哟,嘴里那个甘甜哟,血脉那个通畅哟,那个舒服超过了娶媳妇超过了日娘儿们哟!

    许多年后,赵青山已经偏瘫,他仍然常常回忆起“文革”中家里的电话接通,拿起话机听到电流蜂音的那一刹那,想起电话局试线拨通了他的新电话,属于他的电话的铃声第一次在他自己的私宅里清脆洪亮地响起的那一刹那。那响动了的不仅是电话铃而且是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每一具器官和他的整个灵魂。霎时间他的身体变成了一个交响乐队,铙钹齐鸣,钟鼓猛擂,管乐器弦乐器簧乐器和打击乐器组成了踌躇意满的和声,天使与众生,宇宙与鬼魂,草木与虫鱼也与电话铃声回应歌唱。有这一刹那,不枉活一生!

    然而深夜召见的通知仍然是使赵青山两腿如筛糠。他后来深深地懊悔,自己为什么那么没有出息,如果他胆子再稍稍大一点,他的前程也许是另一种样子。召见通知立刻使他想起了首长的军服,首长的一探一探的脖子,首长的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话语:我是向你们学习来的……首长的说话像是五音不全的唱歌,首长的声调像是母鸡打鸣,首长的打扮不军不民,首长的头发不男不女,首长的表情不人不鬼,还有那些个事件:武汉“百万雄师”包围冲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大树特树毛主席与毛泽东思想的绝对权威的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于一夜间倒台,堪称“文化大革命”马前卒的王力、关锋、戚本禹从炙手可热的新贵突然变成了阶下囚。两派“革命群众组织”打着相同的捍卫毛泽东思想的旗号,动用了重机枪高射机枪掷弹筒炸药包相互屠杀。特别是文艺界,今天上吊明天抹脖子,这个拧开煤气那个跳进大湖,黑帮遍地,敌特满天,《三上桃峰》事件说是某一出戏为王光美翻案,曲艺调演事件说是黑线人物又要回潮,他赵青山亲眼看到大作家被红卫兵的皮带头打得头破血流,亲自处理过自杀即自绝于人民的作家艺术家,亲眼看到德高望重名震中外的大家砰然跪在了英姿飒爽穿旧军服戴红袖标红卫兵小将毛孩子面前,他也亲眼看到听到老作家向红卫兵检举另一个大作家。这些血腥气乖戾气甚至是游戏气令毕竟政治上是平庸而又平庸的赵青山一想便寒战不止。

    卞迎春的名字前半年开始出现在毛主席参加的一些政治大典的新闻报道里。没有人知道她是何方神圣。她的名字常常是排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最后,但是在新闻纪录片上,一位站在毛主席身边的年岁不大的女同志被知情者说成就是卞迎春。赵青山为安装电话事首次接到卞迎春的电话,卞迎春的声音朴素无华,带一点山东口音,山东味儿中遇到新革命名词立即变成了广播员式的标准普通话,一听就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参加了革命进步神速。接到电话后他火燎火烫地说不出话来。三天以后他又接到卞迎春电话,让他写一个自己的简历和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以绝密件形式自己送到钓鱼台第×收发室。他问了一下是不是交给他所在单位的组织通过机要交通送去,卞迎春说:“怎么送来什么要求我对你讲得很清楚,你不愿意听我们的就算啦。”

    整句话都是山东口音,然而“听我们的”四字是标准的书面型普通话,微带一点点南方口音……天呀,这是她老人家——啊啊,她不老——这是她新学的话,是直接从首长嘴头上学的话,说这个话的时候带有首长的味儿!

  赵青山一身冷汗,牙齿打起战来,他说:“是,是,我觉悟太低,我对不起首长。我我我我我马上就写,我明天早上十点送到。我我我我我……没有车号,啊,有自行车牌照号……是是是是是,我跟单位要一辆车,是的,没问题,当然他们会给派的,当然当然当然当然……我明天十点能见到首长么?不是不是,首长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接见我,我知道,我是说见一下您,您就是我的首长,我希望您给我一点指示……”

    没等赵青山话说完,卞迎春的电话早就挂上了,同时不知哪儿来的电话立即响起,赵青山本以为是卞迎春继续刚才的谈话,结果他只听到一个陌生严厉的河南口音警告说:“以后与首长通话自觉一点精练一点,哪儿那么多废话!”

    一个女人的声音可以这样威风这样肃杀这样严厉,你听到这样的声音,你感到这样的声音足可以杀死一个大活人,当时赵青山尿都吓出来了。

    这是谁?谁在监听他们的谈话?或者,她是卞迎春的秘书,在记录他们的电话?他暗道了一声惭愧羞得满脸通红。

    第二天他正在写小传和认识时听到了敲门声,他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紧张得要死。他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一下这些事关党国大事的机密文件,他涨红着脸去开门。门开了,是一个披军大衣的人,那个年头披洗得净净的军大衣是大有来头的表现,赵青山开开门看见了绿了变黄黄了又变白的军大衣,大衣前襟潇洒地垂下了两条弧线,扣子与扣眼遥遥相呼应,大衣兜的边缘像两条装饰线,这身大衣使赵青山倾倒,如醉如痴,他向着大衣点头哈腰是是是不止。他不敢仰视看穿大衣的人是谁。

    “老赵你好。”“大衣”说起话来了,声音和气亲切,似曾相识。

    他抬起头来看,他怔住了,是王模楷。他与王模楷过去素无来往,王模楷在文坛红里透紫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在文化馆的无人问津的小刊物上发剧本,偶然在报屁股上发千字文的农村业余小作者。一九五八年他走红文坛的时候王模楷正好被逐出文坛——他直觉地判定,正是由于王模楷钱文之流被废黜,才给他扫清了道路,轮到了他叱咤风云。他们虽然各走各的路,毕竟在某些场合碰过面。他早就判定王模楷与自己是两路人,王模楷是知识分子革了命,先当党员后当干部再当作家最后当右派。他是贫下中农子弟,是党先医治了他爹的羊痫疯她妈的瘌痢头并且手把着手教他成了作家,然后他成了党员成了干部有了城市户口成了代表成了反右积极分子,如今成了经过“文革”以后惟一留存并继续写作的作家。几个月前他听到了有关王模楷的传言,说是首长看中了王模楷,把他借调到北京写唱词儿来了。

    他不敢相信,这太不可思议,简直是离奇,全中国的作家不论怎么排队,也轮不到王模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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