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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2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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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没有床,也没有暖气,我穿著衣服缩进夏米叶放在地上的床垫内去睡,居然有
一床鸭绒被,令人意外极了。

  第二日醒来已是中午十二点了,我爬起来,去每个房间内看看,居然都空了。
客厅的大窗杠部妥开来,新鲜寒冷的空气令人觉得十分愉快清朗。这个楼一共有十
大间房间,另外有两个洗澡间和一个大厨房,因为很旧了,它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美
。我去厨房看看,乌苏拉在刷锅子,她对我说∶“人都在另外一边,都在做工,你
去看看。”我跑出三楼大门,向右转,又是一个门,推门进去,有好多个空房间,
一无布置,另外走廊尽头有五、六间工作室。这群艺术家都在安静的工作。加起来
他们约有二十多间房间,真是太舒服了。夏米叶正在用火烧一块大铁板,他的工作
室内推满了作品和破铜烂铁的材料。恩里格在帮忙他。“咦,你们那么早。”夏米
叶对我笑笑∶“不得不早,店里还差很多东西。要赶出来好赚钱。”

  “我昨晚还以为你们是不工作的嬉皮呢!”我脱口而出。“妈的,我们是嬉皮
,你就是大便。”恩里格半开玩笑顶了我一句。夏米叶说∶“我们是一群照自己方
式过生活的人,你爱怎么叫都可以。”我很为自己的肤浅觉得羞愧,他们显然不欣
赏嬉皮这个字。

  这时重重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哈,原来全躲在这儿。”荷西探头进
来大叫,他是夏米叶的弟弟,住在马德里,是个潜水专家,他也留著大胡子,头发
因为刚刚服完兵役,所以剪得很短很短。大概是早车来的。“来得正好,请将这雕
塑送到店里。”夏米叶吩咐我们。那是一个半人高的雕塑,底下一副假牙咬住了一
支变形的叉子,叉子上长一个铜地球,球上开了一片口,开口的铜球里,走出一个
铅做的小人,十分富有超现实的风格。我十分喜欢,一看定价却开口不得了,乖乖
的送去艺廊内。另外我们又送了一些法兰西斯哥的手工,粗银的嵌宝石的戒指和胸
饰,还有埃度阿陀的皮刻手工艺,乌苏拉的蚀刻版画到艺廊去。

  吃中饭时人又会齐了,一人一个盘子,一副筷子,围著客厅的小圆桌吃将起来
。菜是水煮马铃薯,咸炒白菜和糙米饭,我因饿得很,吃了很多。奇怪的是每一个
人都用筷子吃饭,而且都用得非常自然而熟练。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是约翰
一面吃一面唱歌,表情非常愉快。

  这时铜铃响了,我因为坐在客厅外面,就拿了盘子去开门。门外是一男一女,
长得极漂亮的一对,他们对我点点头就大步往客厅走,里面叫起来∶“万岁,又来
了,快点来吃饭,真是来得好。”我呆了一下,天啊,那么多人来做客,真是“人
人之家”。明天我得去买菜才好,想来他们只是靠艺术品过日子,不会有太多钱给
那么多人吃饭。

  当天下午我替尚蒂去买纸尿布,又去家对面积雪的山坡上跟恩里格和“巴秋里
”做了长长的散步,恩里格的长发被我也编成了辫子,显得不伦不类。这个小镇的
景色优美极了,古堡就在不远处,坐落在悬崖上面,像极了童话中的城堡。

  过了一日,我被派去看店,荷西也跟著去,这个艺廊开在一条斜街上,是游客
去古堡参观时必经的路上。店设在一个罗马式的大理石建筑内,里面经过改装,使
得气氛非常高级,一件一件艺术品都被独立的放在台子上,一派博物馆的作风,却
很少有商业品的味道。最难得的是,店内从天花板、电灯,到一排排白色石砌陈列
品,都是“人人之家”里那批人,自己苦心装修出来的。守了半天,外面又下雪了
,顾客自然是半个也没有,于是我们锁上店门,又跑回家去了。“怎么又回来?”
夏米叶问。“没有生意。”我叫。“好,我们再去。这些灯罩要装上。”一共是七
个很大的粗麻灯罩,我们七个人要去,因为灯罩很大,拿在手里不好走路,所以大
家将它套在头上,麻布上有洞洞,看出去很清楚。于是我们这群“大头鬼”就这样
安静的穿过大街小巷,后面跟了一大群叫嚷的孩子们。

