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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1新星-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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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导……),他总是一下就记住,从不忘却。在他头脑里,没有一个底细不清的人。古尚德明白:就连他过去交待历史问题时在前后几次用语上的细微矛盾,某一天某一时的时间交待上的细微出入,高良杰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想到这些,他就不能不在高良杰那目光下浑身发抖。
高良杰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人群的骚嚷在古尚德的颤抖中静落下去。好像一个猎人在欣赏一只被捕获后又企图反扑一下,但被轻轻一击就给打翻了投入笼子里的小野兽一样。他生出一种既从容又冷酷的心情。这种心情像钢一样冰冷,然而又柔和地充填满他的胸膛。古尚德是不堪一击的,他能被抓住的弱点太多。在高良杰眼里,人的强大固在于谨慎含蓄、不暴露自己,不露锋芒;而人的力量则在于清醒,在于尽可能地把一切人的全部弱点都看在眼里,抓在手里。多年来对自己的谨慎约束和对他人的清醒洞察,曾使得他的目光像是独自站在暗处看明处,那样从容冷峻。他有时几乎很难想象:社会上的每个人都有那样多的、不止一处的致命弱点,他们居然还那样粗心大意地、放心地活着。而他们相互冲突时,很少有人能简洁有效地一下击中对方的致命处,那在高良杰看来是最容易不过的。好像一个全身武装、保护周密的人,面对着赤身裸体、毫无保护的人群,他有一种极为冷峻的优越感。在政治上需要时,这种优越感就化为对他人的冷酷打击。
院子里的人群果然如他所料渐渐又静下来。
古尚德的恐惧证明了高良杰的权威。
高良杰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了一下,落到了一个八字胡的秃顶矮个老头身上。那是羊倌赵大楞。“楞大叔,你也准备分了家伙上山砍树去?”高良杰问他。撇开满院众人他不管,眼前这个人又是他现在能完全控制住的一个软包。
“啊,啊,不,不……”老头在人群中慌不迭地摇着头。
老羊倌过去在二战区被匪兵裹挟过几天,清理阶级队伍时,白天黑夜的政策攻心,逼得他差点上吊。后来查清了,没啥问题,高良杰出面给他解除了隔离。这个大字不识的倔犟老汉老泪横流,从此认准了高良杰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知道(知道也不信)整个立案清查都是高良杰一步步具体布置的。
“楞大叔,今儿大队要动员大伙一起去抢修铁路,您能去不?”高良杰用对长辈的尊敬口吻商量地问道。他又避开满院人不问,面对着老羊倌提出了他对全体的动员。
“去去去。”赵大楞又是慌不迭连连点着头。
“你呢,庆明?”他含笑把目光移到赵大楞身旁一个清瘦的高个子青年身上。那是老羊倌的儿子,当过几天民办教师。
“去去,庆明他也去。”老羊倌在一旁紧着点头,用手推着儿子的胳膊。
“我去个屁。”儿子一甩父亲的手冲父亲吼道。
全场惊了。
“庆明,你怎么了?”高良杰问,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直对自己很恭顺。
“我怎么了?”年轻人气得下巴抖着,像是受了不堪忍受的侮辱,“你别再来这一套了。 “
“这是谁挑拨你了?”高良杰警觉而疑惑地问。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老实青年哪儿来的这么大火。
“你别装糊涂了。”
“庆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高良杰平和中透出严肃。
“你比谁都明白。”
“庆明子。”老羊倌在一旁急了,拽着儿子,“你疯了?”
