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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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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模大样地走到树下,走到我身边,用嘴咬住那根被我的身体砸折、结满了果实的杏树权子,从我的屁股下拖走。太猖狂了!这孙子!但是我头晕。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拖着缀满金杏的沉重的树权子倒退着前进。急退几步,停下来歇息几秒钟,然后继续行进。杏树权子与地面磨擦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三哥,好样的~~我感到火烧心头,恨不得扑上去……但依然头晕。刁小三把那根结满杏子的树权子拖到蝴蝶迷面前。站直身体,右腿后撤半步,弯腰,伸出右前爪,仿佛一个戴着白手套的绅士,对着那树权子划了一个半圆:请吧,小姐……啦呀啦啦呀啦……它又对着那十几头母猪和更远处那些被阉过的公猪们招手。群猪欢呼,一哄而上,顷刻问将那根树权子分解得七零八落。有几头大胆的阉猪竞试图往杏树下靠拢,这时我站了起来。我看到一头抢到了一段缀满了杏子的小树权的小母猪,得意地晃动着脑袋,肥大的耳朵扇着腮帮子,发出“啪啪”的声响。刁小三转着圈飞吻,一只阴险的老阉猪,将前爪噙在嘴里,吹出了一声尖厉的呼哨。猪们都安静下来。
我努力安定心神。我知道,如果仅凭蛮勇,接下来将吃更大的苦头。吃苦头还是小事,重要的是这些母猪都将成为刁小三的妻妾,五个月后,猪场里就会添上几百只长嘴尖耳的小妖精。我扭动着尾巴,活动着筋骨,将嘴巴里的泥土咳出去,并顺便捡拾了几颗杏子。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杏子,这都是方才被我的身体砸下来的。杏子已经熟透了,滋味香甜,果肉如蜜。啦呀啦一~啦呀啦啦呀啦一一妈妈的草帽绕着月亮旋转,时而金黄色,时而银白色。吃了几颗杏子后,我的心沉静下来。杏子的汁液让我的口腔和咽喉感觉很舒服。不着急,我索性慢慢地吃一顿。我看到刁小三用前爪夹着一颗杏子送到蝴蝶迷嘴边,蝴蝶迷扭扭捏捏地不肯吃。俺娘说过,不能随便吃男猪的东西,蝴蝶迷娇滴滴地说。你娘胡说八道,刁小三硬把那颗杏子塞到蝴蝶迷的嘴里,然后,趁机在蝴蝶迷的耳朵上亲了一个响亮的吻。后边群猪起哄:Kiss一个!Kiss一个!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它们大概已经把我忘记了。它们大概以为胜负已分,而我已经甘拜下风。它们大多是与刁小三一起从沂蒙山来的,内心里还是偏向它。奶奶个熊,是时候了!我运足力气,直奔刁小三而去,我的身体凌空而起,刁小三故技重演,从我肚皮下油滑地逃脱。小子,我要的就是这个。我稳稳地降落在瘦弱杏树下,也就是蝴蝶迷的身边,与刁小三置换了位置。我抬起前爪,狠狠地在蝴蝶迷腮帮子上抽了一家伙,然后就势把它扑倒。蝴蝶迷尖声哭叫。我知道刁小三会调头猛扑过来,而我的那两个巨大的睾丸、也是我全身最薄弱最珍重的部位正处在它的攻击之下,如果被它撞上一头或咬上一口,那一切都结束了。这是一招凶险的棋,类似于破釜沉舟,我用两眼的余光尽量地往后看着,拿捏着分寸和时机。我看到这头凶兽张开的大嘴,口中喷溅出的血沫子,两眼射出的凶光,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千钧一发之际,我的后腿猛地翘起,前爪按着蝴蝶迷的身体,用的是倒立的力道,刁小三仿佛一枚呼啸的炮弹,贴着我的肚皮前冲,我下落的身体,正巧骑在了它的脊背上。没容它有任何反抗,我的两只前爪,就准确而凶狠地抠住了它那两只凶光四射的眼睛……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妈妈的草帽飞上了月亮~~带走了我的爱情和理想~~这一招确实歹毒了些,但事关大局,也就顾不上那些伪善的说教了。
