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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季节-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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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吃完菠菜一个半小时就能见到绿屎而吃完胡萝卜两个小时大便就开始发红。他去了无数次医院,吃了可以堆成一座小山的“香砂养胃丸”和“人参养荣丸”,维生素U和肠胃消炎片以及乳酶生和酵母片,没有多少效果。他没有东西可读,没有东西可写,没有任何会议通知他参加,没有任何事情等着他去做,他骨瘦如柴,比在权家店时还不成样子。在权家店劳动时盼着的是表现得好获得摘帽,如今还能盼什么呢?摘了帽的叫摘帽右派,摘帽右派也就永无摘帽之日了。人们窃窃私语,边疆压根就不应该接受他。他来了不久,已经成了人家这里的肌体上的一粒赘疣了。
一九六五年春天,钱文一家再次往远里走七百公里,到了一个小镇附近的农村,美其名曰“下乡劳动锻炼”。起码是离开了城市,目标大大缩小了。钱文等了大半年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差强人意总算能对付过去的安排,心情稍稍正常,肚子也稍微好了一点。眼不见心不烦,吃饭吧,干活吧,睡觉吧。
而等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三家村”揪出来,北京市委改组,刘少奇犯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错误”,工作组撤回,特别是毛主席的《我的第一张大字报》传来之后,他的胃病一吓一惊一振奋之下,反而痊愈了。
此后的事愈益离奇,他简直不知道是该怎样反应。刘小玲的惨死使他们感同身受,他们忘不了刘小玲为他们饯行的情景,忘不了刘小玲的朗诵。她的死令他们欲哭无泪,这个世界已经荒谬和残酷到这般田地了么!
可小报的出现又使他们升起了一点点希望。至少是增加了一点好奇心。
整个“文化大革命”正是这样,令人既惧既悲,且惊且喜。壮志豪情地来到边疆,还想最后一搏,大展宏图呢,如今一看,全他妈揪出来了,来了个全部干净彻底。我是完全没了戏啦,你呢?彼此彼此。多少大人物也翻身堕马喽,谁也甭说谁啦。倒霉就都倒一倒吧,丢人就都丢一丢吧。老天爷他透着公平呀!毛主席就是老天爷呀,今天轮到你,明天轮到他,谁他娘的也跑不了!他也不用为右派的事儿特别负担了,现在揪出来的老哥哥比当年的右派惨多了,钱文几乎是幸灾乐祸地高兴起来了:那些在反右斗争中人五人六的首长们,甭整人啦,你们也尝尝挨整的滋味吧!甭抬不起头来啦,全都快一个鸟样子啦!右派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是两反,你们呢,你们是“三反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再加上反毛泽东思想!我反动?你比我更反动!既然没个好,咱们也就不要比好了,咱们只能比坏,就是说我坏你更坏,这么一想,泪尽而喜,再想想来边疆时的豪情壮志,便觉得只能哈哈哈了!
真有两下子呀,除了毛主席,谁干得出来?调子这样高,斗争这样尖锐,批判得这样彻底,看来中国是要变一番模样啦。
可是,眼见全国闹得大乱,凡是有点良心有点本事的人全揪出来了,又不能不忧心忡忡,不寒而栗。如果连所有的党委书记所有的教授专家都消灭了,将来还有他钱文得救的那一天吗?靠谁来搭救他呢?全都一锅端了,按照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大家都要学工学农学军,都要批判资产阶级,全国办成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到那个时候,连诗人作家学者教授的概念都没有了,连领导、政府的概念都没有了,全国一个是毛主席,一个是人民……人民粗手大脚,人民种庄稼,人民造火车,人民扛起枪,人民写诗写小说……全民皆兵,全民皆工,全民皆英雄,全民皆诗人,全民都胜过美国国务卿(毛主席早在四九年就说过,中国一个普通工人农民对于世界和历史的看法已经比美国国务卿艾奇逊高明万倍),那将是一副多么伟大多么神奇多么令没有改造好的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呀!
中国太伟大了,中国的创造无与伦比,如果中国不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天堂,那就哪怕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地狱!反正中国人的招数洋鬼子做梦也想不出来。上天或者入地,你都必须跟上!踉踉跄跄,扎扎哕哕,哭哭嚎嚎,疑疑惑惑而又喊喊叫叫,唱唱跳跳,跟啊跟啊跟,全国人民都跟喝醉了一样,都跟发了功串了气一样,反正你必须跟着主席走一条史无前例的金光大道!
于是只有长叹,钱文重重地叹息。叹息完了又觉得抱歉,东菊已经向他抗议过不只一次了,说是她甚至在深夜也会被钱文的深重可怖的叹息声惊醒,惊醒以后她无法入睡而钱文照睡不误。这次是他自己警觉了,那么,在无意识的乃至睡熟的情况下,他又是怎么叹息的呢?
“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他轻轻地说,他为与东菊坐在一起而又长久地无话而颇觉歉意。“想不到刘小玲就这样死了,”死了,说什么呢?
