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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回忆录-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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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情人、只为了那一段少年奇情、只为了那一场春梦无痕的初恋,我愿在时光倒流中停止,在停止中死去,我并不希冀她做我的朱丽叶,但我若能长眠在她怀里,我就宁愿不活十三岁以后的我了。
1948年十三岁,小学毕业了。毕业前碰上姥姥去世,所以我对张敏英和其他同学都在意料之外没有再见了。直到四十年后,小学同学章棣和随中央交响乐团来台,他是团中的首席双簧管,带来了詹永杰的问讯,我才跟永杰恢复了联络。永杰初一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现在做到大学教授,我看到他们和鲁老师的合照,顿觉往事历历、恍然如昨。我侧面打听张敏英在哪里,但是没有答案,也许他们不愿把答案给我,朦胧下去也许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小学毕业后考中学,我考了四中和师大附中,都考取了。四中还考了第一名,爸爸代我去看榜,他从榜尾看起,愈看愈心凉,没想到状元当头的,竟是自己儿子。事实上,我的家人并不完全知道我的实力,我从小酷爱读书,并且文科理科都好。我受了顾均正《少年化学实验法》一书的启迪,在小学六年级就有了私人的理化实验室。我刻了一个木营—“李敖实验室”,保存至今,藏书中还有《化学仪器吹制法》、《儿童实用科学大纲》等,也保存至今。后来离开北京,实验室没经费了,我的兴趣便向文科一面倒了。
小学六年级时候,我开始向北京的“好国民”杂志投稿,刊出有“妄心”、“人类的冷藏”等文,这是我发表文字之始,从十二岁到我写这本回忆录时六十二岁,我已足足有五十年的发表资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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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上海(1948—1949 十三到十四岁)
1948年暑假后,十三岁的我进了北京第四中学初一上,那时我计划写一部《东北志》的书,并开始收集资料,从谢国桢的《清初流人开发东北史》到张纶波的《东北的资源》、郑学稼的《东北的工业》,乃至于外人写的《日本在满洲特殊地位之研究》等等,都在我收集之列。——一个初一学生,有这种水平与气魄,洵属罕见。有这种程度的少年人,其骄傲自负,也洵属当然。不过我的骄傲自负,都在我心里,待人接物,我仍旧一片冲和。不但冲和,并且还常开人玩笑。有一次,我在班上恶作剧,搂住一位两眼含情脸蛋泛红的潘姓漂亮小男生大叫:“我爱潘金莲!”即属此类。
可惜搂“潘金莲”的好景不长,国民党在北方的局面江河日下,北京岌岌可危,爸爸这次学乖了,决定全家逃难。他计划分四批南下:第一批是爸爸自己,他先到上海打前站。他在东北时候,曾帮了一位台湾朋友翁镇的大忙,翁镇回到台湾,写信来劝为什么不直接去台湾呢?爸爸说他判断国民党虽战败,但剩余的力量,谅可维持和共产党“隔江(长江)而治”的局面,所以逃到上海,就差不多了。此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二二八事件的阴影,使爸爸感到不安,他对台湾不大放心。他不愿见国民党杀台湾人;他也怕台湾人报复,一阵乱杀,杀到他头上,所以,广义地说,我们一家也是二二八事件的受害人,我们不直接来台湾而落脚上海,在上海耗尽了机会和财力,最后仓皇来台,是一件错误的转折。
爸爸是坐飞机到上海的,接着妈妈、大妹、小妹、弟弟、老吴(跟了我们一二十年的老佣人,一位无家可归的老太太)第二批,也坐飞机到上海;然后是三姊、四姊。我第三批,为了省点钱,转到天津,坐轮船到上海;大姊、二姊原排在第四批,因为大姊刚考上辅仁大学医学系,刚选上系花,正在高兴;二姊在贝满女中念高三,毕业在即,认为可晚一点再走。这一决定,主要是四姑父的缘故。四姑父叫丁锡庆,是陈纳德的飞虎队要员(陈香梅《往事知多少》书中有一段特别提到丁锡庆),他跟爸爸说,如果局势急转,他有办法找到机票,使大姊,二姊立刻南下,爸爸当然相信。不料,局势急转的速度,也就是国民党垮台的速度,大大出人意料:北京被围城、北京被解放,除了有枪在手的高级国特如前调查局局长张庆恩等人之外,谁也搭不上飞机了!
