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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2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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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的同学买了一些皮衣和纪念品,我的口袋里实在羞涩,看了好一会儿,才选了
一个木头盒子,不贵的,背后写著“产于波兰”。

  这盒子一直跟著我到结婚,也没什么用,就将它放著。有一天,荷西跟我去淘
破烂,发现了一个外表已经腐烂了的音乐匣,里面的小机器没有坏,一转小把柄就
有音乐流出来。我们带回了那个音乐盒,又放了三五年。

  有一年父母要从台湾来看荷西和我,我们尽可能将那个朴素的家美化起来迎接
父母。回时,我将这一个买自波兰的盒子拿出来,又将车房中丢著的破音乐匣也拿
出来,要求荷西把音乐匣内的小机器移装到波兰盒子中去。

  荷西是个双手很灵巧的人,他将两个盒子组合成了一个,为著盒底多了一个上
发条的把柄,波兰盒子不能平摆在桌上,于是锯了三块小木头,将盒底垫高。

  才粘了两块小木头,荷西就突然去了,我是说,他死了。

  那第三块小木头,是我在去年才给它粘上去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盒子,也经历
了好多年的沧桑,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去听盒里的音乐。它总是在唱,唱∶“往
事如烟”。

  有一年,因为身体不好已经拖了快十一个月了,西班牙医生看了好多个,总也
找不出毛病,也止不住我的“情绪性大出血”。那一阵,只要又出血了,脸上就有
些不自在,斜斜的躺在床上,听见丈夫在厨房里煮菜的声音,我就恨自己恨得去打
墙。可是丈夫不许我起床,就连要去客厅看电视,都是由他抱出去放在沙发上的,
一步也不给走。

  为了怕再拖累他,我决定飞回台湾进入“荣民总医院”来检查。那一年,丈夫
正好失业在家,婚后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么远,而手边的积蓄只够买一个人的来
回机票。为著丈夫不能一起来台湾只为了经济上的理由,上机前的那几天,丈
夫的眼角没有干过。

  在荣总住院的时候,我的《撒哈拉的故事》正好再版,感谢这笔版税,使我结
清了医院十二天的帐单有余。我的性子硬,不肯求援于父母的。

  医院说我一切健康,妇人出血原因很多,可是那次彻查并没有找到根源。等到
我出院的时候,还是在出血,也就没有办法了。

  那时候一位好心的亲戚问我吃不吃中药,我心里挂念著孤单单又在失业的丈夫
,哭著要赶回去,也没心慢慢吃什么中药了。

  父母还是将我送去了朱士宗医师的诊所,我也不管什么出血不出血,就向朱伯
伯讲∶我没有时间沆药,我要赶回西班牙去。

  朱伯伯说∶“中药现在可以做成丸药了,你带了回去服,不必要留在台湾的。


  我拿了药丸后的第三天,就订了机票,那时候丈夫的来信已经一大叠了,才一
个多月。

  快信告诉他,要回去了,会有好大一包中药丸带著一同去,请丈夫安心。

  等我回到那个荒凉的海边小屋去时,丈夫预备好了的就是照片中的那只大瓶子
,说是洗了煮了好多遍,等著装小丸子呢。

  那个青花瓶子,是以前西班牙老药房中放草药用的,一般市面上已经难求了。
我问丈夫哪里来的,他说是我的西班牙药房听说迅“中国药丸”会来,慷慨送给我
们的,言下对中国药十分尊重与敬仰。

  说也奇怪,那流了快一整年的血,就在每天三次必服的六十颗丸药的服治下,
完全治愈了。谢谢朱伯伯。

  它被挂在一间教堂的墙壁上。

  也不懂为什么,一间供教堂没有望弥撒,却被许多摊位占满了,全在做生意。
卖的是南美秘鲁古斯各高原上的特产。

  古斯各是一个极美的老城,它的著名于世,跟那城附近的一个废墟“失落
的迷城马丘毕丘”有著很大的关系。世界各地的游客挤满了这接近海拨三千公
尺的高原。

  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一月,应该算是南半球的夏天,可是入夜时,还是冻得发抖


  就是每天晚上淋著雨、踏著泥,跟著摄影的米夏去看一眼这块挂毡。它总是挂
著,没有人买去它。

  “如果你那么爱,那么爱它,就买下嘛!”米夏说。

  我一直举棋不定。

  长长的旅途,一共要走十七个国家,整整半年。不止如此,是各国的每一个村
镇都得挤长途公车去跑的。在那种情形下,无论加添任何一样小东西,都会成为旅
途中的负担,中南美洲那么大,东买西买的怎么成呢?

  “你买,我来替你背。”米夏友爱的说。那一天,我买下了一支笛子,后来送
给司马中原叔叔了。笛子又短又细,是好带的。

  就在那场雨季里,我们乘坐的小飞机不能飞来载人,我日日夜夜的去看那块挂
毡,把它看成了另一种爱情。

  米夏看我很可怜,一再的说兵一定答应替我背行李,可是他自己那套照相器材
就要了他的命,我怎么忍心再加重他的负担呢?