“我没疯,你别管我。”庆明涨红着脸,甩开父亲的手,“我告诉你,”他指着高良杰,手激愤地颤抖着,“你少拿我爹当软蛋欺负。你还没欺负够他?你倒成了他的救命菩萨。 那整人的事哪一件不是你指使的。你别以为我也是傻瓜,我爹傻,我不傻。我告诉你,我低着头一回一回去感谢你高书记,大气也不敢出,眉毛都不敢扬,那是我没办法,我爹被你们攥在手心里。我不是没眼睛。早把你看明白了。本来,想忍忍算了,事情也过去了。你现在还拿我爹当傻瓜耍,别想。从今以后,你别来这一套。”
“庆明子,你浑啥?”老羊倌脸涨得通红,“血口喷人。”
“我喷他血?是他杀人不见血。”庆明指着高良杰吼道。
高良杰从不露声色的脸上居然变得红一块白一块。
“你……”老羊倌气得摇撼着双拳跺着脚,哆嗦着说不上话来,“你没王法了?”他劈手夺过旁人手里的一根两寸宽的长木条,朝儿子头上抡去。
庆明抬手一挡,喀嚓一声,木条断了,他疼得弯下腰用手捂住胳膊。老羊倌又一次抡起半截的木条,叭嚓一声打在儿子头上。庆明松开捂胳膊的手,又捂住额头,鲜血从他手指缝里涔涔地流了下来。
一见血,老羊倌怔住了,接着又跺着脚哆嗦着吼了一句:“我打死你。”
儿子捂住额头,鲜血顺着他手臂往下流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任血从脸上往下流,额头上皮肉翻开着血汪汪的一道很深的斜口子,样子怕人。他直立在那儿,看着父亲。老羊倌只剩哆嗦,说不上话来。
庆明慢慢转过满是鲜血的脸,充满仇视地盯着高良杰,从牙齿缝里慢慢往外说道:“你可够阴的。”那阴冷的声音在高良杰背上掠过一丝寒噤。
庆明满脸是血地一步步慢慢朝高良杰走去。人群以为他要动手,立刻上来哄乱着劝阻:“庆明,有话好好说。”“本村本土的,有什么不好说。”
庆明排开拦阻的胳膊,走到高良杰面前站住,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阴沉地看了看高良杰,朝他脸上一甩:“见见血吧。”
高良杰脸上、额上一下被甩溅满了血点、血线。
人群都因触目惊心而凝在那儿了。
高良杰带着满脸血迹盯视着庆明,庆明也满脸淌血地盯视着他。高良杰腮帮子掠过一丝抽搐。十几年来,他的权威,他的人格,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侮辱。他的钢锭一样坚强挺直的身躯内也传导过一阵阵轻微的震动。那是愤怒,是要采取强硬手段的狠毒。他的目光盯视着对方一动不动,同时掏出手绢一下一下慢慢擦拭去脸上的血迹。
人群稍稍惊呆了一会儿,又哄动起来,七嘴八舌地上来拉劝庆明。一直张着嘴愣神的小队长,这时一下活灵了。他跳下胶轮车,拨开人群,上来拉扯着劝说道:“算了,算了。庆明你这样做不对。楞大叔,你打人更不对。自己儿子也不能随便打呀。良杰,算了,要批评,要教训,等庆明冷静了再说。你有啥事,先忙去吧。大伙都别愣在这儿了。今儿分东西就到这儿吧。已经分到手的,就拿上走吧。没分的,过几天研究了再说。”人群呼隆一声哄乱起来,一边纷纷嚷嚷地劝说着,一边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扛上就往场院门外走,生怕落后了。
高良杰立在那儿。人群喧嚷着,拥挤着,扛着东西碰撞着从他身旁往院门涌去。他几乎站不稳,挪动了几次脚步。对面的庆明也被人群拥挤到胶轮车后面去了。他和庆明那尖锐的对立,一瞬间就被眼前哄哄闹闹的人群淹没了。人们并不关心庆明甩了他高良杰一脸血,并不关心刚才那尖锐的对峙。人们只关心眼下的个人利益。然而正是这哄哄闹闹拥挤得他站不稳的人群,才让高良杰真正感到与自己对立的难以控制的可怕力量。从此,他对凤凰岭就完全失控了。
“你们谁敢往外走?”一个苍哑的吼声把涌向院门口的人群镇住了。一个花白胡子的瘸腿老汉,拄着拐杖,举着把乌黑锃亮的铡刀拦在院门口。这是个无儿无女的老鳏夫,从合作化开始,三十年来,集体一直照顾他在牲口棚帮着铡草、喂牲口。“分,分,分。集体都叫你们分光了。”田老汉气得白胡子打抖地骂道,“谁不撂下东西过来,我就劈了他。”
人群都面面相觑地僵在那儿。
高良杰心中涌上一股又感动又悲凉的情绪:只有这个瘸老汉还记得集体对他的好处。三十年来没有集体对他的照顾,他早饿死了。
这时,两个大队干部匆匆进了院子,他们扫视了一下这个场面,顾不上多思索就穿过人群走到高良杰面前。有几个村的人劝拦不住,已经上凤凰岭去了。情况紧急。
高良杰看了看院子里的人群和举着铡刀立在门口的田老汉,“你们把这儿的问题解决一下。”他对两人吩咐道,然后排开人群,从举着铡刀的田老汉身旁走出院门,朝凤凰岭赶去。
还没到鬼愁涧,就远远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在嘈嚷的人群中响着闷大爷那粗重洪亮的骂声。及至赶到,只见几百个人拿着斧头、锯子、绳索闹嚷嚷地挤在涧口。闷大爷两眼直愣愣地瞪着,挥着镰刀拦在涧口,破口大骂着:“你们才是保皇派。……你们砍树,烧山,架机枪,断子绝孙。”
人群正闹嚷着要挤开闷大爷往山上去,看见高良杰走来,都把目光转向了他,略迟疑了一下。
“走,上山。别理他。现在也不归他大队管了。”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对,走,上山。”人群哄嚷着又往涧口涌上去。
闷大爷上来拦。他哆嗦着,却没有用镰刀砍人。生性善良的心再疯迷也知道这一条。他只是驼着背,低着头朝人们撞去。人们三下两下搪拨开他,就涌过去。
老汉真急了。天亮以来,他就一直在前面狭窄的山谷里发疯似地砍着枣刺放着土石拦路堵道,现在看来就要挡不住了。凤凰岭上的树就要被砍光了,一棵都不剩了。凤凰岭上的鸟啊、兽啊都要跑光了,一个都不留了。只听见他大吼一声,低着头像野牛一样朝人群冲撞去。人们纷纷往旁边躲着,老汉直直地一头撞到路边的一堵青石壁上,声音响得骇人,倒下了。
人群这一下才惊呆了。
“人要死了,你们准备住法院。”高良杰蹲下身抱着昏死过去的老汉,抬眼阴沉地扫视着人群。
悲愤之中他没有失去政治上的冷静判断:他终于抓着了弹压住人群的把柄。
第三十六章
现场会一结束,李向南与县委常委们立刻下山赶赴凤凰岭。他们刚到半山腰的看林小屋前便停住了。看林小屋的院子前黑压压的满山坡站满了人。成千上百的农民拿着斧头、锯子、绳索,拉着骡马,一群一群沉默地站着。闷大爷的儿子赵大魁瞪着血红的眼睛吼着:“把凶手交出来,你们交出来。”在赵大魁后面,站着他领来的百十名穿着蓝帆布工作服的青年工人。
赵大魁转向站在前面的高良杰:“你这当书记的是干什么吃的?让他们把凶手交出来,你听见没有?”