  阿黛拉回来时,我在这个家里已经住了三天了。其他来做客的有荷西、马力安
诺和卡门!就是那漂亮的一对年轻学生。那天我正在煮饭,一个短发黑眼睛,
头戴法国小帽,围大围巾的女子大步走进厨房来,我想她必然是画家阿黛拉,她是
智利人。她的面孔不能说十分美丽,但是,她有一种极吸引人的风韵,那是一种写
在脸上的智慧。“欢迎,欢迎,夏米叶说,你这两日都在煮饭,我要吃吃你煮的好
菜。”她一面说著,一面上前来亲吻我的脸。这儿的人如此无私自然的接纳所有的
来客,我非常感动他们这种精神,更加上他们不是有钱人,这种作风更是十分难得
的。

  那天阿黛拉出去了,我去她房内看看,她有许多画放在一个大夹子里,画是用
笔点上去的,很细,画的东西十分怪异恐怖,但是它自有一种魅力紧紧的抓住你的
心。她开过好几次画展了。另外墙上她钉了一些旧照片,照片中的阿黛拉是长头发
,更年轻,怀中抱著一个婴儿,许多婴儿的照片。

  “这是她的女儿。”拉蒙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现在在哪里?她为什么一个
人?”我轻轻地问拉蒙。“不知道,她也从来不讲过去。”我静静的看了一下照片
。这时法兰西斯哥在叫我“来,我给你看我儿子和太太的照片。”跟去他房内
,他拿了一张全家福给我看,都是在海边拍的。“好漂亮的太太和孩子,你为什么
一个人?”法兰西斯哥将我肩膀扳著向窗坍,他问我∶“你看见了什么?”我说∶
“看见光。”他说∶“每个人都一定要有光在心里,我的光是我的艺术和我的生活
方式,我太太却偏要我放弃这些,结果我们分开了,这不是爱不爱她的问题,也许
你会懂的。”我说∶“我懂。”这时夏米叶进来,看见我们在讲话,他说∶“你懂
什么?”我说∶“我们在谈价值的问题。”他对法兰西斯哥挤挤眼睛,对我说∶“
你愿意搬来这里住吗?我们空房间玖得是,大家都欢迎你。”我一听呆了下,咬咬
嘴唇。“你看,这个小城安静美丽,风气淳朴,你过去画画,为什么现在不试著再
画,我们可以去艺廊试卖你的作品,这儿才是你的家。”我听得十分动心,但是我
没法放下过去的生活秩序,这是要下大决心才能做到的。“我放不下马德里,我夏
天再来吧!”我回答。“随便你,随时欢迎,你自己再想一想。”当天晚上我想了
一夜无法入睡。

  过了快七天在塞哥维亚的日子。我除了夜间跟大伙一起听音乐之外,其他的时
间都是在做长长的散步。乌苏拉跟我,成了很好的朋友,其他的人也是一样。在这
个没有国籍没有年纪分别的家里,我第一次觉得安定,第一次没有浪子的心情了。
以后来来去去,这个家里又住了好多人。我已计划星期日坐夜车回马德里去。荷西
也得回去,于是我们先去买好了车票。那天下午,要走的客人都已走了,卡门和马
力安诺骑摩托车先走。我们虽然平时在这大房子内各做各的,但是,要离去仍然使
人难舍。“你为什么一定要走?”拉蒙问我。“因为荷西今天要走,我正好一同回
去,也有个人做伴。”“这根本不通。”恩里格叫。乌苏拉用手替我量腰围,她要
做一件小牛皮的印地安女人的皮衣裙送给我,另外埃度阿陀背一个美丽的大皮包来
,“这个借你用两星期,我暂时不卖。”我十分舍不下他们,我对夏米叶说∶“夏
天来住,那间迅半圆形窗的房间给我,好吧?”“随你住,反正空屋那么多,你真
来吗?”

  “可惜劳拉不认识你,她下个月一定从叙利亚回来了。”阿黛拉对我说。这时
已经是黄昏了,窗坍刮著雪雨,我将背包背了起来,荷西翻起了衣领,我上去拥抱
乌苏拉和阿黛拉,其他人有大半要去淋雨,我们半跑半走。

  在圣米扬街上这时不知是谁拿起雪块向我丢来,我们开始大叫大吼打起雪仗,
一面打一面往车站跑去。我不知怎的心情迅点激动,好似被重重的乡愁鞭打著一样
。临上车时,夏米叶将我抱了起来,我去拉恩里格的辫子,我们五六个人大笑大叫
的拍著彼此,雪雨将大家都打得湿透了。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去,虽然我一再的说夏
天我要那间迅大窗的房间。七天的日子像梦样飞逝而过,我却仍然放不下尘世的重
担,我又要回到那个不肯面对自己,不忠于自己的生活里去。“再见了,明年夏天
我一定会再来的。”我一面站在车内向他们挥手,一面大叫著我无法确定的诺言,
就好似这样保证著他们,也再度保住了自己的幸福一般,而幸福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就如同永远等待不到的青鸟一样。