刁小三驮着我胡碰乱撞,终于将我从它背上颠下来。它的两个眼窝里流出了蓝色的血。它捂着眼睛,遍地打滚,一边打滚一边嚎叫:“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啦呀拉~~啦呀啦~~群猪悄无声息,一个个神情肃然。月亮飞升而去,草帽飘然落地,草帽之歌戛然而止,只有刁小三的凄厉惨叫在杏园里回荡。那些阉公猪们都夹着尾巴回到了圈舍,那些母猪,在蝴蝶迷的率领下,围成一个圆圈,齐刷刷地调了头,把它们的屁股,献媚于我。它们的嘴巴,嘈嘈切切地嘟囔着:主人,亲爱的主人,我们都属于您,您是我们的大王,我们是您的贱妾,我们准备好了,要做您孩子的母亲……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落地的草帽被打滚的刁小三压成了薄饼。我脑海里一片空白,耳边似乎还有草帽之歌的袅袅余音,而这袅袅余音也终于如同沉人深潭的珍珠,一切恢复正常,月光如水,寒意袭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江山就这样打下来了吗?就这样称王称霸了吗?难道我真的需要这么多母猪?说实话,当时我已经没有了与它们交配的兴趣,但它们高高翘起的屁股,如同不可摧毁的圆城,紧密地包围着我,使我无法脱身。我欲乘风离去,但高处似有一个威严的声音提醒我:猪王,你没有权利逃脱,就像刁小三没有权利与它们交配一样,与它们交配是你的神圣职责!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草帽之歌仿佛珍珠从水底缓缓升起,是的,帝王没有家事,帝王的鸡巴上有政治。我应该忠于职守,与母猪们交配;我必须履行职责,把我的精液,射进它们的子宫,不论它们是美还是丑,不论它们是白还是黑,不论它们是处女猪还是曾被别的公猪爬跨过。复杂的问题是选择,它们同样迫切、同样灼热,究竟应该先跟哪一个交配,或者说,应该先临幸哪一头?我迫切地感到应该有一头阉猪帮助处理这些事情。阉猪会有的,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月亮即将履行完它今晚的职责,恋恋不舍地隐没在西边,从杏树的梢头,露出半个通红的脸庞。东边的天际,已经呈现出鲨鱼肚皮一样的银白色。黎明将至,晨星格外璀璨。我用硬鼻拱了一下蝴蝶迷的屁股,示意已经选定了它做第一个临幸对象。它娇声娇气地哼哼着:大王啊……大王,妾身终于盼到这一时刻……
我暂时地忘记了身前事,也不去顾忌身后事,作为一头纯粹的公猪,我举起前爪,爬跨到母猪蝴蝶迷的背上……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一~草帽之歌轰然响起。在急管繁弦营造出的背景音乐的烘托下,一个雄浑的男高音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妈妈的草帽,飞到月亮上去了~~载着我的爱情和我的理想~~这些竟然全无妒意的母猪互相咬着尾巴,围成一个圆圈,在草帽之歌的伴奏下,围着我和蝴蝶迷跳舞。先是杏园中鸟声阵阵,然后是红霞似火。我的第一次交配圆满结束。
当我从蝴蝶迷背上跨下来时,正看到西门白氏挑着一担食料,拄着长柄勺子摇摆而来。我尽了最后的力气跳越围墙回到我的舍,等待着白氏的喂食。黑豆和麸皮使我的口水大量分泌。我饿了。围墙外边探进来白氏被霞光映照的红通通的脸膛。她的眼睛里含着泪花,感慨万端地对我说:“十六啊,金龙和解放结了婚,你也结了婚,都长大了……”
第三十章 神发救治小三活命 丹毒袭击群猪死亡
那年的八月,天气格外闷热,雨水频繁,似乎天漏。猪场旁边的沟渠里秋水漫溢,土地被水泡涨,像面团一样发起来。几十棵老杏树不耐水涝,叶片脱落干净,可怜巴巴地等死。猪舍里那些充当梁檩的杨木和柳木,萌发出长长的枝条;充当房笆的高粱秸秆上,生满了灰白的霉点。猪粪猪尿在发酵,猪场里弥漫着霉烂的气味。本该准备下蛰的青蛙们,竟然又开始了交配,入夜之后,田野里蛙声阵阵,吵得猪难以入睡。
不久又在遥远的唐山发生了一次强烈的地震,地震的余波传导到此地,使十几间基础不牢的猪舍倒塌。我的宿舍的梁檩,也发出了咯咯吱吱的响声。又发生了一次陨石雨,巨大的流星,携带着隆隆巨响,闪烁着灼目的强光,划开漆黑的夜幕,轰然坠地,使地表为之颤抖。而这个时候,我那二十多头怀孕的母猪,一个个大腹便便,奶头肿胀,进人了临产之期。
刁小三依然住在我的隔壁,与我斗争之后,右眼全瞎,左眼仅有微弱视力。这是它的不幸,为此我深表遗憾。春天那些日子里,有两头母猪经我交配多次而不孕,我曾想请刁小三与这两头母猪交配,也算是我向它致以歉意。没想到它却阴沉地说:“猪十六啊,猪十六,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刁小三败了就是败了,请你自重,不要用这种方式侮辱我!”
