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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1新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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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年轻县委书记沉稳含笑地站在小莉面前。
第二章
清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在古陵县群众来信来访接待站的办公桌上响起来。在信访站值班的小周一骨碌爬起来,揉着眼,愣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欠身拿起电话,心中预感到出了什么急事。他是复转军人,矮个子,浓眉大眼,显得很机灵。
电话是昨天刚到古陵县上任的县委书记李向南打来的,让他立刻去一趟。
听说县委书记很年轻,才三十来岁。
可年轻的县委书记上任第二天就找他这个接待站的小干事干什么?而且这么早。抬头看看窗外,灰蒙蒙的,那棵歪头榆树还是黑苍苍的呢。
当小周忐忑不安地穿过寂静无人的县委大院走进县委书记朴素的办公室时,李向南正伏在办公桌上往一张信笺上写着什么。门窗敞开着,地已经洒水扫过。晨光照亮的办公桌上,荧光台灯还在不惹人注意地幽幽亮着。看见小周进来,他抬起头,黑瘦清癯的脸上露出笑容。他拉过椅子,亲热地请小周在桌前坐下。“我想了解一下群众来信来访情况,知道你是最熟悉情况的,是活档案。”他笑了笑,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布着一些血丝。
小周略松了口气,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心中感到一阵热乎。他是接待站的元老,从一开始成立就来了。虽然接连几届的接待站主任在向县委汇报工作时,都由他准备材料,但从来没有一个领导注意过他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干事。
“你能不能用二十分钟时间先把整个情况概括地讲一下?要扼要,但又不要遗漏任何实质情况。有统计数字的地方,最好用统计数字说明问题。”李向南停了一下,看着小周。
小周因为头一次面对面向县委领导做这样重要的汇报,有些紧张。
“这样讲有困难吗?要不要先想一想?我可以给你一刻钟时间先考虑一下。”李向南抬腕看了看表,同时从写字台右上角拉过来一摞文件放到面前。
“不用。”
“那好。”李向南赞赏地点了一下头,推开刚要掀开的文件材料,抽出几张空白活页纸,拿起了一支粗铅笔。
小周咳嗽了一声,开始了非常有条理的汇报:一年来来信来访共有多少件次;其中各种性质的问题各占多少;接待工作的日常情况;和公检法、组织部、统战部、民政局、纪检委等部门的联系情况;转到每个部门的案件的数字……简单扼要,处处有统计数字。李向南一边听着,简单插话提着问题,一边做着记录,看得出他对小周的汇报很满意。当他听到两年来实行的每月逢十常委接待日时,很感兴趣地嗯了一声。“好,”他停住笔皱起眉计算道,“逢十?一个月是三天常委接待,一年是三十六天,太少了点。老百姓眼巴巴的,一个月只有三天能见咱们的大常委?”他带点诙谐地笑了笑,“县里十二个常委,一个人一年才轮上三天接待日。最好改成逢五、逢十,增加一倍。那样,一个常委一年才轮六天,也不多嘛。你说呢?……嗯,这个——”他翻开台历很快地记了几个字,“等明天县委会上再研究吧。你接着往下说。”
小周咳嗽了一下,接着往下汇报:“两年来,经常委批示的来信来访案件,一共七百四十件。其中……”
小周正说着有关常委批示的案件的统计数字,被李向南打断了。他问:“县委批示过的案件中,问题还没得到解决的有多少?占多大比例?”
小周愣了:“这个……没统计过。”
是的,这样的问题从来没统计过。哪一级领导也没要过这样的数字。熟悉来信来访情况的小周一下感到了这句问话的分量。
李向南略皱起眉沉思了一两秒钟,放下手中的笔,拉开椅子站起来,用手一指问道:“这位吴嫂,你认识吗?”小周这才注意到在办公室一角的书架后面,低头端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农村大嫂。她穿着洁净的蓝布褂子,头发挽着髻,有一种勤俭麻利的劳动气质。裤腿被露水打湿了,想必是天不明就一路田间小径赶来的。当她抬眼看小周时,眼睛里露出一种小周十分熟悉的善良神情。
他当然知道这位吴嫂。她是陈村的一个寡妇,因为对大队干部分配包产到户的土地不公平提过意见,一直受打击报复。再加上她不姓陈,所以这种打击报复在村里又带有大姓欺负小姓的性质。鸭子涌进她的秧田,猪拱了她的菜地,大大小小的灾难落在这个人单力薄的妇女头上。半年来她已经上访了几十次,县常委也批示过几次,但转来转去不得解决。
“现在,许多事情光批示一下还是解决不了的。”年轻的县委书记严肃地看着小周说道。
“我回去统计一下,看看批示过的案件没解决的有多少,有的案子还反复批示过。”
“对,就应该搞一个这样的调查统计。”
“我下个星期把调查结果送来。”
“不,我只给你们两天时间,我相信你们的效率。”李向南亲切地笑了笑,“你回去向主任汇报一下,你们辛苦辛苦。查卷宗,打电话,坐车跑。没车,坐我的车去,加班加点。后天,”他看了看手表,“这个时间,早晨七点,把调查统计送来。没困难吧? “
小周摇了摇头,表示没困难。
李向南满意地点了下头。他翻开后天的台历页写上:“7点,信访站小周”,然后温和地说:“不要太笼统。要一个一个案子调查,一步步追究,为什么没解决,到底卡在哪一级,哪一个人,原因是什么?具体搞清楚一件事情比泛泛了解一百件事情更重要。你说对吧?”