  卖挂毡的印地安人应该是属于南美印加族的。他解释说这块挂毡要用手工编
织半年左右,其中的图案,据说是一种印加人古老的日历。

  实在太爱那份色彩和图案,终于,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买下了它。

  经过了万水千山的旅途,这幅日历挂毡跟著我一同回到了台湾。我是这样的宝
爱著它,爱到不忍私藏,将它,慎慎重重的送给了我心深处极为爱惜的一位朋友。
这份礼物普通,这份友情,但愿它更长、更深、更远。毕竟物,是次要的,人
情,才是世上最最扎实的生之快悦。

  我的女友但妮斯是一位希腊和瑞士的混血儿,她有著如同影星英格丽褒曼一般
高贵的脸形,而她却老是在闹穷。但妮斯的丈夫在非洲一处海上钻油井工作,收入
很高,她单身一人住在加纳利群岛上,养了一群贵族狗,每天牵著到海边去散步。
虽然但妮斯的先生不能常常回家,可是但妮斯每天晚上总是开著她的跑车,开到岛
上南部夜总会林立的游客胜地去过她的夜生活。

  我之跟但妮斯交上了朋友并不全然出于一片真心,而是那一阵丈夫远赴奈及利
亚去工作,偶尔但妮斯在黄昏过来聊聊天,我也无可无不可的接受了。至于她的邀
我上夜总会去钓男人那一套,是不可能参与的。

  但妮斯的丈夫是个看上去绅士又君子的英国工程师,当他回家来时,会喊我去
他们家吃吃晚饭,喝微量的白兰地,谈谈彼此的见闻和经历。我发觉但妮斯的丈夫
非常有涵养,对于太太老抱怨钱不够用的事情,总是包容又包容。爱她,倒不一定
。苟安,也许是他的心理。

  总之,在但妮斯开口向我借钱的时候,她的衣服、鞋子、首饰和那一群高贵的
狗,都不是朴素的我所能相比的。

  我没有借给她,虽然她说连汽油钱都快没有了。我叫她去卖首饰和狗。

  那时候,突然发觉,但妮斯养了一个夜总会里捡来的情人,他们两个都酗酒。
只要但妮斯的先生一回家,那个男人就消失了,等到先生这一去两个月不回来,那
个男人就来。

  慢慢的,我就不跟她来往了。

  有一个黄昏,但妮斯突然又来找我,看上去喝了很多酒。

  她进了客厅坐下来就哭,哭得声嘶力竭,说那个男子骗走了她的一切,包括汽
车都开走了,更别说那一件一件皮大衣了。

  总之她先生就要回来了,她无以解释,连菜钱都没有,她要去跳海了。

  我只问了一句∶“你可改了吧?”

  她拚命点头,又说了一大堆先生不在,心灵极度空虚的那种话,看上去倒是真
的。

  “我丈夫也在非洲,我不空虚。”我说。

  “你强啊,我是弱者,没有男人的日子,怎么活下去?”她又哭起来。

  我拿出支票簿,也不问她数目,开了一张可能范围内的支票给她,她千恩万谢
的走了。

  不多久,我听说兵们夫妇要回英国去离婚,我跑去找她,但妮斯没有提到欠我
的钱,只指著一排排高跟鞋说∶“你挑吧!”神情很不友善。

  我怎么会要她的鞋子呢。神经病!

  就在这个时候,但妮斯的丈夫走出来了,神色平静,显然不知道我借钱给但妮
斯的事。他手里卷著两块羊皮卷,说∶“这是我搜集的两块羊皮,北非”茅乌里它
尼亚人”古早时用天然色彩手绘出来的极美的艺术品,留下给你了好吗?”

  展开来细细一看,我惊吓得说不出话来。这个东西,我在巴黎罗浮宫里看过类
似的。

  “你真的要给我?”我说。

  “是你的了,你也许不知道,在但妮斯这些女朋友里,我最敬的就是你。”他
说。

  “敬我什么?”我很吃惊。

  “敬爱你的一切,虽然我们没有讲过几次话。请告诉你的丈夫,他娶到的是一
个好女人。”

  我不知再说什么,与这两位即将离婚的夫妇握手告别。上车时,那两块古老的
羊皮图卷再被那位先生递进窗口来,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只说∶“谢谢!”就开
车走了。

  今生,我没有再见过他们。

  那一年,因为圣诞节,丈夫和我飞回马德里去探望公婆和手足。

  过节的日子,总比平日吃得多,家中每一个女子都在喊∶“要胖了,又要胖了
,怎么办,再吃下去难看死了。”说归说,吃还是不肯停的。我,当然也不例
外。

  丈夫听见我常常叫,就说∶“你不要管嘛!爱吃就去吃,吃成个大胖子没有人
来爱你,就由我一个人安心的来爱不是更好!”

