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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1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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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一条长堤,就是“丰夏”市中心的所有了。

  住在“玛黛拉”那几日,几乎每天都要去“丰夏”,奇怪的是,这个可爱的城
镇越认识它,越觉得它亲切、温馨,变化多端。

  只四万人口的小城一样有它的繁华,斜街上放满了鲜花水果,栉比的小店千奇
百怪,有卖木桶的,有卖瓦片的,有鞋匠,有书报摊,有糕饼铺,有五金行,还有
卖衬裙、花边、新娘礼服的,也有做马鞍,制风灯的,当然还夹著一家家服装店,
只是,挂著的衣服,在式样上看去就是一件件给人穿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是给人
流行用的。

  这儿没有百货公司,没有电影院,没有大幅的广告,没有电动玩具,没有喧哗
的唱片行,它甚至没有几座红绿灯。

  这真是十七世纪的市井画,菜场就在城内广场上,卖货的,用大篮子装,买货
的,也提著一只只朴素的杨枝编的小篮子,里面红的蕃茄,淡绿的葡萄,黄的柠檬
满得要溢了出来,尼龙的口袋在这儿不见踪迹,它是一派自然风味,活泼的人间景
气在这儿发挥到了极致,而它的本身就是人世安然稳当的美,这种美,在二十世纪
已经丧失得快看不见了。

  这样的小城,不可能有面目可憎的人,看来看去,表情都是悦目,令人觉得宾
至如归,漂泊大城的压迫感在这里是再也不可能感到的。

  在“丰夏”市内,碰见了几次很有趣的事情。

  我们一连几次通过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店面的老铺,里面乱七八糟的放著一堆
堆红泥巴做出来的雕塑,形状只有两三种,鸽子、天使和一个个微笑的小童,进店
去摸了半天,也没人出来招呼,跑到隔壁店铺去问,说是店主人在另一条街下棋,
等了很久很久,才回来了一个好老好老的白发瘦老头。

  当时我已经选好了一个标价三百葡币的天使像抱在怀里,老人看见了,点点头
,又去拿了三个同样的天使,一共是四个,要装在一个破纸盒里给我们。

  “只要一个,”我讲西班牙文,怕他不懂,又打著手势。

  “不,四个一起。”他用葡萄牙文回答,自说佾话的继续装。

  “一个,老公公。”我拍拍他的肩,伸手把天使往盒子外搬,他固执
的用手按住盒子。

  “一个就好了。”荷西恐他听不见,对著他耳朵吼。

  “不要叫,我又不老,听得见啦!”他哇哇的抗议起来。

  “啊,听得见,一个,只要一个。”我又说。

  老公公看著我开始摇头,唉的一声大叹了口气,拉了我的手臂就往店后面
走,窄小的木楼梯吱吱叫著,老人就在我后面推,不得不上去。

  “喂,喂,到哪里去啊?”

  老人也不回答,一推把我推上满妞鲜花的二楼天台。

  “看!”他轻轻的说,一手抖抖的指著城外一幢幢白墙红瓦的民房。

  “什么啊?”

  “看啊!”

  “啊?”我明白了。

  原来这种泥塑的东西,是用来装饰屋顶用的,家家户户,将屋子的四个角上,
都糊上了四个同样的像,或是天使,或是鸽子,也有微笑小童的,非常美丽,只是
除了美化屋顶之外不知是否还有宗教上的原因。

  “是啦!懂啦!可是我还是只要一个。”我无可无不可的望著老人。

  这一下老人生气了,觉得我们不听话。

  “这不合传统,从来没有单个卖的事。”

  “可是,我买回去是放在书架上的啊!”我也失了耐性,这人这么那么说不通


  “不行,这种东西只给放在屋顶上,你怎么乱来!”

  “好吧,屋顶就屋顶吧一个。”我再说。

  “不买全套,免谈!”他用力一摇头,把盒子往地上一放,居然把我们丢在店
里,自己慢慢走下街去了,神情这么的固执,又这么的理所当然,弄得我们没有办
法偷买他的天使,废然而去。这样可爱的店老板也真没见过,他不要钱,他要传统


  另一次是走渴了,看见远远街角拱门下开著一家小酒店,露天座位的桌子居然
是一个个的大酒桶,那副架势,马上使我联想到海盗啦、金银岛啦等等神秘浪漫的
老故事,这一欢喜,耳边仿佛就听见水手们在酒吧里呵呵的唱起“甜酒之歌”来了


  很快的跑上去占了一只大酒桶,向伸头出来的秃头老板喊著∶“两杯黑麦酒。


  无意间一抬头,发觉这家酒店真是不同凡响,它取了个太有趣的店名,令人一
见钟情。

  当老板托著盘子走上来时,我将照相机往荷西一推,向老板屈膝一点脚,笑嘻
嘻的对他说∶“老板,合拍一张照片如何?拜托!”

