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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89-长恨歌 :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作品-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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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回到房间,重又换一套朴素些的,再走出门去。走在去女儿家的途中,她怀着郑重的心情。她本来是怕去蒋丽莉家的,总共只去了两三回。那三个外孙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怪物,女儿也不给她面子,来不迎,去不送,说话也很刻薄。女婿倒是忠厚人,是惟一待她礼貌的人,却又轮到她看不上他了,嫌他的山东话听不懂,又嫌他嘴里有葱蒜气,就爱理不理的。女婿也不会奉承,只能由着她受冷落去。如今,蒋丽莉的病就好像替她撑了腰似的,她理直气壮地走进蒋丽莉的家,对屋里那群外乡人视而不见,一径推开蒋丽莉的房间。她坐下不到五分钟,就提出了十几条批评和建议,那批评是否定一切,建议则明知做不到也要提的。蒋丽莉先是忍受着,可她母亲却得寸进尺,越发趁兴,竟动起手来,当场就嚷着要与蒋丽莉换床单被褥,洗澡洗头,一切重新来起的架势。蒋丽莉连反驳的耐心都没了,一下子将床头灯摔了出去。外屋的山东婆婆听见动静斗了胆闯进门,屋里已经一团糟。水瓶碎了,药也洒了,那蒋丽莉的母亲煞白了脸,还当她是个好人似的与她论理。蒋丽莉只是摔东西,手边的东西摔完了,就摔枕头被子。她婆婆拾起被子一把将她裹住,只觉得她在怀里筛糠似的抖,只得劝亲家母先回家转,过些时再来。蒋丽莉看着母亲退出房间,一下子就瘫软下来。从此,她婆婆便不敢随便放人进房间,事先都要通报一声,蒋丽莉让进才放行。
程先生同王琦瑶去看蒋丽莉时,遭到了拒绝。那山东老太出来告诉他们,蒋丽莉身上乏,要睡觉,不想见人。老太太的表情就好像自己有错似的,眼睛都不敢看他们,千般万般地对不住。两人都有些明白蒋丽莉不见他们的原因,又不敢承认,心里一阵恓惶。蒋丽莉的不见就好像是一种谴责,此情此景,这谴责是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两人更是不敢看老太太的眼睛,互相也躲避着目光,赶紧地分了手,各自回家。事后,又分别去探望蒋丽莉。程先生还是吃了辞客令,灰溜溜地出来,沿了淮海路朝东走。走过一家酒馆,里面吵吵嚷嚷的,白木方桌边坐的尽是做工模样的人,门口架一口大油锅,煎着臭豆腐,油香和着酒香,扑面而来。他走进去,也在桌边坐了一个位子,要了二两黄酒,一碟百叶丝。同桌的人互相都不认识,各自对了一两碟小菜喝酒。邻桌也有是熟人相聚,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程先生半两酒下肚,心里热了,眼里也热了,不觉掉下成串的泪珠。没有人注意他。油锅的热汽蒸腾弥漫,人都是掩在烟雾中的,模模糊糊,程先生可以尽情地伤心。就在这时候,王琦瑶已经坐在了蒋丽莉的床边。她是和程先生前后脚到的蒋丽莉家,程先生刚出弄口,她就来了。蒋丽莉让她进了房间。
《长恨歌》 第二部分《长恨歌》 昔人已乘黄鹤去(4)
王琦瑶走进房间,第一眼是觉着蒋丽莉要比前一回好些了。她头发梳得又齐又平,顺在耳后,新换一件白衬衣,脸颊上有一些红晕,靠在摞起来的枕头上。看见王琦瑶,没有招呼,反把头扭向一边,背着她。王琦瑶在床边坐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蒋丽莉背着脸的侧影,好像在饮泣。窗帘拉开了半幅,有将近黄昏的阳光流泻进来,镀在她的头发和衣被上,看上去有一股难言的忧伤。停了一会儿,蒋丽莉却笑了一声,说:你看我们三个人滑稽不滑稽?王琦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赔笑一声。听见她笑,蒋丽莉便转过脸来,望了她说:他刚才又来,我就不让他进来。王琦瑶说:他心里很难过。蒋丽莉绷紧脸,怒声说:他难过关我屁事!王琦瑶不敢说话了,她发现蒋丽莉其实是在发烧,脸越涨越红,倒是少见的鲜艳。她伸手去摸蒋丽莉的额头,被她猛地推开了,手心却是滚烫的。蒋丽莉坐起来,欠着身子拉开床边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本活页夹,扔给王琦瑶。王琦瑶打开一看,见是手写的诗行。她立刻认出是蒋丽莉的作品,就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女学生时代。那些矫情的文字是烧成灰也写着蒋丽莉的名字的。