等到我再见大姊、二姊时候,已经是四十四年以后,我请她们来台湾一游,垂老重逢,恍然如昨。
1948年冬天,我和三姊、四姊,先由北京到天津,准备搭船去上海。我们在天津住在旅馆里等船,三个都是初中学生,由五叔陪我们。天津的街道很干净,这个城给我的印象是清凉的。在这城里,我记忆不出任何一张面孔。记忆中,我好像住入一个没有人烟的死城。不过那时候,局面很乱,说天津是死城也差不多。为补办一些事,必须回一次北京,我就只身搭火车回去。在廊坊附近,火车开得奇慢,铁路是刚刚抢修好的,旧有的铁路被共产党给扒了,铁路两边,到处是劫后疮痍,一片战乱的景象。
在天津,最后等到了一班船——锡麟轮。在码头上,已经是一片乱局。许多伤兵聚集在那里,五叔和一位伤兵谈战局,敬了伤兵一支烟,伤兵感谢得溢于言表。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战乱下的苦难百姓。伤兵口中的国共之争是内战、是兄弟之战。其实,要说内战、说兄弟之战,可有比这更具体的。当时河北省东边有两个兄弟,哥哥被国民党军队接去当兵了,弟弟在共产党军队里当兵,结果竟在战场上相对开枪,互相把对方打死了。梁秋水老人当时写了《冀东兄弟行》,有“兄弹弟腹穿,弟弹兄脑裂”的描述,原诗凄惨,我至今不能忘记。
锡麟轮很小,我生平第一次坐轮船,不断地在甲板上张望。船开出渤海,经过山东,远远的一片大陆,引起我一番对比:半个世纪前,爷爷那一代从山东北上,出发到东北;半个世纪后,我们这一代却绕山东南下,出发到江南。好像爷爷那一代的努力,都完全作废了,陶渊明“根株浮沧海”的诗句,正是准确的预言。
到上海后,我们全家住在工地附近,准备迁入新居。新居是一排小公寓中的一、二、三楼。三楼是六叔顶下的,一二楼是爸爸顶下的。地点在上海虹口提篮桥附近,对面就是上海监狱,当然是个很烂的地点,但这一小房子,却已占掉爸爸全部积蓄的大部分,所以不得不严事紧缩。因为六叔和我们两家十九口人中,谁都没有职业,这当然是很令人担心的。当时物价又波动得大,所以爸爸就买了可供几个月吃的面粉,堆在家里,买来美国救济品(大多数是大罐牛肉酱式罐头)做为主食,准备长期苦撑待变。
虽然严事紧缩,但是有一笔钱,爸爸却一定要花,那就是我的学费。爸爸坚持我的学业不可中辍,于是我就在姊妹们都没钱念书的时候,独自上学了。那时缉规中学正好有春季班,我在1949年1月25日考取,又从初一上念起。
缉规中学原名华童公学,是第三个成立中国童子军的学校,历史悠久。胡适在上海落魄的时候,就曾在这个学校教过书,后来因为喝醉了酒,打了警察,才自动辞职。这个学校后来为纪念清朝在上海的头儿聂缉规(曾国藩的女婿),就改名缉规中学。我第一次走进这学校的时候,它漂亮的建筑大大吸引了我,因为它比起北京四中我的母校来,的确太贵族了。它的建筑既优雅又精致,十里洋场的学校,与文化古都的学校,风格完全不同,贫富也完全不同。
注册以后,2月15日开学,一上课我就傻了,因为老师学生多讲上海话,我不懂上海话,使我非常不方便。尤其英文课,上海地区小学就念英文,英文课本是沿用几十年的“英文津逮”,内容比北京四中的“正中英语”深,我简直跟不上。英文老师是女的,讲的一口又快又阿拉的上海话,这下子我英文不懂上海话也不懂,上课时候简直受罪。幸亏每天回家爸爸为我恶补,过了一阵,总算稳住局面。在班上我的国文、历史成绩突出,使老师对我另眼看待,同学也不敢低估我,所以还勉强不受上海佬的气。不料好景不长,一天中午休息时间,我正在教室刻图章,马面班长过来说侮辱我的话,我说你给我停住,再说我就不客气了。可是他还说,我就随手举起刻印刀来,他边退边说,我就来个“小李飞刀”,他一跑,刀正好扎进他的脚心,他立刻疼得大哭大叫起来。大家赶忙把他抬到医务室,我也跟在后面,只觉得脑里昏昏的,心想这下子可闯了大祸。训导主任长得人高马大,过来问我:“是侬干的?”我点点头,他哼了一声,掉头而去。后来马面班长给送到医院,住了好几天,费用全由我负担。学校方面,说我行为粗暴,以刀伤人,记大过一次。
