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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1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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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唷!让开好不好?”我反身将人推开,又闹了一场。

  米夏看见那份乱,拿了相机跑到两车连接的外面去,不再进来了。

  我怕那伙人趁机占下米夏的空位,赶紧脱了鞋子,穿著干净的厚毛袜,平搁在
他的一边。

  另一些远排的游客将面对面位子中间的一块板撑了出来,开始打桥牌。

  我从车窗内伸出头去数车厢,铁路绕著山、沿著河走,一目了然是五节车子。
一节头等,四节二等,位子全满了,三百七十个游客。

  一百多公里的路程,来回每人收二十美金,大概贵在火车太慢的理由上,一小
时才走二十七八公里。

  玛丘毕丘是一座不语的废城,去看它的旅客却是什么样的都有,说著世上各色
各样的方言。

  随车服务员客气的给我送来了一杯滚热的古柯茶,付钱时顺口问他∶“那条外
面的河,在平常也是起巨浪的吗?”

  他想了一下,自己也有些犹豫∶“好像没有,今天怪怪的!”

  天空晴朗得令人感激,趴在窗口尽情的吸入一口口凉凉的新鲜空气,一面向下
边站著修路基的工人摇手。

  那条怒江,在有些地方咬上了铁轨,一波一波的浪,眼看将枕木下的泥沙洗了
带去。

  我挤到火车的门外去找站著吹风的米夏。

  “看见一小段枕木下面是空的,水吃掉了下面的路基。”我有些忧心。

  “不会怎么样的,天气那么好,说不定到了下午也不会有雨呢!”

  我钉住远远山谷中一道印加时代便建著的石桥,火车开得极慢,总也绕不过它


  “刚刚的水位,在桥下第四块石基下,你看,现在涨了一块石头变成第三块泡
在水里了!”

  “你眼花啦!那会这么快嘛!”米夏说。

  我想自己是眼花了,一夜未睡,头晕得很,跑进自己的两个座位,将毛衣外套
做了枕头,轻轻的侧躺下来。

  那群旁边的人之中有一个犯了索诺奇,大声的抱住头在呻吟,我听了好高兴。
他的同伴们一样不给他安静,不知什么事情那么兴奋,一阵一阵哗笑吵翻了车厢。
“还不到吗?”我问经过的查票人,他说路基不好,慢慢开,雨季中要五小时才能
到,平日三小时半。

  这条去玛丘毕丘的山路,前半段是有公车可通的,后半段五十公里便只有靠铁
路了。

  这样著名的遗迹,如果去掉来回十小时的车程,最多只在它的青峰上逗留两小
时,那是太匆忙了。

  我决定看完了废城,下山住小村“热泉”,次日再上一次,傍晚才坐车回来。
除了雨具之外完全没有行李,所谓雨具,也不过是一方塑胶布而已,这样行路就省
了许多座烦。

  那片即将来临的废城,在瑞士作家凡恩。登尼肯的书中亦有过介绍偏说杠城
的人神秘失踪,不是当年弃城而去,是被外太空来的人接走了。

  这我是不相信的,不知倪匡又怎么想?

  信不信是一回事,偏在这条去见它的路上,想起许多热爱神秘事情的朋友来。
到了那儿,必要试试呼唤那些灵魂,看看他们来不来与我做一场宇宙大谜解。

  想著想著,自己先就出神,慢慢在河水及水车有节奏的声中睡了过去。

  睡眠中觉著脸上有雨水洒下来,哗一惊醒,发现是对面的人喝啤酒,竟沾湿了
手指悄悄住我面孔上弹。

  我慢慢的坐了起来,擦一下脸。

  对方紧张的等我反应,偏偏一点也不理他,这下他真是窘住了。

  近五小时缓慢的旅程,便在与正面那排人的对峙上累得不堪的打发掉。

  火车上早已先买下了抵达时另上山的巴士票,别人还在下车挤票,我拉了米夏
已经上了最先的一班。

  玛丘毕丘尚在的山顶峰,车子成之字形开上去,这一段路,如果慢慢爬上去,
沿途的奇花异草是够瞧的,只是我已失了气力。

  “这段路只有铁轨,这些公车怎么飞过来的?”我趴在司机先生后面同他说著
话。

  “火车运来的嘛!”他笑笑。

  “河呢?你们不用河运东西?”我反身望著山崖下仍在怒吼的乌日庞巴河,一
片片河水还在翻腾。

  “太危险了,不看见今天更是暴涨了吗?”

  开了二十分钟左右的山路,车子停在一片广场上,同车的一位导游先生先下车
,喊著∶“太阳旅行社的客人请跟我走,不要失散了!”

  竟有人到了古斯各还不会自己来玛丘毕丘,实在太简单的事情了嘛!