  我听见这种说话就讨厌,他,幸灾乐祸的。

  有一年,丈夫去受更深的“深海潜水训练”,去了十八天,回来说认识了一个
女孩子,足足把那个女孩赞了两整天,最后说了一句∶“不知道哪个好福气的男人
把她娶去,嗳。”

  我含笑听著听著,心里有了主意,我诚心诚意的跟丈夫讲∶“如果你那么赞赏
她,又一同出去了好几次,为什么放弃她呢?我可以回台湾去住一阵,如果你们好
起来了,我就不回来,如果没好多久就散了,只要你一封电报,我就飞回你身边来
,你说盯不好?”

  那一次他真正生气了,说我要放弃他。我也气了,气他不明白只要他爱的人,
我也可以去爱的道理。

  圣诞节了,丈夫居然叫我吃胖吃胖,好独占一个大胖子,我觉得他的心态很自
私。

  就在丈夫鼓励我做胖子的那几天,我偷偷买下了一个好胖的陶绘妇人,送给他
做礼物。

  当他打开盒子看见了名叫PEPA的女人时,我打了一下他的头,向他喊∶“
满意了吧?一个胖太太加一个胖情人。”

  后来,包括邻居的小孩到家里来玩的时候,都知道那是荷西的“情人”,是要
特别尊敬的,不可以碰破她那胖胖的身躯。因为小孩子知道,这位情人,是我也爱
著的。

  “梦幻骑士”是我的英雄唐。吉诃德。

  我得到这个木刻,在一个偶然的机缘里。

  有一次不当心,将吉诃德手中那支矛弄断了,这更像一个刚刚打完仗的他。

  去年在竹东深山里的清泉。小丁神父将彼德奥图和苏菲亚罗兰主演的这张名片
放给我看时,我一直没有受到如同书本中的那种感动,直到那首歌∶《未可及的梦
》慢慢唱出来的时刻,这才热泪奔流起来。

  既然吉诃德象征了一种浪漫的骑士精神,身为半个西班牙魂的我,是应该拥有
一个他的。

  亲爱的江师母,你的灵魂现在是不是正在我的身边,告诉我∶“夜深了,三毛
不要再熬夜,帅母是癌症过去的,你前两年也得过这个病,不要再累了,快去睡觉
,身体要紧。而你脖子上肿出来的硬块,怎么还不去看医生?师母忧急你的健康,
你为什么却在深夜里动笔在写我,快快去睡吧。”

  我看著这张玉坠子和桃源石的印章照片,心里涌出来的却是你漫无边际对我的
爱以及我对你的怀念。一年五个月已经过去了,师母,你以为我忘记了你吗?

  初识师母是在东海大学一场演讲的事后,校方招待晚饭,快结束的时候,你由
丈夫东海大学文学院院长江举谦先生引著进入了餐厅,你走上来拉住我的手,
说是我的读者。

  那一刻,我被你其淡如菊的气质和美丽震住了,呆呆的盯住你凝望,不知说什
么才是。

  也许是前世的缘分未了,自从我们相识之后,发觉两人有著太多相似的地方,
从剪裁衣服、煮菜、爱穿长裙子、爱美术、喜欢熬夜、酷爱读书,到逛夜市、吃日
本菜、养花、种菜,甚而偶发的童心大发跑去看人开标卖玉,都是相同的。

  我虽然口中叫你师母,其实心里相处得如同姊妹,我们一个在国外或台北,一
个在台中的东海校园,可是只要想念,就会跑来跑去的尽可能一同像孩子般的玩耍
。你的衣服分给我穿,你的玉石和印章,慷慨的送给我。只要我去台中,我们必然
夜谈到天亮,不管老师在卧室里一遍又一遍叫喊著∶“去睡啦!不要再讲话啦
”我们还是不理他。等他睡著了,两个人一人一杯乌梅酒喝喝谈谈,不到天亮不肯
去睡。

  只要我去了台中,我们必去你的故乡竹山找三姨,我跟著你的孩子叫三姨,那
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姨,被我叫成了亲戚。

  师母,你喜欢看我打扮,也喜欢看见我快乐,无论什么心事,除了对小丁神父
,我就只对你一个人说。如果不能见面,我们来来往往的书信就跑坏了邮差先生,
在国外,只要我不写信,你就每天在邮差抵达的时刻不停的张望。

  我们看来是完全不同的外型,你的美,蕴含著近乎日本女子的贤淑与温柔,我
的身上,看见的只是牛仔裙上的风尘。

  可是我们的灵魂以及对生命的热爱却是呼应不息的。

  去年的春天,老师一个电话将我急出的眼泪,老师说你头痛痛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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