东菊在他出神期间再次拿起了载有刘小玲惨死故事的红卫兵小报,读了又读。小报十分煽情地叙述了刘小玲的故事。说是她在她所在的那所学校第一个贴出了响应毛主席号召的大字报,她指出了我们的教育排斥工农兵子弟,分数挂帅,智育第一,师道尊严,宣扬封资修、大洋古,脱离实际,脱离政治,搞资产阶级专政的种种问题。于是学校的走资派和工作组对她恨之入骨,抓她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上的辫子,组织师生把她斗了二十五天,让她喝洗脚水,吃垃圾纸,鞭抽棒打,七十二小时疲劳批斗,搞得她遍体鳞伤。连她的申请入党也变成她意图采用孙猴子钻到铁扇公主肚皮内的战术,钻到共产党内搞破坏的罪证。在她病危之际,医院竟因为她是“牛鬼蛇神”而拒绝给她治疗。死的时候她头大如斗,半夜惨叫,又高呼万岁,吐血如注……
他们俩看得胆战心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太可怕了,你哪里想得到,”东菊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呀!让你没法相信!我们建国初期追求的目标,我们的关于幸福生活的梦想,就是这样的么?”
钱文突然激动起来。他说:“不行就是不行。我原来以为自己行呢,其实是压根不行,后来不行,现在更是越来越不行,刘小玲也应该明白,咱们不行,她更不行!都什么年头啦,她是什么份儿上啊,她还要入党,她还要贴大字报,你比党员还积极,你比产业工人还积极,你比党支部还高明,你不是头脑发昏吗?不错,‘文化革命’是主席的号召,可够不够资格,自己应当心里有数,对自己就应当掂量掂量。那么复杂的斗争,咱们看得清吗?‘文化大革命’会怎么发展,咱们知道?看不清的……苏联修正主义——现在叫社会帝国主义啦,不是毛主席指出来,咱们谁能看得清?看不清的看不清的,高岗、饶漱石、彭德怀、刘少奇,赫鲁晓夫、多列士、陶里亚蒂,这不卡斯特罗也够呛——咱们又看清过什么?不听毛主席又听谁的呢?听刘少奇的还是听钱文的?不听毛主席的,听叶东菊的,听刘小玲的,行吗?你能不听毛主席的吗?”
钱文没有再说下去。说着说着他忽然觉得自己说的在什么地方有过,他是在全盘照搬别人的话。脑筋转了转,他想起在S大学教鲁迅的作品《风波》时候的事来了,《风波》里的人物说到张勋的时候,说他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手使丈八蛇矛,谁能抵挡得住他?“你能抵挡得住吗?”
然而,他感到了安全。当他心高志远忧深思广的时候,他直觉到革命浪潮如泰山压顶,十目所视,千夫所指,他直如等待处决的囚犯,冰冷的枪口瞄准着他的太阳穴,只要十分之一秒钟,“嘎——咕”一声,他就会大脑开花,抽搐颤抖,四肢摊开,消灭在地上——其结果也只不过是臭一块地而已。甚至连一块地也臭不起来。人,蚂蚁般地死去了又死去了,拉着手风琴的和没有拉手风琴的,积极申请入党的和被开除了党籍的,一直到死还深情地歌唱着红卫兵的与一听到红卫兵的狂欢锣鼓便吓得屎尿流满了裤裆的,他们都可能或者已经死了,他已经听够了类似的以死为结局的故事。然后,经过火化,经过消毒,经过清洗,经过打扫拾掇,又有哪一块地变臭了呢?难道世界不是变得愈来愈芳香了吗?说的是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啊!说的是大浪淘沙,烈火炼真金啊!说的是荡涤旧社会的污泥浊水,建造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啊!说的是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啊。
说来说去,你是“埃”,你是“沙”,你是“污浊”,你是“昔”,你是“沉舟”,你是“病树”,而人家是“猴”是“棒”是“浪”是“金”是“红”是“千帆”是“万木”呀。想想这些词儿,你能不食消气化,格儿屁着凉吗?
而当他认清了自己的渺小与无力,认清了自己与千千万万蠕动着瑟缩着恐惧着糊涂着而又保命心切,顾家顾妻顾子心切的良民顺民绝无二致的时候,便深深地为自己的苟活而庆幸。一想到自己写过诗有过激情(哪怕是革命激情,反正他不够格)动过脑筋有过不安和不快有过眉头深蹙和动辄怔忡的“前科”,用高来喜的话来说,至今也还没有“骟净”,他相信自己确是罪该万死。他期待的只是掌握了真理也掌握了历史,掌握了群众也掌握了暴力的强人猛人们能宽大赦免自己,他期待的是恩如泰山威如泰山,叫你死你就得死叫你活你就得活的万岁万岁万万岁能偶而手一哆嗦,他们能从万岁的指缝间溜过去;用他学到的一句维吾尔人的话来说,叫做饶了我那一小勺肮脏的血吧。当他干脆承认自己是傻瓜是弱者是胆小鬼是低能儿是胸无大志但求苟活但知听喝的可怜虫的时候,他可不是放下了惴惴不安的心!他甚至从而连吃咸菜也吃出了味道,吃胡萝卜也不拉红屎了!