  旅行团的人一组一组的走了,除了那条在二千公尺的高山上尚能望见的山谷河
水之外,没有见到废城,而我们,的确是在目的地了。

  跟著游人慢慢走,一条山谷小径的地方设了关口,入场券分两种,外国人五块
钱美金,秘鲁人一块多。

  “怎么分国籍收费的呢?”我说。

  “外国人有钱!”卖票的说。

  “秘鲁人做这次旅行比较便宜,我们路费贵”“路费贵还会来,可见是有
钱。”这是他的结论。

  那一片迷城啊,在走出了卖票的地方,便呈现在山顶一片烟雨朦胧的平原上。
书本中、画片看了几百回的石墙断垣,一旦亲身面对著它,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激动


  曾经是我心中梦想过千万遍的一片神秘高原,真的云雨中进入它时,一份沧桑
之感却上心头,拂也拂不开。

  “米夏,跟你分开了,不要来找我”说著拿自己的那片雨布,便快步跑开
去了。

  大群的游客在身后挤上来,通向石城的泥路只有一条。

  我滑下石砌的矮墙,走到当年此地居民开垦出来的梯田中去,那些田,而今成
了一片芳草,湿湿的沾住了裤管。

  快速的跑在游客前面,有尚没有被喧哗污染的石墙和没有屋顶的一间间小房子
内绕了一圈。

  整个废墟被碧绿的草坪包围著,那份绿色的寂寞,没有其他的颜色能够取代。
迷宫一般的小石径,转个弯便可能撞倒一个冒出来的旅人,不算气派大的建筑。

  四十分钟不到,废墟跑完了,山顶的平原不多,如果再要摸下去,可能又回到
了原来的地方。

  书中的考证说,这个城市一直到十七世纪,都已证实是有人居住的,那么为何
突然消失了呢?

  平原后面一座青峰不长一棵树的峙立在那儿,守护著这被弃的一片荒凉。

  高岗的上面三五个印地安人,才见到游人的头顶冒上石阶,便吹弹起他们的乐
器来。

  我弯身,在乐师脚前的一个空罐里轻轻放下小铜币,赶快走了。

  同火车来的人全涌进了石墙内,导游拚命想管住他的客人,一直在狂喊∶“请
走这边!请跟住我,时间迅限”我离开了城,离开了人,一直往另一个小山峰
上爬去。在那一片雨水中,玛丘毕丘与我生了距离,便因不在那里面,它的美,方
才全部呈现在眼前。

  长长的旅程没有特别企盼看任何新奇的东西,只有秘鲁的玛丘毕丘与南面沙漠
中纳斯加人留下的巨大鸟形和动物的图案,还是我比较希望一见的。

  玛丘毕丘来了,旅程的高潮已到,这些地方,在几天内,也是如飞而逝。

  没有一样东西是永远能够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那么便让它们随风而去吧!

  我坐在一块大石上,盘上了双脚。

  这座失落的城市,在我的推测里,可能只是一座如同修道院一般的地方。

  当年的印加帝国崇拜太阳,他们极少像现今墨西哥的古代阿斯塔人或马雅人,
用活人献祭,可是族中最美最好的处女,仍然被选出来侍奉太阳神,关在隔离的地
方。

  如有重大的祭典和祈求,处女仍是要拿出来杀的。

  这座城镇的空茫,也许是慢慢没有了后裔方才完全没落的。

  印加帝国的星象、社会组织、道路与建筑虽是完整,只因他们当年所用的是精
密的结绳记事,已有契川话而没有文字,一些生活细节便难地考查了。

  那么唱游诗人呢?吟唱的人必是有的,这座迷城为何没有故事?

  我深深的呼吸了几回,将自己安静下来,对著不语的自然,发出了呼唤。

  另一度空间里固执的沉默著,轻如叹息的微波都不肯回给我。

  “阿木伊阿木伊”改用契川语的音节在心中呼叫著∶“来吧,来吧!


  众神默默,群山不语。

  云来了,雨飘过,脚下的废城在一阵白絮中隐去,没有痕迹。

  “咦……哈罗!”那边一个也爬上来的人好愉快的在打招呼。

  原来是伊莲娜餐室中合用过一张桌子的加拿大人。

  “你也来了?”我笑著说。

  “不能再等罗!这儿看完就去波利维亚!”

  “啊!这里好”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自己一分心,跟来人说了些话,那份专注的呼吸便放下了。

  就因这份轻松,那边的空间不再因我个强大内聚力的阻挡,微微的有了反应。
方要去扑捉那份异感,身边的青年又开始说话了。

  “这里有鬼,你还是下去吧!”我拉拉披在身上的雨布,慢慢的说。

  听了这话他大笑起来,脱下了外套抖著沾上的雨,一直有趣的看著我。

  “怎么样,一同下去喝杯咖啡吧?”他问。

  “不能”我失礼的喊了出来。

  “你先去,我一会便来,好吗?”又说。

  “也好,这儿突然冷起来了,不要著凉啦!”