  这个和气的胖子很欢喜,理理小胡子,把左腿斜斜一勾,下巴仰得高高的,呼
吸都停住了,等著荷西按快门。

  我呢,抬起头来,把个大招牌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一八三二年设立殡仪
馆酒吧。”

  老板一听我念,小小吃了一惊,也不敢动,等荷西拍好了,这才也飞快的抬头
看了一下他自己的牌子。

  “不,不,太太,楼上殡仪馆,楼下酒店,你怎么把两块牌子连起来念,天啊
,我?殡仪馆?”

  他把白色抹布往肩上一抛,哇哇大叫。

  不叫也罢了,这一叫,街角擦鞋的,店内吧台上喝酒的,路上走过的,全都停
下来了,大家指著他笑,擦鞋的几乎唱了起来。

  “殡仪馆酒吧!殡仪馆酒吧!”

  这老实人招架不住了,双手乱划,急得脸上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你又不叫某某酒店,只写”酒店”,聪明人多想一步,当然会弄错嘛!”我
仰靠在椅子上不好意思的踢著酒桶。

  “嗳噫!嗳噫!”他又举手,又顿足,又叹气,忙得了不得。

  “这样特别,天下再也没有另外一家”残仪馆酒店”,还不好吗?”我又说了
一句。

  他一听,抱头叫了起来,“还讲,还讲,天啊!”

  全街的人都在笑,我们丢下钱一溜烟跑掉了。

  这叫“酒家误作殡仪馆不醉也无归。”

  人在度假的时候,东奔西走,心情就比平日好,也特别想吃东西,我个人尤其
有这种毛病,无论什么菜,只要不是我自己做出来的,全都变成山珍海味。

  “丰夏”卖的是葡萄牙菜,非常可口,我一家一家小饭店去试,一次吃一样,
绝对不肯重复。

  有一天,在快近效外的极富本地人色彩的小饭店里看见菜单上有烤肉串,就想
吃了。

  “要五串烤肉。”我说。

  茶房动也不动。

  “请问我的话您懂吗?”轻轻的问他,他马上点点头。

  “一串。”他说。

  “五串,五”我在空中写了个五字。

  “先生一起吃,五串?”他不知为什么有点吃惊。

  “不,我吃鱼,她一个人吃。”荷西马上说。

  “一串?”他又说。

  “五串,五串。”我大声了些,也好奇怪的看著他,这人怎么搞的?

  茶房一面住厨房走一面回头看,好似我吓了他一样。

  饭店陆续又来了好多本地人,热闹起来。

  荷西的鱼上桌了,迟来的人也开始吃了,只有我的菜不来。

  我一下伸头往厨房看,一下又伸头看,再伸头去看,发觉厨子也鬼鬼祟祟的伸
头在看我。

  弹著手指,前后慢慢摇著老木椅子等啊等啊,这才看见茶房双手高举,好似投
降一样的从厨房走出来了。

  他的手里,他的头上,那个吱吱冒烟的,那条褐色的大扫把,居然是一条如
假包换的松枝烤肉。

  我跟荷西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我双手紧张的撑住椅子,眼睛看成斗鸡眼了。

  茶房戏剧性的把大扫把在空中一挥,轻轻越过我面前,慢慢横在我的盘内,那
条“东西”,两边长出桌子一大截。

  全饭店的人,突然寂静无声,我,成了碧姬芭杜,大家快把我看得透明了。

  “这个”我咽了一下口水,擦著手,不知如何才好。

  “玛黛拉乡村肉串。”茶房一板一眼的说。

  “另外四串要退,这不行,要撑死人的。”

  不好意思看茶房,对著荷西大叫起来。

  大家都不响,盯住我,我悄悄伸出双臂来量了一量,一百二十公分。

  我的身高是一百六十三,有希望一串。

  那天如何走出饭店的,还记得很清楚,没有什么不舒服,眼睛没有挡住,就是
那个步子,结结实实的,好似大象经过阅兵台一样有板有眼的沉重。

  松枝烤肉,味道真不错,好清香的。

  人家没有收另外四串的钱,不附上了一杯温柠檬水给消化,他们也怕出人命。
有一年跟随父亲母亲去梨山旅行,去了回来,父亲夸我。

  说∶“想不到跟妹妹旅行那么有趣。”

  “沿途说个不停,你们就欢喜了啦!”我很得意的说。

  父亲听了我的话笑了起来,又说∶“你有”眼睛”,再平凡的风景,在你心里
一看,全都活了起来,不是说话的缘故。”

  后来,我才发觉,许多人旅行,是真不带心灵的眼睛的,话却说得比我更多。
在“玛黛拉”的旅客大巴士里,全体同去的人都在车内唱歌,讲笑话,只有我,拿
了条大毯子把自己缩在车厢最后一个玻璃窗旁边,静静的欣赏一掠即过的美景。

