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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1新星-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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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向南询问的目光投向大家。
  这下人们都明白了,垂下眼极力躲避着县委书记的目光。大坝上风势更大了,浪头拍岸的声音也一阵一阵更响了。十几米外的大轿车里司机饶有兴致地探着脑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独特的“站谈会”。
  这个问题是谁也不愿回答的,这涉及朱泉山的特殊处境。朱泉山十几年来的历史是个悲剧。1965年,他以二十五岁的年龄当了一年县委书记,就赶上了1966年开始的政治动乱。他先被投入黑牢囚禁,后被弄到小煤窑像狗一样爬着背煤。1977年,中国进入新的历史转折,他被潮流涌上来,成了县革委副主任,以为可以施展一下子,刚一露锋芒,便在农业问题上顶撞了县革委主任顾荣,在会议桌上发生了面对面的争执。如果其后的实践证明他是错的,或许还好一些;实践却越来越证明是顾荣错了,所以,他更难得到顾荣的宽谅。朱泉山先被贬到水利局任副局长,随后又被以适当理由下到黄庄水库管理处当副主任。
  “大家都不知道吗?”李向南打破沉默问道。
  没人回答。
  “老朱,”李向南慢慢走近站在人群后面的朱泉山,“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
  朱泉山看看左右,为难地笑了笑。
  “你能和我一个人说,为什么不能当着大家面说呢?”李向南鼓励道。
  朱泉山尴尬地躲闪着李向南的目光。
  “难道对同志们不信任,还是对县委解决问题的决心不相信?”
  朱泉山左一下右一下擦着额头的汗水,不知所措地摇着头。
  小胡充满敌意地打量着这个场面。正经的在这儿开始了。
  康乐则有些担忧地估量局面。他深知李向南的用心,这步棋很出奇,但有些贸然了。只要朱泉山不张嘴,大家都哑场,那可是个老大的狼狈。
  李向南目光缓缓扫过人群,又冷冷地落在朱泉山的身上。看着对方那已经开始发胖的身体和头上掺杂的绺绺白发,他心中既同情又气愤。一个在二十五岁时就叱咤风云治理过一个县的人,现在被搞成这样。他紧闭双唇来回踱了几步,一下站住了,转过身面对大家:“一个政权,如果把人民说真话的嘴堵住了,它早晚要被历史推翻的。懂吗?”他声音不算高,但人们却感到他那发自内心的震撼,“古陵县,现在有个人,还是干部,当着县党政领导不敢讲压在自己心里的真话,这就是对我们的控告。”李向南的眼睛有些潮湿了,“朱泉山,你藏头露尾还没藏够吗?你已经耽误了十几年了,你看看你,头发都开始白了。你自己看不见吗?”
  两颗泪珠从朱泉山那显得迟钝的眼睛里滚了出来。
  “你这辈子就准备这样过去了吗?”李向南的声音放平和了。
  “我只说一句,”朱泉山说道,“一个干部,得罪了本地区的领导,就一辈子不能再工作,永远不得翻身,这太——封建专制了。”朱泉山声音嘶哑,泪水沿着他有些虚胖的两颊刷刷地流了下来。一直在一旁迅速记录的刘貌这时用手背很快擦擦自己的眼睛,豪爽的高大树转身擤着鼻子。整个大坝一片肃静。
  “大家都看到了,”李向南严肃地说,“黄庄水库几千亩水面,全县几万亩水面这样白白荒着,朱泉山这样的人才被埋没着,我们这种体制机构和官僚作风,既压制着生产力,又压制着人才。不改革行吗?朱泉山被排挤打击的情况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到底应该不应该追究责任,追究谁的责任,今天先不谈。但是有一点应该明白,这样的机构和作风现状是不能继续下去了。大家没意见吧?”
  人群很安静,县委书记的问话并不需要回答。
  “有几件事我提议一下,今天可以算一个常委扩大会吧,第一件事,黄庄水库这件事很典型,我提议搞一个调查报告‘是什么压制了生产和人才’,用这样一个材料来说明点问题。大家同意吗?”
  都同意,或者说没有人不同意。
  “耀祖,你的意见呢?”李向南的目光停在尚未表态的冯耀祖身上。
  “啊,我没意见。”冯耀祖连忙点头。
  小胡冷冷地瞥了冯耀祖一眼,他蔑视这号软骨头。
  “好,这件事,康乐、小胡,你们县委办公室和政研室联合搞一下。”李向南吩咐道。“好。”康乐点了点头。小胡冷着脸没表示。
  “小胡,你还有什么意见吗?”李向南转过目光注视着他。
  小胡垂着眼皮没有回答。他感到了众人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觉得背上一阵潮热,出汗了。
  “有什么意见可以坦率谈。如果没意见,你可是政研室副主任,这事你应该多负责啊。 “李向南口气平和。
  小胡顶着众人的目光又冷冷地沉默了一瞬,或许只有几秒钟,但他感觉自己坚持了很长的时间。然后淡漠地说:“行吧。”
  “调查报告搞出来,可以送到报社去发。这很典型。”刘貌说。
  “第二件事,”李向南面向大家继续说,“关于朱泉山的工作问题。他以后更适合做什么工作,我们也不能马上决定,要请示地区。现在是否可以考虑,暂时让朱泉山同志把全县的渔业抓起来?”
