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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回忆录-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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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台大时期,除了结识同学外,前辈人物结识了胡适。我跟胡适的关系与胡适的学生——我爸爸完全无关。我在北京小学就知道胡适的大名,在初中时,从陈正澄那儿借到《胡适文逊,从此才深受他的影响。1952年10月1日,我在台中车站递了一封两千字的长信给他,那时我才十七岁。1954年,陈世熙在台大办《这一代》杂志,拉我写稿,我就写了《从读〈胡适文存〉说起》。文章写好,他们顾忌,没有用,就还给了我。过了两年,陆啸钊办《大学》杂志,他不在乎,遂拉去刊登。刊登后近一年,有一天“罗”忽然提议说:“何不寄给《自由中国》?他们一定登!”于是我删了一部分,她代为抄好,遂改登《自由中国》。这是我在《自由中国》上发表的第一篇也是最后一篇文字。刊出的时间是1957年3月1日。此外我在《中央日报》也发表过一些有关胡适的文章。在《自由中国》发表文章后一年一个月,胡适从美国回来,约我到台大校长钱思亮的家里,跟我说:“呵!李先生!连我自己都忘记了。丢光了的著作,你居然都能找得到!你简直比我胡适之还了解胡适之!”他并且透露:“雷震特别写信给我,推荐你这篇文章。”雷震那时办《自由中国》杂志,严批台湾当局声动中外,能够在那个杂志上用真名发表文章,我深感光荣(施启扬也写过一篇,但不敢用真名发表)。 
  雷震虽然办《自由中国》,但是这杂志真正的灵魂人物是殷海光。殷海光是台大哲学系教授,我的文章发表后,张灏跑来找我说:“殷海光看了你的文章,想见见你。”张灏在历史系比我高两班,我认为他才气很弱,他是殷海光吸收及门第子的前期人物,同殷海光关系不错,但他除了翻译外。写不出任何东西登《自由中国》,始终是个喜K洋书的蛋头而已。殷海光责备胡适喜欢以人情的原因揄扬别人的学问。说得很对,但他自己,却也犯这种毛玻殷海光吸收门弟子,当时都是张灏型的,整天只会看洋书、谈方法学,但他们的知识基础太窄。货太少,所以充其量只会搭钢筋,没有水泥。殷海光自己也水泥不多,但他在大陆见多识广、文笔又好,所以能弥补不少“水泥缺货”,他的及门弟子却比他差得太远、太远。这种情形殷海光自己是心里有数的,但他的及门弟子心里无数,所以他们在台大,颇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以优异学生自居。我在台大,乍看起来,不是用功的学生,因为很多大学生念的书,我早在小学中学时候就念过了。在知识上,我是早慧的、早熟的。到台大后,我穿着长袍,整天搞“大学生同居”,形式上,我是有点“安事诗书”“束书不观”的。我不上课,不抄笔记,也不买老师的账,尤其是我看不起的老师。我在台大既如此特立独行,自然被侧目而视,只会皮相之见的人,当然只会从皮相看我这个“长袍怪”,而不知道我有“一飞冲天”的真本领。所以在台大的我,只是“不露文章世已惊”的我,只是部分的我。但这种真相,只有我知道。“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在台大池中,我被看作一条怪泥鳅,一条大泥鳅,毕业两年后,我退伍回来,我就证明给每一个人看:你们全错了,我是一条蛟龙!埃及在纳塞当政的时候,人人都把他的副总统萨达特看做一个喜欢穿好衣服住好房子的凡人;纳塞死后,美国特使李查逊吊丧,秘密向尼克松报告说,萨达特当权不会超过四到六个星期,结果却证明大家对萨达特都看走了眼。我一生中,被人看走了眼的次数也不在少,我总是用事实证明给每一个人看:你们全错了,我是一条蛟龙!所谓蛟龙,是一种能发洪水的龙,中国传统把革命性的异端看成洪水猛兽,我实在是这种洪水猛兽。限于政治环境,我清楚知道我做洪水猛兽的限度和下场,可是我仍旧朝前做去,这种使命感和悲剧感,对我而言,一点也不短,因为我早在小学时代中学时代就形成了。先一代的蛟龙人物,陷在这个岛上的,我看来看去,只有两个人够格:一个是胡适,一个就是殷海光。我大学时代,胡适已经老惫,蛟龙气质,已经像丁尼生笔下的荷马史诗英雄,无复五四时代的风光;殷海光则如日中天,《自由中国》是1949年冬天创刊的,到1960年冬天停刊,前后十一年,殷海光在这十一年间,真是蛟龙得水;而这十一年,又正是我的中学时代大学时代,我进台大的时候,正是殷海光最红的时候,也正是《自由中国》最红的时候,他的蛟龙气质,自然使我佩服,他托张灏约我去看他,我自然很愿意。 