它的话,深深地触动了我,使我对这个昔日的竞争对手,不得不刮目相看。我对你说,自从战败之后,刁小三变得非常深沉,过去那些贪嘴、饶舌的毛病一扫而光。正所谓祸不单行,更大的一场不幸又将降临到它的头上。这件事可以说与我有关,也可以说与我无关。那两头母猪与我交配数次而不怀孕,猪场的工作人员要刁小三与它们交配。刁小三坐在它们身后,沉默着,毫不动情,如同冰冷的石雕。于是,猪场工作人员便以为刁小三已经失去了性能力。为了改善退役公猪的肉质,往往要将其阉割,这是你们人类无耻的发明。刁小三就遭受了这样的酷刑。阉割,对于尚未发育的小公猪而言,是一场几分钟就可完成的小手术,但对于刁小三这样的成年猪——它在沂蒙山肯定有过炽烈如火的罗曼史——则是命悬一线的大手术。十几个民兵把它按倒在那棵歪脖子杏树下。刁小三的挣扎空前剧烈,最少有三个民兵的手被它咬得血肉模糊。他们每人扯它一条腿,使它仰面朝着天,脖子上横压上一根木杠子,杠子的两端各有一个民兵压住。它的嘴里给塞上了一块鹅蛋般大的光滑卵石,使它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持刀行凶的是一个头顶光秃、只有两鬓和枕部余下一些花白杂毛的老家伙。我对此人,有天然的仇恨,听人召唤他的名字,才猛然忆起他就是我前两世的宿敌许宝。这家伙已经老了,并且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稍一活动就咻咻喘息。别人抓刁小三时,他远远地站着袖手旁观。别人将刁小三制服之后,他才趋步向前。他的眼里闪烁着职业性的兴奋光芒。这个该死而不死的家伙手法利索地将刁小三的睾丸割出来,然后从他的兜囊里抓出一把干石灰,胡乱撒上,便提着那两个硕大如芒果的浅紫色玩意跳到一边去。我听到金龙问他:“宝叔,要不要缝上几针?”
许宝喘息着说:“缝个毬啊!”
民兵们发声喊,四散跳开。刁小三慢慢地爬起来,吐出口中的卵石,巨大的痛苦使它浑身哆嗦,背上的鬃毛像毛刷子一样直立着,后面的伤口血流如注。刁小三没有呻吟,更没有哭泣,紧咬着牙关,牙齿错动,发出咯咯的响声。那许宝站在杏树下,用一只血手,托着刁小三的睾丸,端详着,掩不住的喜色,从他脸上那些深深的皱褶里流溢出来。我知道这凶残的家伙好吃动物的睾丸。做驴时的记忆蓦然涌上心头,我想起他曾用“叶底偷桃”的绝户技,取走过我一丸,并用辣椒爆炒而食。我几次想跳墙而出,咬掉这孙子的睾丸,为刁小三报仇,为我自己报仇,也为毁在了他手里的那些公马、公驴、公牛、公猪们报仇。我对人还从来没有产生过怕的感觉,但我不得不坦率地承认,我怕许宝这个杂种,他天生就是我们这些雄性动物的克星。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不是气味,也不是热量,而是一种令我毛骨悚然的信息,对,就是所谓的“场”,生死场,阉割场。
我们的刁小三艰难地走到那棵杏树下,用肚腹的一侧靠着树干,慢慢地萎顿下去。血像小喷泉一样往外喷涌,染红了它的后腿,也染红了它身后的土地。大热的天气里它像筛糠般颤抖,它已经丧失了眼睛,因此看不到它的眼神。啦呀啦一~啦呀啦啦啦呀啦一一草帽之歌的旋律缓缓响起,只不过歌词遭到了大幅度篡改:妈妈一一我的睾丸丢了~~你送给我的睾丸丢了一一我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我第一次体会到“物伤其类”的深沉痛苦,并为自己与其争斗时有欠高尚的手段感到歉疚。我听到金龙骂老许宝:“老许,你他妈的怎么搞的?是不是把它的血管切断了?”
“爷们,别大惊小怪,这种老公猪都这样。”许宝冷漠地说。
“你是不是给它处理一下?这样淌血,很快就会死掉的。”金龙忧心忡忡地说。
“死掉?死掉不是正好吗?”许宝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家伙,多少还有些膘,少说也能出两百斤肉。公猪肉,老是老了点,但总比豆腐好吃!”
刁小三没有死,但我知道它确曾想到过死。一个公猪,遭受这样的酷刑,肉体痛苦,精神更加痛苦。不仅是痛苦,而且是巨大的耻辱。刁小三伤口流血很多,收集起来应该有两脸盆,这些血都被那棵老杏树吸收,以至于第二年这棵树上结出的杏子,金黄的果肉上布满了鲜红的血丝。大量失血使它的身体干瘪萎缩。我跳出圈舍,站在它的面前,想安慰它,但根本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语言。我从废弃的发电机房顶上扯下一段番瓜藤蔓,摘了一个娇嫩的番瓜,叼到它的面前,我说:“刁兄,你吃点吧,吃点东西也许好一点……”
它侧歪着头,用左眼里那点残余的视力望着我,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咝咝的话语:“十六老弟……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这就是我们公猪的命运……”
说着,它就垂下了头,身上的骨头架子,仿佛一下子涣散了。
“老刁,老刁!”我大声喊叫着,“你不能死啊,老刁……”
但老刁不再回答,我的眼里,终于流出了一串串热泪。这是悔恨交加的泪水。我反思,我忏悔,从表面上看,刁小三是死在老许宝那个杂种手里,但实际上它是死在我的手里。啦呀啦~~啦呀啦啦啦呀啦~~老刁,我的好兄弟,你安心地走吧,愿你的灵魂早日到达冥府,愿阎王替你安排一个好的轮回去处,祝你转世为人。你毫无牵挂地去转世,遗留的仇恨我替你去报,我要以许宝之道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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