“对。”
李向南一边低下头在一张空白活页纸上很快地写着什么,一边接着讲:“我们搞整顿也好,改革也好,说到底是为了提高效率……一个问题,群众上访几十回解决不了,那还有什么效率?……”
小周低头看到他在纸上振笔疾书的草字是:
批示了的案件为什么还解决不了?(调查提纲)
一、总数;
二、类别;(如何分类?)
三、典型案件;(三—五个!)
四、阻力,各方面原因;
。。。。。。。。。。。。
“过一会儿,”李向南一边用力划着惊叹号问号,批注着自己刚刚写下的东西,一边看了看手表说道,“八点钟,我让秘书把调查提纲给你们送去,供你们拟定提纲时参考。”他把活页纸用铅笔压住,站起来走到吴嫂面前,安慰道:“吴嫂,你的事情一定能解决。”吴嫂顺从地点点头,这样的官话她想必是听到多少次了。“不过,你要稍微等一等。”
吴嫂眼里一下露出失望。过去那种“很快给你解决”的答复都拖延至今,这“等一等”不是更没年没月了吗?
“李书记,您让我还等到什么时候去啊,让我再等半年、一年?”
“你不要急。可能要等一上午,行吗?……中午饭我让办公室同志给你安排。”
“等一上午?”吴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说什么好。
年轻的县委书记转身对着小周:“请你帮助我打几个电话,以我的名义请陈村公社的主任、陈村大队的支部书记和大队长、还有批示过这个案件的县常委同志上午十一点来我办公室开会。陈村离县城五六里地,来得及赶到,请他们务必准时。你们接待站也来个同志。”
“好。”
上午十一点,通知的人都准时到了。半个小时,问题彻底解决了。大队支书和大队长表了态,村里再出现欺负吴嫂的情况,不管是谁,就撤销他们两人的职务。“好,到时候我坚决撤销你们职务,这绝不是开玩笑。”李向南神情严肃地说道,然后转向吴嫂,“你还有啥意见吗?……吃了饭再回去吧。”
吴嫂握着年轻县委书记的手,眼窝里滚出了泪。家里有猪、有鸡、有孩子,都等着她喂,她不吃饭,要立刻赶回去。李向南用自己的吉普车把她连同公社主任、大队支书和大队长一起送回陈村去了……
第三章
“这就是县委书记召见我的情况,那是他刚到古陵第二天。”小周一边走一边佩服不已地说道,“真是雷厉风行的工作效率。”
“是挺有效率的。”林虹淡淡地笑了笑,显出一些感兴趣的样子应和道。她是个很知道尊重对方但又不失分寸的女子。
他们走在火车站通往县城的路上。林虹一出火车站没多远,就碰上了跑步晨炼的小周。他的弟弟是林虹班上的学生,林虹家访时认识了他。这个单身小伙子对比自己大三四岁的女教师一直有着特殊的关心。
“召见我第二天,我们信访接待站就贴出布告了,李书记通知的,常委接待日改为逢五、逢十。”
“是吗?”林虹看着路上三三两两去县城赶集的农民,又表示感兴趣地淡淡应和着。寒凉的晨风从山那边掠过川地嗖嗖地吹来,带来黄土的气息,炊烟的气息,麦的清香。一个头扎白手巾的农民挑着两大捆扫帚,哼着戏曲一颤一悠地从旁边擦身走过。
“第三天早晨准七点,我就把常委批示了还没解决的案件调查统计给他送去了。结果当天就打印出来发给县常委每人一份,而且当天就在县常委会上进行了讨论。这种工作效率,你能想象吗?”