  约会订在下午,在殷海光家里,我如约前往。开门的是殷海光,他给我的印象可真糟:又瘦又小的身材、又蹭又蹬的跛脚、粗糙的双手、杂灰的头发、风霜的脸、两只对称不佳的小眼睛,从三角眼皮下不友善地瞪着你。他的头与四肢,联合得很生硬,他紧闭嘴唇,作顾盼自雄状。真是作状,因为他的造型,实在极少雄的条件,但他硬要诚于中形于外,结果好像他外在的瘦小,快被他内在的伟大绷裂了似的,看起来真教我难受。“他为什么这么做作?这么紧张?罗素的信徒不该这样啊!”我心里这样想。“他完全不像思想家、不像哲学家、不像大学教授,他倒像是北门邮局门口卖春宫画的,当然卖春宫画的不会顾盼自雄。”我这样想,的确心里犯了大不敬之罪,可是我怎么也忍不住不这样想,我真的从心里对他抱歉。更糟的是,从他背后又钻出一条毛茸茸的东西——条大狼犬。这条狼犬,殷海光命名为“领袖”,是把纳粹党对希特勒的尊称的走狗化。“领袖”究竟是“领袖”,威武无比,跟殷海光比起来,愈发显出殷海光的猥琐。“他真不该养这条不民主的东西。”我想。 
  我不知道殷海光对我第一印象是怎样的,大概也不会好,我想我对他一定还以颜色了,因为两人谈得极不投机。我逼问他一个问题:“骂国民党是对的,国民党真的该骂。我要请问的是:你过去为国民党主持过宣传,你是国民党员,你怎么解释这一点?”殷海光被我突如其来的问题弄愣了,他很不高兴,显然不愿面对这个问题,他很窘,好像怪我知道得未免太多,他拖了很久才说:“我已经忘了我做过国民党了!我对这种历史的问题没有兴趣。”听了他的答复,我很难过,我觉得殷海光在这一答案上不够诚实。我说:“我是学历史的人,我对这种问题有兴趣。”我表示:国民党自从在大陆失败逃到台湾后,他们检讨失败的原因,可分两派:一派认为专制得不够,今后要多专制才行;一派认为自由民主得不够,今后要抛弃老套,要做深刻的进步的反省才行。做这种反省的人数极少,但最成功的就是殷海光。因为这种反省的成功,有两个条件:第一要有知识,第二要无政治野心。有知识,才知道大江东流挡不住,非得自由民主不可;无政治野心,才能维护理想主义的标准,不把自由民主当做争取政治地位的手段,而当做一种目的。我认为殷海光最有这两个条件,所以反省得最成功,在《自由中国》的表现上最出色。但这种成功,在国民党眼中,却认为是他们的失败,他们的集团里出了叛徒,并且是有头有脸有力量的叛徒。他们在痛心之余,会抬出忠党问题来使大家难看,所以我认为:“不惜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的勇者,应该把他跟国民党的脐带关系交代清楚、公开交代清楚,不要闪躲这个问题。这种勇者大可公开脱党。公开宣布脱党的光明正大理由、公开表示他要为公谊抛弃私谊,为“国是”揭发党非。他不该在党籍上采取不了了之的态度。暧昧的态度、随便脱离了的态度,或是腼腆的态度。所以,我认为这是个有意义的历史问题,应该使人有兴趣的。 
  我同殷海光的第一次谈话,就在并不投机的情形下做一结束。我对他印象奇劣,虽然我喜欢他那光芒四射的文章,可是对他这个人,我却十分倒胃,倒胃得甚至不想选他的课。所以,大二的逻辑我没有眩此后我都和他并无来往,我在1958年6月15日日记里写道:“‘国’实无人,如胡适之老是卖老货,殷海光也老是那一套,即可受欢迎,但他们又何其狭窄。”在第二年1月6日写道:“夜读逻辑,决定好好学到殷海光,从马戈言,此不难也。像‘吸收’胡适一样,他没有多少好‘吸收’的。”这些日记,都表示了我有限度地佩服殷海光,但同他并无来往。我的逻辑,直拖到大四时才修,修的还是台湾笨蛋教授曾天从开的课。但考试那天,却碰到殷海光监考,他在旁边看我写考卷,说了一句:“你的考卷洋洋洒洒。”此外,我只记得一次在马路上碰到他,我向他请教一个方法学上的名词。除此之外,见面时我也学他样,故意冷峻,好像两人不认识似的。古话说:“恶声至,必反之。”殷海光不通人情,真该给他还以颜色。这就是我当时对他的态度。在我快毕业时候,殷海光及门弟子林毓生(在历史系比我高一班)在凤山预官七期的刊物上,用科学方法,分析了蒋介石的“伟大”,他不但马屁拍得十分肉麻,还即时加入了国民党。他的同班马宏祥找到这篇文章,和我一起告诉殷海光。殷海光大为痛苦,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他传授的科学方法,竟被林毓生这样运用了! 