在上海那段日子,我专心念书,没有任何游乐,我没去过电影院,只是应邀去了一次王家桢家。王家桢字树人,吉林省双城县人,是张学良走红时候的红人,他早年在北大念书后转日本庆应大学,1930年做外交部常务次长、1931年出席国联、1945年出席联合国成立大会,国民党抗战胜利接收东北时,做东北生产管理局局长。他的太太是我老姨父李子卓的妹妹,算是和我家有一点“诛九族”也诛不到的远亲关系。在1948年6月18日姥姥死后,在北京局势恶化前,我家搬离了内务部街老宅,就住到他家的后院。他有两个儿子叫大弟、小弟,年纪跟我接近,我们常在后院一起爬树。有一天,我到前院去,正好碰到一位客人来,这位客人,不是别人,就是爸爸参加那个秘密抗日团体的领袖——马占山将军。马占山将军字秀芳,吉林省怀德县人,短小精悍,外号“马小个子”。他做磨坊工人出身,后来入伍,骁勇善战,直升到黑龙江省陆军步兵第三旅旅长(相当师长,因为东北军没有师编制,只以旅做作战单位)。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代理黑龙江省主席。在嫩江桥战役里,孤军抵抗,日军死伤一百零八名,村兵少将兵败切腹,消息传来,全国振奋,因为这是中国人对日本侵略的第一次公然反抗,也是对国民党不抵抗政策的第一次公然藐视,日本鬼子感到太没面子,发动对马占山将军的总攻击,由多门中将总指挥,展开大规模的陆空作战。因为众寡悬殊、武器悬殊,马占山将军在11月19日,转入游击战,在拉哈车站击毙日军八百人,东北义勇军之名震动中外。1933年,马占山将军被逼将部队从满洲里撤入苏联,他先由苏联转欧洲,再由欧洲回上海,全国欢迎这位抗日英雄,如痴如狂。马占山将军给中国人带来了信心和希望,这是八年抗战的最大基矗在这基础上,马占山将军的孤军抗日,证明出两点:第一,他告诉中国人,我们肯打、能打、打不过也要打,而打游击是对付日本人的最好战术。他孤军抗日后,在关内,各地青年在国民党“骂了不还口,打了不还手”(1937年8月8日国民党文告中自承)的政策中,纷纷请缨北上,要加入义勇军,甚至一二八抗日的非国民党嫡系部队十九路军,也自动要求北上;在关外,各地义勇军风起云涌,拥众从几千到几万,武器从猎枪到丈八蛇矛,与日本鬼子苦战不懈。据日本鬼子统计,从九一八事变后,到1945年日本投降,十四年间,光在前十年就出动“讨伐队”达一万三千六百八十九次,平均每天出动近五次,来剿义勇军。日本鬼子阵亡的骨灰,每年运回达十万具!十四年间,东北二百三十个县中,孤军抗日之事,此起彼落。日本鬼子虽然严刑峻法(以家为单位,家长酷刑处死,男丁充矿工,女眷做营妓),但是平均每天游击战仍有二十起。东北同胞的孤军抗日,比起其他各地的来,更早更久更艰辛。可是在国民党的钦定历史中,却一笔带过或不成比例,这是太不公道太不公道的!第二,马占山将军孤军抗日的坚苦卓绝,得到世界公论的同情。他向国联李顿调查团提供的证据,最后使日本鬼子被国联宣布为侵略国、使中国得到世界公论的支持、使世界知道中国人不可辱,中国人还是肯跟日本鬼子干的,中国人还是有出息的!
可是,马占山将军的孤军抗日,显然使不抗日的蒋介石进退维谷、显然抢了蒋介石的锋头,而为蒋介石所不喜。所以,他虽是第一号民族英雄,但一直被冷冻,被迫害;他的手下,从东北撤到新疆的时候,被残杀。抗战期间,他遥领黑龙江省主席,实任东北挺进军总司令,驻节在陕北榆林和绥远五原。蒋介石歧视他,使东北挺进军只有两三千人,装备之差,首屈一指。抗战胜利后,蒋介石私心自用,没道理的把东三省改为东九省,使马占山将军连空头主席都不可得。他带着残部,在凄凉中奔回东北老家,可是在半路上,共产党拦住了他,消灭了他的追随者,在左右不逢源中,他黯然到了北京。后来蒋介石在东北与共产党作战失利,有人建议,何不派马占山将军回东北号召呢?于是给他一个空头名义,让他回到东北。1947年4月16日,马占山将军万里荣归,一下火车,群众一拥而上,包围了他,他们大喊:“马将军万岁!”把他抬了起来,在东北同胞的内心深处,他们知道除了马将军,没人值得喊万岁。四天后,东北同胞开大会欢迎他,十万人到场欢呼。马占山将军才六十岁,可是多年流亡,人已苍老,他满脸皱纹、满脸风霜,对着每一张苦难的脸、折磨的脸、马首是瞻的脸,他泪下,十万群众也泪下。泪尽胡尘的东北遗民,又重新学会了流泪,他们流汗欢迎接收大员,但是流泪欢迎马将军!那时东北同胞在饱受日本、苏联的折磨以后,正受国民党接收大员的折磨。国民党东北行辕主任熊式辉,带头贪污舞弊,买大豆、运高粱、炒金钞、占公车生意等等,不一而足。马占山将军无能为力,最后百无聊赖,回到北京。那天正好来看王家桢,使我有缘相会,我见他走进来,心里无限崇敬。
我家转到上海后,王家桢一家也转到上海。大弟、小弟约我去玩,三个小男生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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