它们再是矫情,也因着天真而流露出几分诚心。这些风月派的诗句总是有一种令人难过的肉麻,真实和夸张交织在一起,叫人哭不是,笑不是。王琦瑶本是最不能读这些的,也是因为这她反不敢与蒋丽莉亲近。可这时候,王琦瑶读着这些,却觉着眼泪都冒上来了。她想,就算是演戏,把性命都赔了进去,这戏也成真了。她看出那诗句底下,行行都写着一个名字,就是程先生的名字,不论是好句子,还是坏句子。蒋丽莉从王琦瑶手中夺过活页簿,哗哗地翻着,挑选那些最可笑的念着,没念完自己就笑开了。她的笑声是那么响,惹得老太太将门推开一条缝,朝里望了望。蒋丽莉伏在被子上,笑得直不起腰,说:王琦瑶,你说,这算什么?她的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声音变了腔调,也是尖锐的。王琦瑶不禁有些害怕,去夺她手里的本子,不让她再念。她不松手,两人争夺着,她竟在王琦瑶的手背上抓出一道血痕。王琦瑶还是不松手,坚决地把本子抢了过来,并且按她躺下。蒋丽莉挣扎着,笑声渐渐变成了哭声,眼泪从她镜片后面滚滚而下,她说:你们穿一条裤子,你们合起来害我,说是来看我,其实是来气我!王琦瑶急了,忘了她是个病人,大声说:你放心,我不会和他结婚的!蒋丽莉也急了,大声说:你和他结婚好了,我怕你们结婚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王琦瑶流着泪说:蒋丽莉,你多么不值得,为了一个男人,就不好好做人了,你简直太傻了!蒋丽莉泪如泉涌地说道:王琦瑶,我告诉你,我这一辈子都是你们害的,你们害死我了!王琦瑶忍不住抱住她,说:蒋丽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他不知道?蒋丽莉先是将她推开,后又一把拉进怀里,两人紧紧抱住,哭得喘不过气来。蒋丽莉说:王琦瑶,我真是太倒霉太倒霉了!王琦瑶说:蒋丽莉,说你倒霉,我就更倒霉了。多少不如意都是压抑着,此时翻肠倒肚地涌上来,涌上来也是白搭,任凭怎么都挽回不了的。
她们不知抱着哭了多久,肠子都揉断了似的。后来是蒋丽莉口腔里的味道提醒了王琦瑶,那味道夹着甜和腥,缓缓地散发着腐烂的气息。王琦瑶想起她是一个病人,强忍着伤心,把眼泪咽了下去。她松开蒋丽莉,将她按在枕上,又去绞来热毛巾给她擦脸。蒋丽莉的眼泪就像是长流水,流也流不断。这时候,天也暗了下来。那边酒馆里的程先生,喝酒喝到一个段落,已伏在桌上起不来了。他耳畔有汽笛的声音,恍惚间自己也登上了轮船,慢慢地离了岸。四周是浩渺的大水,不见边际的。一九六五年的歌哭就是这样渺小的伟大,带着些杯水风波的味道,却也是有头有尾的,终其人的一生。这些歌哭是从些小肚鸡肠里发出,鼓足劲也鸣不高亢的声音,怎么听来都有些嗡嗡营营,是敛住声气才可听见的,可是每一点嗡营里都是终其一生。这些歌哭是以其数量而铸成体积,它们聚集在这城市的上空,形成一种称之为“静声”的声音,是在喧嚣的市声之上。所以称为“静声”,是因为它们密度极大,体积也极大。它们的大和密,几乎是要超过“静”的,至少也是并列。它们也是国画中叫做“皴”的手法。所以,“静声”其实是最大的声音,它是万声之首。
仅仅一周之后,蒋丽莉脾脏破裂,大出血而死。身边是老张,三个孩子,还有来自山东的亲属,团团地围着她。可她一直处在昏迷之中,并没有留下什么话。她所在的工厂为她举行了追悼会,悼词中说她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一生都没有停止对加入共产党的追求。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都没来参加。他们似乎觉得,他们的到场会亵渎蒋丽莉的人生理想。但他们在家里为蒋丽莉做了从头七到七七完整的一套送殓仪式。在这七七四十九天里,她的家人坐在一处,有时静默,不时低声地交谈,流露出宽谅和理解的气氛。可蒋丽莉却永远地缺席,再不会回来,与这静谧的聚合无缘。程先生和王琦瑶也没参加追悼会,事实上,他们是在追悼会之后才知道蒋丽莉的死讯。大悲之痛似乎已经过去,这消息甚至还使他们产生轻松之感,是为蒋丽莉的终于解脱。尽管他们自己也没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可他们都是妥协的人,懂得随遇而安,而不像蒋丽莉一生都在挣扎,与什么都不肯调和,一意孤行,直到终极。他们对蒋丽莉的祭祀是分开进行,互相都瞒着,却不约而同是在第二年的清明。程先生独自去龙华骨灰存放堂洒扫一回,王琦瑶则是在夜深人静时替她烧了一刀纸。虽然是她不信,蒋丽莉也不信,可总是万般无奈中的一点安慰,否则又能如何?追悼会上,蒋丽莉的山东婆婆哭声不断,几乎将厂领导的悼词遮盖。她的啼哭引起一片应和之声,这乡下人的哭丧调,使整个追悼会从头至尾充满了真实的哀恸。
《长恨歌》 第二部分《长恨歌》 此地空余黄鹤楼(1)
16。“此地空余黄鹤楼”