活着有多好,吃饭有多香!
而他熟睡以后,当深夜醒来或者半睡半醒的时候,他会突然面对巨大的黑洞,巨大的无物没有边也没有底。他禁不住内心的战栗。
然后,他最多是突兀地长叹一声罢了。
……他着实害怕血污,害怕一条生命被宰割时的抽搐和颤抖。在农村,他亲眼看过阉割动物的场面:是一群小公牛,放牛娃挟紧它们的颈,兽医用利刃割破它们的睾丸皮,一挤,带一点类似人吃东西时吧唧嘴的响动,两个带着紫色微血管网状纹络的睾丸就挤出来了,那牛犊居然没有哼一声,兽医用药棉棍蘸一点碘酒抹到了伤口上,然后把牛臀一拍,牛犊向前走去,也就齐了。下一个再如法炮制。事情简单得出乎意料,比人拉完屎擦屁股还省事。
然而他看到了刚刚被阉割完毕的牛犊的已经毁灭了的阳具残留部分的抽搐和颤抖。那抽搐和颤抖表现了无力与无望的痛楚,这痛楚甚至令钱文不但恶心,而且连自己的阳具也随之而酸痛起来。钱文不由得痛恨自己:多么没有出息,这样的人还居然当了共产党员呢!
更不要说牲畜被宰杀时的悲鸣、溅血、瞠目、抽搐的样子了。一把钢刀,抹断脖颈,那压在屠夫的膝下的孽畜的眼珠子一下子凸胀出来,是惊恐也是仇恨,是完全的出乎意料,也未尝没有怨恨,恨极了眼珠子便凝固在那里,然后是——他觉得是长久地抽搐和颤抖。生不足畏,死不足畏,令钱文想起来便万分恐惧的是死于非命的生与死之间的漫长的过渡的痛苦。他一旦想起这种过渡,他宁愿承认自己是一事无成的胆小鬼。
刘小玲的死又是怎么样的呢?她充满了生的愿望生的热情投身于新中国的社会生活的积极性。她临死时候的抽搐是多么恐怖。一条命就这样消失了。死鱼的眼睛和肚皮应验又应验了。
……其实他最不希望的事是他在怀疑什么,他拒绝怀疑更拒绝不满,拒绝穷根究底,拒绝恐惧:他再也不想恐惧了,拒绝陷入黑洞,拒绝抽搐,拒绝翻上死鱼式的眼睛。他绝对不能把辉煌的殿堂的支柱拆移,他无法想象庞贝式的地震与坍塌。他面对黑洞感到的只有肃穆,只有虔敬,只有无奈与无望的清明的踏实——他只想知道所有这一切究是为了什么,或者是什么都不为?什么都不为也不足大惊小怪,人生不能解释的事情本来已经太多太多,再加上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也就罢了。他只想知道痛苦与不痛苦,意义与无意义究竟有没有不同。他只想知道天亮以后会发生什么或不会发生什么。他只想知道除了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还有没有别的等待的方法。
这一切感觉甚至于对东菊也说不清楚。他试过几次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倾诉给东菊,东菊说:“没有那么严重。不要太多想。”这样说完了钱文便无法再说下去。
这次对于刘小玲的死的震惊,又不是语言能够表达的了。
而没有疑义的是等待的必需。所有的智慧和意志,同情和想象,勇敢和怜悯,恐惧和希望,所有的勇敢和力量,都集中起来,凝结在一个词两个字里,他愿意用血写出这两个字——
等待!等待呀!
他们住在离城市不太远但已经属于农村的两间土屋里。房屋是用生土坯砌成的墙,歪歪扭扭。没有顶棚,每间屋各有一根裸露的房梁与搭在上面的稀稀落落的椽子。你躺在床上欣赏这梁和椽子,你会担心它们的瘦弱和稀疏,究竟能不能支应得住挡风挡雨的屋顶。
房梁和椽子都没有经过太多的加工,它们虽然剥掉了树皮,却没有锯成或锛成刨成方子或圆子。它们保留着原来在树上的生长的风姿。弯曲的木梁像是驼背的老人。各条椽子有的打着麻花,有的一头粗一头细,有的带着黑色木结,有的这一头是一根,另一头却分成了两叉,像是一个大弹弓柄。清晨醒来或中午小憩的时候,他很喜欢观赏这不同形状的保留着树林气息的梁椽,他觉得这里边多有趣味——说不定不规则的排列里隐藏着某种天机。
屋里按照据说是当地俄罗斯族的习惯粉刷成淡蓝色。当地人每年春天都要粉刷房屋,买一些廉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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