“哦。”
“第四天更神,就是在县里已经传遍的:李书记在一天内亲自解决了十四个老大难的群众上访案件。从早晨一直到半夜,我都在场。”
“一天解决十四个,怎么解决?”林虹问道。
“跟吴嫂的事一样,把每件事情各有关方面的人都找来,都是当场研究当场决定的。十四件事都按钟点排好队,七点钟解决拖拉机站坑害农民的案件,预先就通知有关人七点以前准时到;八点钟解决张庄大队干部殴打小学教师的案件,预先就通知有关人八点以前到。原告、被告、各方面的干部、批示过这个案件的常委、信访站的、司法部门的,都来。一个案件接一个案件检查解决。一天解决十四个积压案件,有的积压几年了,这一下就把全县轰动了。”小周眉飞色舞地讲着。既有对新来的县委书记的由衷崇拜,也有对林虹的特殊热情。
林虹依然淡淡地笑笑,但此时她真的有些感兴趣了。看来新来的县委书记确实有点传奇色彩。
“现在关于县委书记的故事可多了。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小周露出卖弄的神情,“现在写上一条反对官僚主义的大标语,他就是这条标语后面的惊叹号。”
林虹不仅在脸上而且在心里都微微笑了。这个年轻人天真得像个小孩,怪有趣的。至于他对自己的特殊热情,林虹早就觉察了。看着他和自己并肩走时极力直着身子,伸着脖子,好使自己显得高一些的下意识行为,林虹便觉得可笑又可爱。她知道怎么既不伤对方自尊心,但又保持有明确界限的距离。拒绝爱情而又保持友谊,这对于任何一个被爱慕的女性来讲,都是最复杂的外交艺术。小周一路上的讲述,使她清楚了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古陵发生了巨大变化。新来的县委书记两周以来富有魄力的除旧布新,已经深刻触动了古陵县的利益结构。
“现在,新来的县委书记为一方,顾县长为一方,两方尖锐对立。”小周用两个拳头使劲相抵比划着。
“对立什么啊?”
“他们两个人明显就代表两种不同的色彩和势力啊。”因为和林虹讲话,小周还特意用了“色彩”这样文雅的字眼,“林虹,你还是这场冲突中的焦点人物呢。”
林虹脸上露出一丝自嘲:“我算什么焦点人物?”她无意当这种焦点人物。她只是因为一个偶然的冲动才捅了一下马蜂窝。她至今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看到林虹的神情,小周一下子有些局促不安,不知说什么好了:“我不是说你过去是焦点,是说你现在是焦点……这次提意见提建议会上,大家都把你受打击迫害的问题提出来了。”
“我不想当他们政治斗争的工具。”
小周看了看林虹,沉默不语了。
半年前,林虹向省报写了封信,检举古陵县领导徇私舞弊。县常委的几个子弟,为首的是县委副书记兼县长顾荣的儿子顾小荣,走私贩运大宗银元,触犯刑法,该捕的不捕,该判的不判。这原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在县委、公检法系统内部有矛盾斗争,几起几伏,影响很大。但是,在古陵,这是最高一级的“高干”子弟走私,法律在权势面前畏缩了。由于林虹的检举,省报来了记者。“高干”子弟走私一案才又闹开了。林虹被卷进了旋涡,成了引人注目的人物。
但是,随后的几起几落,“高干”子弟们似乎都没事了,林虹却要被调到最偏僻的山区去教书,她单身宿合的玻璃也接二连三被打碎。打击报复落在她头上,同时也有不少人站出来支持她,陈村中学的领导就抵制了上边的调令。在两种势力的冲突中,林虹很快成了焦点人物。这已是有几个月的事情了。
“新来的县委书记对我的事表态了?”林虹问道,她觉得刚才的态度有些过分。
“李书记还没表过态,是这次提意见、提建议会上各小组提出来的,呼声很强烈。”小周解释道。
“什么叫提意见、提建议大会啊?”
“这个名字又普通又怪吧?”小周抓了抓头发,炫耀地笑了一下,“这是李书记提议召开的。全县上上下下,不管是谁,只要你对县委领导提过意见、提过建议,不管是什么方式,写信了,报告了,谈话了,告状了,上条陈了,就都请了来。一千多人的名单都是李书记一个个审定的,听说其中有四百多人是他亲自提名的。”
“他来古陵半个月就能掌握这么多人的情况?这个县委书记有多大年纪,从哪儿调来的?”
“他挺年轻的,三十来岁,省里调来的。原来也是你们北京学生。”
“他叫什么?”
“他姓李,你看,”小周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一指前面,“那不是开会会场。”
前面就是县招待所,大门外沿街堆满了嗡嗡闹闹的人群,三三两两、一簇一堆地延伸到这儿。他们在人群前走过,林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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