  我们上山的路是政府开筑出大松林来新建的,成“之”字形缓缓盘上去,路仍
是很狭,车子交错时两车里的游客都尖声大叫,骇得很夸张。

  导游先生是一位极有风度,满头银发的中年葡萄牙人,说著流利的西班牙文,
全车的乘客,数他长得最出众,当他在车内拿著麦克风娓娓道来时,却没有几个人
真在听他的,车厢内大半是女人,吵得一塌糊涂。

  “玛黛拉是公元十五世纪时由葡萄牙航海家在大西洋里发现的海岛,因为见到
满山遍野的大松林,就将它命名为”玛黛拉”,也就是“木材”的意思,当时在这
个荒岛上,没有居民,也没有凶猛的野兽,葡萄牙人陆续移民来这儿开垦,也有当
时的贵族们,来“丰夏”建筑了他们的夏都……”

  导游无可奈何的停下来不说了,不受注意的窘迫,只有我一个人看在眼里,他
说的都是很好听的事,为什么别人不肯注意他呢。

  旅行团在每个山头停了几分钟,游客不看风景,开始拚命拍照。

  最后,我们参观了一个山顶的大教堂,步行了两三分钟,就到了一个十分有趣
的滑车车站。

  “滑车”事实上是一个杨枝编的大椅子,可以坐下三个人,车子下面,有两条
木条,没有轮子,整个的车,极似爱斯基摩人在冰地上使用的雪橇,不同的是,“
玛黛拉”这种滑车,是过去的居民下山用的交通工具,山顶大约海拔二千五百多公
尺高,一条倾斜度极高的石板路,像小河似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弯弯曲曲的奔流
著,四周密密的小户人家,沿著石道,洋洋洒洒的一路排下去,路旁繁花似锦,景
色亲切悦目,并不是悬崖荒路似的令人害怕。

  我们每人缴了大约合一百元新台币的葡币从旅馆出发,主要的也是来尝尝古人
下山的工具是怎么一种风味。

  在滑车前面,必然的犹豫、争执,从那些太太群里冒出来了,时间被耽搁了,
导游耐性的在劝说著。

  荷西和我上了第二辆车,因为是三个人坐一排的,我们又拉了一个西班牙女孩
子来同坐,她跟另外三个朋友一起来,正好分给我们。

  坐定了,荷西在中间,我们两边两个女人,夹住他。

  “好!”回过头去向用麻绳拉著滑车的两个葡萄牙人一喊,请他们放手,我们
要下去了。

  他们一听,松了绑在车两旁的绳子,跳在我们身后,车子开始慢慢的向下坡滑
去。

  起初滑车缓慢的动著,四周景色还看得清清楚楚,后来风声来了,视线模糊了
,一片片影子在身旁掠过,速度越来越快,车子动荡得很厉害,好似要散开来似的


  我坐在车内,突然觉得它正像一场人生,时光飞逝,再也不能回返,风把头发
吹得长长的平飞在身后,眼前什么都捉不住,它正在下去啊,下去啊。

  突然,同车的女孩尖叫了起来,叫声高昂而持续不断,把我从冥想里叫醒过来


  “抓住荷西,抓住荷西!”我弯下身向她喊。

  她的尖指甲早已陷在荷西的大腿上,好似还不够劲,想穿过荷西的牛仔裤,把
他钉在椅子上一样,一面还是叫个不停。

  荷西痛不可当,又不好扳开她,只有闭著眼睛,做无声的呐喊,两个人的表情
搭配得当,精采万分。

  站在椅背后的人看到这种情形,跳了下来,手中的麻绳一放,一左一右,开始
在我们身后拉,速度马上慢了下来。

  回头去看拉车的人,身体尽量向后倾,脚跟用力抵著地,双手紧紧拉住绳子,
人都快倒到地上去了,这样的情形,还跟著车在小跑,不过几分钟吧,汗从他们戴
的草帽里雨似的流下来。

  “上车,踩上来,我们不怕了。”我大声叫他们,那个女孩子一听,又开始狂
叫。

  “上来!”我再回身去叫,拖车的人摇摇头,不肯,还是半仰著跟著小跑。

  这时,沿途的小孩,开始把野花纷纷向我们车内撒来,伸手去捉,抓到好几朵
大的绣球花。

  好似滑了一辈子,古道才到尽头,下了车,回身去望山顶的教堂,居然是一个
小黑点。山路从下往上望,又成了一条瀑布似的悬挂著,我们是怎么下来的,真是
天知道。

  拉车的两个人,水里捞出来的似的湿透了,脱下了帽子,好老实的,背著我们
,默默的在一角擦脸汗,那份木讷,那份羞涩,不必任何一句语言,都显出了他们
说不出的本分和善良,我呆望著他们,不知怎么的感动得很厉害,眼睛一眨一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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