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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1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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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慈不理,一个趴在膝盖上,一个压在肩膀上,争看大学生说什么话。

  “求求你们,去看卡通片吧!卡通来了。”

  “什么卡通?你就是我们的卡通呀!”

  说完不够,还用手弹了一下小姑的面颊,深情的一笑。

  “小丑!小丑!小姑!小丑!”大叫著跑出去,还叫∶“打开电视,卡通来了
,今天演什么?”

  她们唱了,又蹦又跳的在齐唱又拍手∶“有一个女孩叫甜甜,从小生长在孤儿
院……”

  不满三岁时不认识也不肯亲近,而被痛打的恩慈七年过去了,小姑从来没有
忘过那一次欺负你们的痛和歉。这些年来,因为打吓过你们,常常觉得罪孽深重而
无法补救。

  今天,小姑终于知道自己在你们身边扮演的角色。那么亲爱、信任、精确的告
诉了姑姑,原来自己是孩子生活里的哪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再不给你们眼泪,只
叫你们唱歌。

  终于被驯养了一时百感交集。我们已经彼此驯养了。

  卡通片在电视机内演完了,书房还有活的卡通和小丑。

  孩子冲进来又赖在人的身上,拍一下打了我的头,说∶“又听同样的歌,又听
又听,不讨厌的呀!烦死了……”

  好,不再烦小孩打得好换一首。又是英文的,真对不起。有人在轻轻
的唱∶“那些花啊去了什么地方?时光流逝,很久以前……那些少女啊又
去了什么地方?时光远去,很久很久以前……什么时候啊人们才能明白,才能
明白,每一个人的去处……”


               朝阳为谁升起

  那只小猪又胖了起来。

  猪小,肚子里塞不下太多东西,它也简单,从不要求更多,喂那么两件衬衫、
一条长裙、一把梳子和一支牙刷,就满足的饱了。

  我拍拍它,说∶“小猪!我们走吧!”

  窗坍,又飘著细雨,天空,是灰暗的。

  拿起一件披风,盖在小猪的身上,扛起了它,踏出公寓的家。走的时候,母亲
在沙发边打电话,我轻轻的说∶“妈妈,我走了!”

  “你吃饭,火车上买便当吃!”母亲按住话筒喊了一声。

  “知道了,后天回来,走啦!”我笑了一笑。

  一个长长的雨季,也没有想到要买一把伞。美浓的那一把,怕掉,又不舍得真
用它。

  小猪,是一只咖啡色真皮做成的行李袋,那一年,印尼□里岛上三十块美金买
下的。行李袋在这三年里跟了二十多个国家,一直叫它小猪。用过的行李都叫猪∶
大猪、旧猪、秘鲁猪、花斑猪。一个没有盖的草编大藤蓝,叫它猪栏。

  其中,小猪是最常用又最心爱的一只。人,可以淋雨,猪,舍不得。

  出门时,母亲没有追出来强递她的花伞,这使我有一丝出轨的快感,赶快跑下
公寓的三楼,等到站在巷子里时,自自然然的等了一秒钟,母亲没有在窗口叫伞,
我举步走了。右肩背的小猪用左手横过去托著,因为这一次没有争执淋雨的事,又
有些不习惯,将小猪抱得紧了些。

  只要行李在肩上,那一丝丝离家的悲凉,总又轻轻的拨了一下心弦,虽然,这
只是去一次外县。每一个周末必然坐车去外县讲演的节目,只是目的地不同而已。
可是,今天母亲在接电话,她没有站在窗口望我。

  车子开过环亚百货公司,开过芝麻百货公司,开过远东百货公司,也慢慢的经
过一家又一家路边挂满函服的女装店。

  雨丝隔著的街景里,一直在想∶如果周末能够逛逛时装店,想来会是一种女人
的幸福吧!那怕不买,看看试试也是很快乐的,那么遥远的回忆了,想起来觉得很
奢侈。

  小猪的衣服,都旧了,没有太多的时间吩买新的。在台北,一切都很流行,跟
不上流行,旧衣服也就依著我,相依为命。这一份生命的妥贴和安然,也是好的,
很舒服。

  候车室里买了一份《传记文学》和《天下杂志》,看见中文的《汉声》,虽然
家中已经有了,再见那些米饭,又忍不住买了一本。这本杂志和我有著共同的英文
名字,总又对它多了一份爱悦。

  “你的头发短了两寸。”卖杂志的小姐对我说。

  我笑了笑,很惊心,头发都不能剪,还能做什么?卖杂志的小姐,没有见过。
剪票的先生顺口说∶“又走啦!”