                 附录


             三毛异乡的赌徒


                桂文亚

  她赤足盘坐在小房间的地毯上。

  浅棕色脸庞垂著两根麻花辫,闪动一双大黑眼。

  “我的写作,完全是游于艺。是玩,就是玩,写完了,我的事情也了结了。我
从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读者,也很少想到稿费,但是,文章登出来,看排版铅字,
是一种快乐。”

  三毛,异乡的流浪者,仆仆风尘地回来了。

  这晚,她穿著白色麻纱缀花上衣,蓝色牛仔裤,手腕上套著一对凹凸雕刻的银
镯,比起照片,本人更显得慧黠、灵秀。

  “我最喜欢做印地安人。”她笑著说。

  肤色、装扮,的确使她像个印地安少女,然而,举止神态,又有一股形容不出
的吉普赛。

  她原本不打算回来。原因是情绪上好不容易安定住,马上又换环境,难免会很
激动,另方面,也恐怕把撒哈拉沙漠里培养出来的清朗性情,搅混了。

  毕竟,还是回来了。其中一个实际理由是∶暂别荷西,可以减少他失业后的心
理和经济负担。

  撒哈拉沙漠是世界最大的沙漠,总面积八百万平方公里,西属撒哈拉是其中一
部材,占地二十六万六千平方公里。

  摩洛哥和茅利塔里亚瓜分西属撒哈拉以前,它是西班牙的一省,位于非洲西北
海岸,摩洛哥之南,东北与阿尔及利亚一部分接壤。人口包括阿拉伯、北非回教土
人Berber和西班牙人。

  这片仅有七万人的大漠,终年乏雨,黄沙漫漫,深沉而犷伟。一个年轻的中国
女孩子,跋涉万里关山。生活灸那样艰巨的环境里,不能不说是奇异而勇敢的抉择


  《白手成家》一文里,她提到过∶“不记得那一年,我无意间翻到一本美国《
国家地理杂志》,那期书里,正好介绍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择的
,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的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天地。”
那时候,她就想,如果去,自己很可能成为中国第一个踏上撒哈拉土地的女孩子。
“我当时的一大愿望是横渡撒哈拉。可是,一旦面对它,我才发现,这样的想法很
天真。”

  她形容刚去沙漠的感觉,是一种极度的“文化惊骇”。她不能说兵们落后,因
为落后是比较,但对于那样的生活方式,的确非常吃惊,甚至带著点后悔。

  三个月后,她与荷西结婚了,还是决定留下来。

  “好奇心上,当然可以得到很大的满足,因为,所看的一切都是自己从来不知
道的大地的本身,就把你带入一个异境里。不过,心情却极端苦闷。”

  她发现自己退步很多,荷西下班回来,不是说∶早上水停了,去隔壁提水,就
是买了便宜的西瓜,东西又涨价了。生活上最起码的欠缺,造成了情趣的枯竭。

  “为了补救,我们买了很多有关已婚妇女的心理学书籍的确,很多心理上
的问题都发生在自己身上。”

  感情适应上的困难,使她一度想与荷西分开。

  “不是吵架,”她说∶“是对婚姻生活的失望,而这种失望是我造成的。荷西
要娶的我,绝不是那时候的我。当时的情况,几乎陷入绝境。”

  荷西上班了,她被封闭在家里,热风似火般燃烧,邻居们无话可谈。

  “我非常苦,非常寂寞,甚至发生这样孩子气的事∶荷西上班,我把门一挡,
眼泪就流下来了。我说∶“荷西,你不许去,你一定不许去,你去,我就拿刀杀你
!””

  然后,她笑起来了,露出参差可爱的牙齿。

  荷西还是走了。她只有呆坐地上,面对干秃秃,没有糊水泥的墙。

  长期观察一种风俗之后,和做游客的心情不一样了。她细细想,一个一个想,
生活里的枝枝叶叶,之后,提起已经停了十年的笔,写下沙漠生活中第一个故事∶
《中国饭店》。

  十年前,二十三岁,正确一点推算,她十四、五岁即以“陈平”的本名投搞。
作品不多,零零散散的短篇小说和散文,分别发表在《现代文学》、《皇冠》、《
幼狮文艺》、《中央副刊》和《人间副刊》。

  严格说起来,它们苍白、忧郁、迷惘,充满了对生命、真理固执的探索,而撒
哈拉的一系列故事,健康、豁达、洒脱不羁。

  “出国以后,我就没有再接触过诗、书和文学了。等《中国饭店》写出来以后
,一看,我就说,这不是文学。跟我以前的作品完全不一样。”我忽然有一种说不
出的伤感,我变了,我所写的,不再是我过去关心的人生,现在所写的,都是我的
生活,技巧上不成熟,只是平铺直叙述说彤活。”

  只是,笔也再没有停下。

  生活,是一种更真实。

  她想起在文化学院选读的哲学课程。

  “哲学并没有使我找到生命的答案,我唯一学到的是分析。研究哲学,对我是
一种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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