  那人以为是推脱他,赧然的走了。

  细细碎碎的雨声撒在塑胶布上,四周除了我之外,再没有人迹。

  有东西来了,围在我的身边。

  空气转寒了,背后一阵凉意袭上来。

  不要哭,安息啊,不要再哭了!

  啜泣和呜咽不停,他们初来不能交谈。

  可怜的鬼魂,我的朋友,有什么委屈,倾诉出来吧,毕竟找你们、爱你们的人
不多!

  云雨中,除了那条河水愤怒的声音传到高地上来之外,一切看似空茫宁静而安
详。

  我将自己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静坐了好久好久,雨雾过去了,淡淡的阳光破空而出。

  听完最后几句话,不敢让那边空间的灵魂为我焦急,收起了雨布便住山下跑去


  游人早都去吃饭了,迷城中稀稀落落的几只骆马在吃草。

  “米夏”我叫喊起来。

  “米夏米夏米夏”山谷回答著我。

  在那座废城内快速的找了一遍,只有吹奏音乐的印地安人躺在石块上。

  “看见了我的同伴没有?”我问他们。

  “你是一个人来的呀!”你们说。

  我跑著离开迷城,背后一阵麻冷追著不放。

  停下来再看了一眼阳光下绿野里的废墟,心里轻轻的说∶“再见了!”

  “不要悲伤,再见了!”

  我又静了一会儿灵魂,我的朋友们散去,肩上也不再冷了。

  米夏根本就好好的坐在山谷外边的餐厅里吃中饭。

  “快吃!我们赶火车回斯各去。”我推推他快快吃光了的盘子,一直催著。

  “不是今天去住”热泉”的吗?”

  “现在突然改了!”

  “才三点钟叀酰 薄盎鸪狄缈模坏热死玻 ?

  “你怎么晓得?”

  “不要问啦?反正就是晓得了”眼看最后两班巴士也要走了,我拉起米夏
来就赶。

  经过那个还在栏杆上靠著的加拿大人,我急问他∶“你不下去?”

  “也许坐六点半的那班火车”“请你听我一次,这班就走,来嘛!”

  我向他喊,他摇摇头,我又喊了一遍,他仍是不动。

  “你神经了?跟你旅行实在太辛苦,行程怎么乱改的。”米夏跳上了公车,气
喘喘的说。

  “那个加拿大人没有走?”我回身张望。

  “他的自由呀!”

  “唉!傻瓜”我叹了口气,这才靠了下来。

  巴士停了,我跑去购票口要火车票,回程给我的,竟是来时同样的座号。

  三点二十分,铁轨四周仍是围了一大群游客在买土产,不肯上车。

  “上来吧!他们不通知开车的!”我对一组日本家庭似的游客叫著,他们带了
两个孩子。

  “还有二十分钟!”下面的人说。

  “你急什么呢?”米夏不解的说。

  便在这时候,火车慢慢的开动了,连笛声都不鸣一下就开动起来。

  下面的人一片惊呼,抢著上车,好几个人追著火车跑,眼看是上不来了。

  我趴在窗口怔忡的注视著河水,它们的浪花,在河床中冲得已比岸高。

  “我睡一会儿,请不要走开!”

  对米夏说完了这话,再回望了一眼青峰顶上的那片高地,靠在冷冷的窗边,我
合上了眼睛。


                逃  水


               雨原之四

  这一回,对面来的是个妇人,坐稳了才惊天动地的喘气,先骂火车不守时间身
开,再抱怨一路看见的印地安人脏,最后又干脆怪起玛丘毕丘来。

  我闭著眼睛不张开,可是她说的是利马口音的西班牙文,不听也不行。

  朦胧中开了一下眼,对座的脚,在厚毛袜外穿的竟然是一双高跟凉鞋,这种打
扮上到玛丘毕丘去的实在不多。

  “你说我讲得对不对?”雨伞柄敲敲我的膝盖,原来跟我在说话。

  我抬起头来,对这短发方脸,涂著血红唇膏的妇人笑笑,伸了一下懒腰,也不
回答什么。

  她的旁边,一个亦是短发浏海的时髦女孩自顾自的在吃苏打饼干,不太理会看
来是她母亲的人。

  “累吧?”那个妇人友善的看著我,一副想找人讲话的样子。

  “又累又饿!”我说。

  “为了那一大堆烂石头跑上一天的路,实在划不来,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东
西,下次再也不上当了”她的声浪高到半车都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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