  我点点头,大步走向月台,回头去看,剪票的人还在看我的背影,我又向他笑
了笑。

  那一班午后的莒光号由台北开出时很空,邻位没有人来坐,我将手提包和杂志
放在旁边,小猪请它搁在行李架上。

  前座位子的一小块枕头布翻到后面来,上面印著卖电钻工具的广告,位子前,
一块踩脚板。大玻璃窗的外面,几个送别的人微笑著向已经坐定了的旅客挥手,不
很生离死别。

  月台上一个女孩子,很年轻的,拎著伞和皮包定定的望著车内,走道另一边一
个大男孩子,穿灰蓝夹克的,连人带包包扑到我的玻璃上来,喊著∶“回去啦!回
去嘛!”

  女孩也不知是听到了没有,不回去也不摇头,她没有特别的动作,只是抿著嘴
苦苦的笑了一下。“写信!我说,写信!”

  这边的人还做了一个夸张的挥笔的样子。这时候火车慢慢的开了,女孩的身影
渐渐变淡,鲜明的,是那一把滴著雨珠的花伞。

  车厢内稀稀落落的乘客,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孩子坐得极端正,双手没有搁在扶
手上,低著头,短发一半盖在脸上,紧并著膝盖,两脚整整齐齐的平放在踏板上,
手里的书,用来读,也用来盖住脸那本书成了她的脸,上面写著《音乐之旅》
。身边又靠了一本,是《观人术》。

  她的两本新书,我都有,这个景象使我又有些高兴,顺便又观察了她一眼。这
个孩子是一枝含羞草,将自己拘得很紧张,显然的孤单,身体语言里说了个明明白
白。火车,对她来说,是陌生的。

  告别那个月台女孩的男孩,放斜了位子,手里一直把玩著一个卡式小录音机,
开开关关的,心思却不在那上面,茫茫然的注视著窗上的雨帘。

  出发,总是好的,它象征著一种出离,更是必须面对的另一个开始。火车缓慢
的带动,窗坍流著过去的风景,在生命的情调上来说是极浪漫的。火车绝对不同于
飞机,只因它的风景仍在人间。

  车到了桃园,上来了另一批挤挤嚷嚷的人,一个近六十岁的男子挤到我的空位
上来,还没来得及将皮包和杂志移开,他就坐了下去,很紧张的人,不知道坐在别
人的东西上。那把湿淋淋的黑伞,就靠在我的裙子边。

  我没有动,等那个邻位的人自己处理这个情况。他一直往车厢的走道伸著颈子
张望,远远来了一个衣著朴素而乡气的中年女人,这边就用台语大喊了起来∶“阿
环哪!我在这里这里”那个女人显然被他喊红了脸,快步走过来,低声说
∶“叫那么大声,又不是没看见你!”说著说著向我客气的欠了欠身,马上把那把
湿伞移开,口里说著∶“失礼失礼!”

  那个做丈夫的,站了起来,把位子让给太太,这才发觉位子上被他压著的杂志


  上车才补票的,急著抢空位子,只为了给他的妻。

  我转开头去看窗坍,心里什么东西被震动了一下。那边,做丈夫的弯腰给妻子
将椅子放斜,叫她躺下,再脱下了西装上衣,盖在她的膝盖上,做太太的,不肯放
心的靠,眼光一直在搜索,自言自语∶“没位给你坐,要累的,没位了呀!”

  我也在找空位,如果前后有空的,打算换过去,叫这对夫妇可以坐在一起,这
样他们安然。

  没有空位了,实在没有,中年的丈夫斜靠著坐在妻子座位的扶手上,说∶“你
睡,没要紧,你睡,嗯!”

  我摸摸湿了一块的红裙,将它铺铺好,用手抚过棉布的料子,旧旧软软的感觉
,十分熟悉的平安和舒适。那个相依为命就是它。

  又是一趟旅行,又是一次火车,窗坍,是自己故乡的风景,那一片水稻田和红
砖房,看成了母亲的脸。

  扩音机里请没有吃饭的旅客用便当,许多人卖了。前面过道边的妇人,打开便
当,第一口就是去喂她脸向后座望著的孩子做母亲的一件单衣,孩子被包得密密
的,孩子不肯吃饭,母亲打了他一下,开始强喂。

  那个《音乐之旅》的女孩子姿势没有变,书翻掉了四分之一,看也不看卖便当
的随车工作先生。她,和我一样,大概不惯于一个人吃饭,更不能在公共场所吃便
当,那要羞死的。

  我猜,我的母亲一定在打长途电话,告诉举办讲演的单位,说∶“三毛一个人
不会吃饭,请在她抵达的时候叫她要吃东西。”

  这是一个周末的游戏,母亲跟每一个人说∶“那个来讲话的女儿不会吃饭。忍
不住那份牵挂,却吓得主办人以为请来的是个呆子。随车小姐推来了饮料和零食,
知道自己热量不够,买了一盒桔子水。邻座的那个好丈夫摇摇晃晃的捧来两杯热茶
,急著说∶“紧呷!免冷去!”做太太的却双手先捧给了我,轻轻对先生说∶“再
去拿一杯,伊没有茶……”