程先生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最早一批自杀者中的一人。身在这个夏天,回想一九六五年的日日夜夜,就像是不祥的狂欢,是乐极生悲的前兆。不过,这是不明就里的小市民的心情。稍大些的人物,都早已看出端倪,在心理上多少做了些准备。因此,一九六五年的歌舞其实只是小市民的歌舞,一点没有察觉危险的气息。对他们来说,这个夏天的打击是从天而降的。奇怪的是,弄堂里的夹竹桃依然艳若云霓。栀子花,玉兰花,晚饭花,凤仙花,月季花,也在各自的角角落落里盛开着,香气四散。只有鸽群,不时从屋顶惊起,陡地飞上天空,不
停地盘旋,终于回到屋顶歇歇脚,却又是一阵惊飞。它们的翅膀都快飞断了,它们的眼睛要流出血来,它们看到的最多,每一件悲惨的事情,以及前因后果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里,这城市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弄堂,那些红瓦或者黑瓦、立有老虎天窗或者水泥晒台的屋顶,被揭开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弄堂里的苟苟且且的秘密,带着阴潮的霉气,还有鼠溺的气味,它们本来是要腐烂下去,化作肥料,培育新的人生。这些渺小的人生,也是需要付出牺牲作代价的。这些人生秘密,由于多而且轻,会有一些透出墙缝瓦缝,弥漫在城市的空气里,我们从来没嗅出里面的腐味,因它们早已衍变生化出新的生命。如今,屋顶被揭开了,那景象是触目惊心,隐晦的故事污染了城市的空气。这故事中有一个是说,一个不守家规的女儿,被私下囚禁了整整二十年,当她被释放出来的时候,双脚已不会走路,头发全白,眼睛也见不得阳光。在这些屋顶底下,原来还藏有着囚室,都是像鼠穴一样,幽闭着切切嗟嗟的动静。一九六六年这场大革命在上海弄堂里的景象,就是这样。它确是有扫荡一切的气势,还有触及灵魂的特征。它穿透了这城市最隐秘的内心,从此再也无藏无躲,无遮无蔽。这些隐秘的内心,有一些就是靠了黑暗的掩护而存活着。它们虽然无人知无人晓,其实却是这城市生命的一半,甚至更多。就像海里的冰山,潜在水底的那一半。这城市流光溢彩的夜晚与活泼泼的白昼,都是以它们的隐秘作底的,是那声声色色的釜底之薪,却是看不见的。好了,现在全撕开了帷幕,这心便死了一半。别看这心是晦涩,阴霉,却也有羞怯知廉耻的一面,经得起折磨,却经不起揭底的。这也是称得上尊严的那一点东西。
这个夏天里,这城市的隐私袒露在大街上。由于人口繁多,变化也繁多,这城市一百年里积累的隐私比其他地方一千年的还多。这些隐私说一件没什么,放在一起可就不得了。是一个大隐私。这是这城市不得哭不得语的私房话,许多歌哭都源于此,又终于此。你看见那砸得稀巴烂的玻璃器皿,明清瓷器;火里焚烧的书籍,唱片,高跟鞋;从门楣上卸下的店号招牌;旧货店里一夜之间堆积如山的红木家具,男女服装,钢琴提琴,这都是隐私的残骸,化石一样的东西。你还看见,撕破的照片散布在垃圾箱四周,照片上这一半那一半的面孔,就像一群屈死的鬼魂。最后,连真的尸体也出现在人头济济的马路上了。
当隐私被揭露,沉滓泛起地在空中飞扬,也是谣言蜂起的时刻。我们所听见的那些私情,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我们虽是信疑参半,可也并不停止继续传播。乌烟瘴气笼罩了城市的街道里巷。这是由最碎的舌头嚼出来的传言,它们使隐私被揭露的同时失去了真面目,变了颜色,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所以你千万不要全信,可也不要不信,在那耸人听闻的危言之下,只有着那么一点实情。那一点实情其实很简单,也是人之常情的一种,就看你怎么去听。千奇百怪的人和事,一夜之间诞生于世,昨天还是平淡如水,今天则骇世惊俗。你只要去看路边的大字报,白纸黑字的写的都是;还有高楼顶上撒下的传单,五色纸黑油墨写的也是。你看这些,能把你看糊涂。这城市的心啊,已经歪曲得不成样了,眉眼也斜了,看什么,不像什么。
程先生的顶楼也被揭开了,他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情报特务,照相机是他的武器,那些登门求照的女人,则是他一手培养的色情间谍。这夏天,什么样的情节,都有人相信。他家的地板撬开,墙打穿了,环绕程先生的神秘气息有增无减。他被逼供了几天几夜,还是没有结果,只能将他关起来,锁在机关的一间厕所里,一关就是一个月。这一个月里,程先生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他吃,他睡,他写,他说,都听凭着别人的意志。他的脑子成了一个空洞。夜深人静,有彻夜不断的水滴的声音,那是抽水马桶的漏水声,就好像时间的更漏。一个月过去,程先生被释放回家,已是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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