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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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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书橱前,满腹沧桑地说:“大娘真是有心人,你当年嘱咐大娘替你保存着,没想到大娘就居然替你保存下来了!”
    子卿说:“我下乡后,我娘就把它们缝在枕头里了。夜夜枕着睡觉,能丢吗?”
    我说:“缝在枕头里枕着睡觉,那多硬啊!”
    子卿说:“是啊。我娘的颈椎病,就是这么落下的。如今还没治好。哪哪儿的医生都说,人老了,骨质也太老了,治不好了。”
    我发现,在陈列着那些证书的下一格,在几位当代中国小说家的著作中,竟有我的十几本小说集或单行本儿。我立刻将目光移开,望向鱼缸。心里一时困惑,不知子卿怎么会将我的书也收集得那么全,而且抬举地放在他书橱最夺眼的位置。近些年来,我常常自觉地打消向别人赠自己的书的念头。商品时代,人人都忙忙碌碌于为公为私“搞活经济”,读书似乎早已不是好习惯,而是怪癖了。大概就好比当年子卿总吃臭豆腐被视为异端一样的吧?你把自己写的书签上名正儿八经地赠给别人,是不是意味着你在替自己作广告,怕别人不知道你又出了一本书呢?是不是还包含有希望别人“指正”、“批评”和“拜读拜读”的动机呢?“指正”亦即“拜读”。“批评”亦即“拜读”。不“拜读”何以能“指正”能“批评”呢?总之,你赠人家书,在人家,就等于你在暗示人家读。读书必占时间。时间就是金钱。金钱重要如生命。起码重要性仅次于生命,往往排在爱情更排在友情前头,对许多现代人是第二位重要的东西。你暗示人家挤出人家的时间读你的书,你不是强人所难吗?你不是大有谋财害命之嫌吗?……
    子卿也并没有主动告诉我他的书橱内有我的十几册书。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愿被我发现这一点。他不主动告诉我,我更装没发现了。
    子卿站在鱼缸那儿正喂鱼。
    他一边观赏着他的鱼一边说:“我小时候,常听我娘讲,解放后,一些过去的有钱人,就是把元宝金条什么的缝在枕头里整天枕着的。当年,对我娘来说,我的那些证书,也许就像我家最贵重的一笔财物吧!”
    我说:“子卿,你的藏书可比我的藏书多啊!”
    他看我一眼,不无自得地笑了笑:“你想要的,抽出来,走时带走。”
    我说:“君子不夺人之爱。”
    他说:“书和书橱,对于我不过是一种室内风景。多几册少几册,没什么区别。”
    他请我过去观赏他的鱼。说鱼其实和猫啊狗啊一样,也是认得它们的主人的。谁常喂它们,谁常观赏它们,它们就会对那个人脚步的轻重,那个人衣服颜色的深浅特别敏感。那个人往鱼缸前一站,它们就会浮上水面,摇头摆尾,表示它们的亲和。而不经常喂它们,不经常观赏它们的人若往鱼缸前一站,情形就很不相同了。它们就会受惊地往水底潜……
    我说:“那它们现在怎么不浮上水面啊?”
    他叹了口气,说他哪有时间常喂它们常观赏它们呢!
    我问是不是他母亲常喂?
    他说花钱雇人做这么巨大的鱼缸,养些名贵的鱼,一开始倒也不完全是图鱼生鱼可以卖钱。而是唯恐他母亲在家里感到寂寞烦闷,为他母亲做为他母亲买的。老人家倒不稀罕什么名贵的鱼不名贵的鱼,当初说养些金鱼就行的。可金鱼吃得多便得多,几天就得换一次水。这么大的鱼缸,换一次水够麻烦的。再说,来个人,一看他家养的居然是金鱼,他脸上也觉得不光彩。金鱼,现如今看来,已经被列为中国的“土”东西一类了。可这些名贵的鱼,老人家又喂不好。所以呢,不得不为它们又雇了个人,每天早晚两次,专来喂鱼。就像北京人雇“钟点家务工”一样……
    我见他比刚才在客厅里话也多了,一时不悦的情绪也过去了,趁机劝他。
    我说:“子卿,你呀,也别对你母亲的话太认真。我最知道你是个大孝子,你母亲心里还能没数吗?”