  “我同意。”龙金生说,“应该把黄庄合同的经验在全县推广。”
  大家也纷纷表示同意。
  “老朱,那你就把这项工作抓起来吧,放手大胆地搞。”李向南对朱泉山勉励道,“至于过去那样的情况,越工作越受打击,只要我当县委书记一天,就绝不让它再发生。”
  朱泉山伸出双手慢慢握住了李向南的手。
  “另外,”李向南指了指旁边的龙金生,“你可以帮助老龙对全县的农业生产出些主意,当个参谋,协助老龙做些具体工作。”
  朱泉山低着头摇了摇,又点了点头。
  大轿车驶离水库大坝,沿横岭山山脚的公路向下一个指定停车点横岭峪公社开去。



第二十五章
  横岭峪公社代理书记潘苟世天亮从炕上一爬起来,想的就是一件事:今天要好好准备“迎接”县委书记李向南。
  这件事害得他好苦,一晚上牵肠挂肚,接连做胡梦。按他自己的中医经来说,是脾之气不顺,肝火亦有些盛。他胡乱穿了衣服,趿拉着鞋,开门见山到了院子里,面对着鸟雀啾啾的横岭山刷了牙,扔下秃毛开花的牙刷,又拿起黑乎乎的毛巾,呼噜呼噜洗着脸。洗着洗着他停住,毛巾贴在脸颊上又转着脑筋,想着今天排下的阵势还有纰漏没有。把毛巾撂到盆里,一回屋,他的火腾地冒了上来。
  老婆玉珍照例是蓬乱着头发,蜡黄着脸,盘腿坐在炕上磨磨蹭蹭一下一停地叠着被子。炕上乱七八糟,几条打补丁的红花布被子,被里早已由白变为黑,乱糟糟地团成几堆。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六岁、五岁、三岁,正在被堆上又滚又爬,又揪又打,她也没看见似的;顶多不急不慢地把扬着手要打二虎的大虎往边上拉一把;三虎一边哭一边尿在铺炕的油布上,她也不当回事,顺手拉过来一块脏布往他屁股下一塞。地下的尿盆还发着尿臊气。满眼黑糟污烂。潘苟世刚往里一走,又蹚着昨晚没倒的洗脚水,铸铁盆重重地哐啷一声,磕在他脚脖上。他黑红的脸上涌满怒气,充血的小眼睛溜圆地往外凸着。没见过这样窝囊废的婆娘,当初自己真是瞎了眼啦。
  “孩子打,孩子尿,你不管?瞎了眼啦。”他吼道。
  “你也可以管嘛。”玉珍头也没回,不急不恼地说着,一边慢慢拉过被子来叠,顺手朝三虎屁股上打了一下,让他靠边。三虎哇哇地哭得更响了。
  “你是牲口养的?”潘苟世瞪起充血的眼睛,这是他一贯用来骂老婆的话。他伸手从炕上抱起三虎,一边颠着哄儿子,一边嘴里继续抽空骂着老婆。三虎依然哭着,他便把三虎换到左胳膊颠着,右手指划着满墙贴的戏剧连环画哄逗着。他喜欢古戏,京剧,河北梆子,山西梆子,都爱。墙上红红绿绿贴满了《打金枝》、《宇宙锋》、《辕门斩子》、《借东风》、《桃园结义》的画儿。孩子还是哭,他抱着孩子到里屋转了转,里间摆满刚刚开始油漆的一套家具,立柜、平柜、酒柜、写字台,栗子色的油漆还未干,发散着浓烈的油漆味。没法转,又回到外屋,指着旧红漆柜上的玻璃罩座钟哄逗着:“钟钟,看钟钟。”还是不灵。他又把柜上放的一个旧式唱机嘎嘎地开开了,唱片悠悠地一转,锣鼓梆子一片喧响,开戏了,三虎这才揉着小眼不哭了。
  “你少抱点孩子吧,别把你的病传染了孩子。”玉珍一边在炕上收拾,扫着炕,一边说。潘苟世有肺结核,还没除根。
  “我知道。我的儿子,传染不了。”他又瞪起眼来。他看着老婆坐在炕上正给二虎穿衣服的背影,觉得哪儿也不顺眼。病病歪歪的样子,进门不会料家,出门不会做人,穿没穿样,走没走样,要不是她给自己生了三个大小子,他早就和她踢打婚姻了。他喜欢儿子。要是没有计划生育,他还要多生。他是独子,苟世这名字,是他一生下来算命先生给起的,“狗屎”的意思。名字轻贱,为的好养活,后来上学才改为现在这两个字。别看他上过初中,在党校还进修过,四十多岁,还算年轻,可这子孙满堂的旧观念还挺强的,三个儿子是他最大的骄傲。大虎、二虎、三虎也是他起的得意的名字。虎有生气,百兽之王,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信奉者。谁要夸他儿子有虎气,是博得他高兴的最有效的办法之一。
  吵归吵,骂归骂,夫妻还是夫妻。他把孩子撂在炕上,说道:“我先到前面去转转,回来吃饭。今天县里有人来。”他住在公社大院的后面,隔着一堵围墙,“前面”就是指公社。
  “老人的事到底怎么办?”玉珍问。明天是潘苟世的父亲去世三周年,这忌辰是大办还是小办?这个公社代理书记为此已费了好大思谋。
  “当然办,按老规矩办。我不是说过了。”潘苟世在门口停住脚,转身说道。
  “县委书记这两天下来,你不怕挨通报?”玉珍收拾着炕下的脚盆尿盆,慢声细气地说着。她是个棉花性子,多乱也不嫌乱,多急也不着急,说话声没高过,有啥都能咽到肚里。
  “老人受苦一辈子,这去世三周年,不办办怎么交待?大不了不要这顶乌纱帽了。”潘苟世嗓门又高起来。
  “顾县长要知道这事,会怎么跟你说?”