“具体没有凶手。”高良杰解释道。
“你不要在这儿包庇。”赵大魁吼道,像猛兽一样一挥膀子,喀嚓一声把钉着“护林公约”木牌的木柱砸断,木牌子轰隆一声落在地上,鲜血从赵大魁割破的胳膊上滴答答流下来。
“大魁,你先冷静点。责任,”高良杰阴冷地扫视了一下人群,“要慢慢追究。先安静下来让大爷治疗、抢救。”他劝慰道。他对闷大爷始终怀有对父亲一样的感情,他对大魁也有兄弟情分。
“不行,冤有头,债有主。”赵大魁转向农民们,跺着脚满眼喷火地爆发道:“你们有没有人性?我爹给你们种了一辈子树,看了一辈子山。你们都瞎了眼黑了心啦,你们就这样欺负他,害他。你们是人不是人?”
农民们都低眉垂眼默立着。
看到县委书记和县委领导们来了,人们的目光一下都转了过来。
“李书记,你要给我爹做主。你一定要惩办凶手。”赵大魁转向李向南大声说道,眼泪急涌下来。
“怎么回事?”李向南扫视了一下满山坡扛斧拿锯的人群,看着高良杰问。
高良杰脸上不易觉察地搐动了一下。他想起了在全县提意见大会上自己与县委书记的对抗。他简单地汇报道:“几个村的人要上山哄砍凤凰岭,负责看林的闷大爷拦阻大家。大家不听,硬是上,老人低头朝人群撞去,人们一闪,老人撞在石头上昏死过去了。”
“老人呢?”
“正在小屋里抢救呢。大魁厂里的医生、大队保健站的医生都来了。”
李向南扭头看了一下小屋:“危险吗?”
“很危险。”
“为什么不送县医院?”
“现在马上不行,来不及。工厂的医院条件很好,医生护士都来了。”
“看林老人多大年纪?”
“七十七八岁了。”
李向南严峻地看着高良杰:“一个八十来岁的老人孤军作战,拦阻哄砍,你这大队书记干什么去了?”
“我们大队做工作了。”高良杰指了指身旁的五六个大队干部,“全体大队干部都出动了,到各村做工作,可是制止不住。”
“为什么制止不住?”
高良杰绷着脸沉默了一下,说道:“现在的大队领导权,还不是名存实亡。”
李向南看了高良杰一眼,他感到了对方那内在的对抗情绪和冰冷强硬的性格力量。他对高良杰心中有数。“全县这么多大队都没名存实亡,为什么就你这个大队名存实亡了?”李向南平和地说。
高良杰直溜溜地挺着一米八高的身躯,沉默不语。他从不屈从任何一种压力。沉默是他最含蓄的反抗。
“李书记,这事不能怪良杰,他确实管了。”大队干部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良杰,李书记和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吭气?”龙金生爱护地批评道。这也流露着对高良杰的某种不自觉的袒护。李向南感到了。
高良杰不是潘苟世。他多少年来吃苦耐劳、严正廉洁,在古陵县相当一些干部眼里是难得的好干部,曾被誉为“最有政治水平”的大队书记。他现在的沉默也含有对自己的影响和力量的自觉意识和理直气壮的仗恃。李向南蹙着眉扫视了一下大队干部们,又把目光落在高良杰身上。在这个“最有政治水平”的干部掌管的凤凰岭大队,现在却出现了山林被哄砍一光的大混乱、大破坏局面。
“李书记,你别和他磨嘴皮子。”赵大魁挥着手大声嚷道,“我爹要找你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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