  我道谢了,接过来,手上一阵温暖传到心里,开始用台语跟这位妇人话起她和
丈夫去日本的旅行来,也试著用日语。

  妇人更近了,开始讲起她的一个一个孩子的归宿和前程来。

  然后,她打开皮包,很小心的拿出一叠用塑胶小口袋装著的彩色照片,将她生
命里的人,一个一个指出来请我欣赏。

  当我年轻的时候,最不耐烦飞机上的老太婆噜噜嗦嗦的将一长条照相皮夹拿出
来对我东指西指,恨死这些一天到晚儿女孙子的老人。现在,那么津津有味的听著
一个妇人讲她的亲人和怀念,讲的时候,妇人的脸上发光,美丽非凡。她自己并不
晓得,在讲的、指的,是生命里的根,也许她还以为,这些远走高飞的儿女,已经
只是照片上和书信上的事了。

  “你有没有照片?你亲人的?”

  “没有随身带,他们在我心肝里,没法度给您看,真失礼!”

  我笑著说。

  “有就好啦!有就好啦!”

  说完,那叠照片又被仔细的放回了皮包,很温柔的动作。

  然后,将皮包关上,放在双手的下面,靠了下去,对我笑一笑,拉拉丈夫的袖
口,说∶“我困一下,你也休息。”

  那个拉丈夫袖口的小动作,十分爱娇又自然。突然觉得,她那个妇人,仍
是一个小女孩。在信任的人身边,她沉沉睡去了。

  “今天去哪里?”随车的一位小姐靠过来笑问我。

  “彰化市。”我说。

  “晚车回台北?”

  我摇摇头,笑说∶“明天在员林,我的故乡。”

  “你是员林人呀?”她叫了起来。

  “总得有一片土地吧!在台北,我们住公寓,踩不到泥土,所以去做员林人。


  “真会骗人,又为什么特别是员林呢?”

  “又为什么不是呢?水果鲜花和蜜饯,当然,还有工业。”

  “去讲演?”

  “我不会做别的。”

  我们笑看了一眼,随车小姐去忙了。

  为什么又去了彰化?第三次了。只为了郭惠二教授一句话∶“我在彰化生命线
接大夜班,晚上找我,打那两个号码。”

  生命线,我从来不是那个值班的工作人员。可是,这一生,两次在深夜里找过
生命线,两次,分隔了十年的两个深夜。

  “活不下去了……”同样的一句话,对著那个没有生命的话筒,那条接不上的
线,那个闷热黑暗的深渊,爬不出来啊的深渊。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啊”对方的劝语那么的弱,弱到被自己心里的呐喊淹
没没有人能救我,一切都是黑的,黑的黑的黑的……那条生命线,接不上源头,
我挂断了电话,因为在那里没有需要的东西。

  就为了这个回忆,向郭教授讲了,他想了几分钟,慢慢的说了一句∶“可不可
以来彰化讲讲话?”

  那一天,只有两小时的空档和来台北的郭教授碰一个面,吃一顿晚饭。记事簿
上,是快满到六月底的工作。

  “要讲演?”我艰难的问。

  “是,请求你。”

  我看著这位基督徒,这位将青春奉献给非洲的朋友,不知如何回绝这个要求,
心里不愿意,又为著不愿意而羞惭。

  生命线存在一天,黑夜就没有过去,值大夜班的人,就坐在自己面前。我禁不
住问自己,这一生,除了两个向人求命的电话之外,对他人的生命做过什么,又值
过几秒钟的班?

  “好,请您安排,三月还有两天空。”

  “谢谢你!”郭教授居然说匣这样的字,我心里很受感动,笑了笑,说不出什
么话来。

  回家的路上,经过重庆南路,一面走一面抢时间买书,提了两口袋,很重,可
是比不得心情的重。

  公开说话,每一次要祈祷上苍和良知,怕影响了听的人,怕讲不好,怕听的人
误会其中见仁见智的观念,可是,不怕自己的诚实。

  我欠过生命线。

  那么,还吧!

  本来,生日是母亲父亲和自己的日子,是一个人,来到世间的开始。那一天,
有权利不做任何事。吃一碗面,好好的安心大睡一天。

  既然欠的是生命线,既然左手腕上那缝了十几针的疤已经结好,那么在生日的
前一日将欠过的还给这个单位因为再生的人,不再是行尸走肉。第二日,去员林
,悄悄的一个人去过吧!

  员林,清晨还有演讲,不能睡,是乡亲,应该的。

  然后,青年会和生命线安排了一切。

  你要讲什么题目?长途电话里问著。

  要讲什么题目?讲那些原上一枯一荣的草,讲那野火也烧不尽的一枝又一枝小
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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