  胡适和殷海光是我大学时代最佩服的两位前辈,其他不论师友,与我固有交情,但谈佩服则吾岂敢。由此可见,我这个大学生是如何挑剔。如何眼高于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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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军队(1959—1961 二十四到二十六岁) 
  1959年9月7日起,我开始受第八期预备军官训练,后来在野战部队中担任陆军排长,做到1961年2月6日退伍。这段军人生涯,是我人生中的重大转折。 
  9月7日早上八点半,我搭公路局汽车南下,在台中的好友张世民、张光锦、姚嶂、李述古、韩昭先、张仁龙送行,张光锦还特别送我一支圆珠笔,我用那支圆珠笔做起点,在艰难之中,辛苦留下了一天都不缺的日记,一共一年半之久,这是我一生中最长最完整的一段日记。 
  我编在凤山陆军步兵学校第三总队第二大队第九中队第五号。在头发剃光。穿上军装以后,就面临了所有入伍训练的折腾与折磨。首先是整理内务,把棉被叠成豆腐块,有人为了清早起来,没办法把棉被快速折出棱角,宁愿不盖棉被,冻着睡;有人洗澡时不愿露小鸡,竟不脱内裤穿着洗,怪态百出。 
  同学中很多是国民党,可是无法辨别谁是谁不是。入伍不久量衣服,未几宣布有些人的衣服要重量,特报出学号,带队而出。我为人警觉,他们一走,我铁口断定这些人都是党员,后来证之果然。 
  队中第四号是台大中文系的孙玉华,他是队中国民党的大员,离我最近,负责暗中打我的小报告,我以玩世之态对之。有一次写诗给他,内容是:“见了二娘呼婶婶,见了悟空喊大爷,退役以后饿不死,衡阳街口擦皮鞋。”退伍时得知,他在小报告上,并没写我的坏话,也没写别的同学坏活,这种东北人孙玉华的忠厚,是南方人国民党所不及的。 
  入伍训练的活动不全是武的,也有文的,例如讲演比赛等等。讲演比赛,当然我讲得最好,但是内容思想有问题一箩筐,当然没上名。陈汉卿说同学们要给我第一名,可是指导员于建业却扬言要禁我的足。郑清茂告诉我,队长刘勤跟他们党员说:“李敖当然说得对呀,可是这是军队呀!” 
  虽在军队,我仍展示出我又守原则、又粗犷、又狡猾的一面,我曾声言:大丈夫要能软能硬、软中带硬、软硬兼施、能屈能伸、粗中有细,方能在军中混。 
  在半年受训期间,国民党千方百计,拉同学入党,最后,使出撒手锏,说不入党的会被分发到金门前线,而那时的金门是八二二炮战的极危险地带。在这种撒手锏的威胁利诱下,仅有的少数非党员同学,也大都入党了,可是我不为所动。指导员对我说:“李敖你不怕去金门?”我说:“我不怕。”他说:“你很优秀,我们国民党没拉到你,很可惜。”我说:“你们拉到一个贪生怕死、为了怕去金门而入党的李敖,才真可惜呢!”他说:“你不入党,你在台湾活下去,会永远不方便。”我说:“我准备死在金门,没什么不方便了。”他听了,摇头而去。好玩的是,最后我竟没有给分发到金门,反倒是一些临时搭入党巴士的同学给分发到金门。他们得知后,气得跑去质问指导员,指导员说:“前线需要忠贞的人,把李敖送到前线,他会影响民心士气,所以还是你们去好一点。”气得有人把党证都给撕了。我一生以我不是国民党为荣,我对为了不做国民党而付的一切代价,从不逃避。这个例子,就是最惊心动魄的,也是最有趣的。 
  1960年3月3日,我从步校出发下部队。上车前指导员把一牛皮纸袋交给带队同学,其中是我们思想考核资料,要这位同学转往新单位。在路上,我们很技巧地偷拆了这口袋,在我的资料卡片上,赫然有十字评语:“思想游移,媚外思想甚重。”——指导员跟我周旋半年,最后以此十字为谥,政工人员之可怕,由此可见!而我在半路后,得窥他们如何害人,想来也不无奇趣也! 
  下部队时,就看出人情关系来。同学中有背景的,就留在第二军团,或留在师部、或留在团部。……可是没背景的如李敖者流,就下放到连部做排长。——大家同车南下,可是先下车者,就看出来头来了。 
  我下部队,一直派在十六师四十九团。一到即派往四二炮连做副排长。不久又自四二炮连调到团部连做搜索排排长。去“搜索集训队”报到。有个老兵叫曹梓华,永远是笑嘻嘻的。他告诉我一个故事:“我们有一次被共军俘虏,女干部热烈招待,劝我们留下来一起打国民党,我们不肯。她们就放我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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