  一提顾荣,潘苟世没话了。顾荣是他最感戴的上级。他原来在县农机厂当总支书记时,整人太多,积怨甚广,落实政策时成为众矢之的,日子一天天很难捱,很多事情追责任都要落到他头上。他都准备卷铺盖回村教书了,顾荣把他保下来,三下两下,调他到公社当了个副书记,后来又代理了书记。说话,顾荣还会把这个“代”字替他摘掉,这是已经有过暗示的。他是个知恩必报的人,顾荣的话他怎么能不听呢?昨天去县城看顾荣,人家还一再提醒自己,啥事要添点脑筋,还笑着用了一句他熟悉的典故:“张飞还粗中有细呢,你不能光有勇无谋。”是的,新来的县委书记歹毒得很,拾掇起人来干脆利落,真要抓自己一个典型,就这一件事也能把自己撸了。到时候,还不是哭都来不及?孙子讲过,可胜在敌。要在政治上不失败,首先要注意自己没纰漏,不被人抓住把柄。这是他几经挫折得到的最大教训。
  他痛苦了。竟然立在门口,两眼有些发呆起来。人一生有两大恩是必报的,一个是知遇之恩,像顾荣对他;还有一个就是父母的养育之恩。他十六岁那年正上初中,父亲伤寒高烧,他给父亲披上一块油布,冒着雨连走带爬,上坡过沟,背着父亲十里地,蹚过湍急的横岭河送到医院。因为跪着用膝盖爬坡,膝盖磨得骨头都露出来了,血淋淋的。从那时起,他这孝子的名声就传开了。他爱惜这个名声,心中也真有那孝心,至今一想起父母省吃俭用,手战抖着把鸡蛋换下的钱塞到他口袋里,供他上学,他就鼻子发酸。此恩不报,还算人吗?
  “这个,等会儿再说吧。实在不行,叫叔伯和侄子他们出面办,我少露面就行了。”说着,他一甩手。他甩手的姿势也是独特的,右肩低着,右手缩在下垂的衣袖子里,好像是唱戏的抖水袖,由里往外一甩。实在不耐烦了就连着甩几下。
  “还有,你也别太死心眼了。”老婆在后面又有话了。
  “又怎么了?”他不耐烦地往后甩了一下手,抬脚往外走。
  “我看你对新来的县委书记有成见,群众对他印象都挺好的,叫他李青天。”
  “他不是明摆着想排挤顾书记,想在古陵称王称霸?”
  “他们的事,你也不都清楚,你别叫别人当枪使。”
  “什么当枪使?我是自觉自愿,不能对不起顾书记。一个人要连这点好歹都不知,还算个人吗?”他唾沫星飞溅着。他是重视忠诚的,他常常给下属们讲:咱们起码要向诸葛亮和关羽学习,人要有人品,忠诚老实,鞠躬尽瘁。
  玉珍想张嘴说什么,一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就不言语了。这个孱弱的女人原来在县招待所当会计,自从嫁给潘苟世,就又佩服他又怕他,也越来越担心他。他干事太凶太绝,谁要用上他了,他真能像条狗似地乱冲乱咬。农机厂干不下去了,垂头丧气了一阵,到了横岭峪公社又缓过气来,硬梆梆地抖起威风来。别看人们对他毕恭毕敬,但是,女人的眼睛却能看到隐藏在后面的各种不满。她什么都不说,可她心里什么都明白,所以她什么都担心。潘苟世什么都说,什么都有态度,可他的眼睛其实什么都没看见,所以他也什么都不怕。
  贵人抬步难。潘苟世刚出门,就差点和一个穿蓝帆布工作服的人撞个满怀。原来是给他油漆家具的大老张,县木器厂的油漆工,横岭峪人。
  “潘书记,头遍漆干了吧?今天该上二遍了。”他笑呵呵地放下油漆桶,老朋友似地随便拉过个小板凳。
  潘苟世客客气气地把他让到屋里,又拿烟,又点火。有人说他见当官的后襟短前襟长,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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