    他说:“我不生我娘的气。我怎么能生我娘的气呢?不过,我也求你,替我开导开导我娘。她得体恤我这个儿子啊!可她不,不管谁来,她总当人家面儿责怪我。你我不见外,所以我求你。实话告诉你吧,我哪有二百多万!不过才一百多万。现在这个时代,引诱人逼迫人吹牛说假话。你说你有一百多万,人家却只跟你谈二三十万的买卖。你明明真的有一百多万人家也是不信的。所以人家那儿先自给你打了折扣,只当你有五十万,所以人家只跟你谈二三十万的买卖。你说你有二百多万,说得信誓旦旦,人家给一打折扣,你在人家眼里,不过是个百万元的主儿。你有一百多万,你到处说你有二百多万,现在这就等于说真话了。因为别人一给你打折扣,正是你的实际情况。你说你有三百万,别人一给你打折扣,也算接近你的实际情况。也不算吹牛撒谎骗人。五十万左右,是在打了折扣以后的真话的‘合理浮动限数’以内,是司空见惯的说与信之间的原则。好比生产销售方面有‘合理损耗’的规定限数一样。现在哪儿有真话?没有真话!只有在合理的假话‘浮动限数’以内被认为被确信的所谓‘真话’。你明明只有一百多万,你却到处说你有五百万六百万乃至一千万,这才是吹牛撒谎骗人。才算说假话。因为大大超过了说假话的合理的‘浮动限数’。我有一百多万,我说我有二百多万,你以为听的人都会信吗?只有傻瓜才会信。他们一给我的话打折扣,得出的结论是一百多万,正是符合我的情况的事实嘛!完全等于我并没骗他们。但如果我要真话真说,说自己有一百多万呢,在他们那儿结果就是五十多万了,反而意味着我是说了假话,骗了他们。我不愿骗人……”
    他说时,我一直在非常虚心地洗耳恭听。但是却听得似明白不明白,甚至可以说听得越发地糊涂了。
    子卿问:“懂不?”
    我老老实实地承认:“不懂。”
    “不懂?”——子卿抓住我手,将我扯至沙发前,样子很郑重似的问:“真不懂假不懂?”
    我说是真不懂。不是假不懂。但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懂。是似懂非懂。懂得不那么彻底。
    “坐下,”他说:“你坐下。这你不懂不行。似懂非懂也不行。必须彻底懂。不彻底懂,那就未免太幼稚了。你是作家。好作家起码应该是半个社会学家。你坐下,你坐下……”
    我坐下了。像一个小学生似的仰脸望着他。我竟很羞惭起来。竟真的觉得自己很幼稚了。
    子卿不坐。他吸着了一支烟,退后几步,靠着书橱,注视着我问:“道家的太极图,你肯定是见过的吧?”
    我说那我见过的。由两条首尾相交的抽象的阳鱼和阴鱼构成一个实心的圆。白鱼代表阳,黑鱼代表阴。隐喻阳盛极而转化为阴,阴盛极而转化为阳。道家以此图阐述宇宙规律。也叫“阴阳图”。
    子卿说:“我方才讲给你听的,其实就是现实生活中的‘道’。道家宣布,他们那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咱们先别讨论他们那个‘道’究竟意味着什么,你也先别问我他们那个‘一’、‘二’、‘三’指的是什么。我今天只给你讲讲,从现实生活中,我悟出的‘道’……”
    我说:“你讲吧,我洗耳恭听。”
    他说:“其实道理也很简单。打一个比方,现在你回答我——一是几?”
    我说:“一就是一嘛!”
    他说:“如果现在没有人相信一就是一了呢?你能不能换几种说法?”
    我想了想,回答他:“那就说是0。5的2倍,2个二分之一。”
    他鼓励道:“对!看来你还不太笨。一就是一,这无疑是真话。是最简明的真话。可如今在社会的许多方面,几乎一切方面,恰恰是最简明的真话,变成了没谁相信的话。那么,你再说一是一,你实际上得说几呢?”
    我说:“0。5的2倍!”
    他摇头:“这样说并不简明。简明的说法应该是说2。”
    “2?”
    “2!现在,进一步打个比方——你和我谈生意,我自然要问你有多少本钱。你有一百万,你怎么跟我说?”
    “二百万!我有二百万!”
    “正确!我呢,一听,不信。认为你在撒谎。骗人。看你的样子还老实,估计你也会撒一个弥天大谎。用‘合理的谎话限数’一分析,也就是把你的话打一个对折——二分之一真话,二分之一假话,那么用你说的二百万除以二,我得出了一个判断——其实你只有一百万本钱。这并不等于你在骗我。因为无论你对我怎么说,反正我都是不会信你的。都是要用‘合理的谎话限数’来分析你的话的。你说真话也白说。非坦白说,还会使我得出错误的判断。结果是你说了真话,反而会使我们俩都陷入假话的误区。比如你若照实说你有一百万,我当然还是不信,还是要用‘合理的谎话限数’分析你的话,估计你的话有一半儿水分。那么好,我就把你照实说的一百万除以2,结果得出的结论是你不过才有五十万。结果我们俩可能做成的一笔生意,反而因为我觉得你本钱少没做成。你说这怨谁呢?”
    我说:“怨我。”
    他说:“当然怨你。《卿斋》里有一则故事是《马俊漂海》记得不?”
    我回忆了片刻,说记得的。书生马俊漂到了一个岛国。那里的人们以黑脸为美,以白净脸为丑。都觉得书生马俊丑极了,丑得像个怪物。他只好“入乡随俗”,从此也将自己的脸天天用炭涂黑……
    子卿说:“如今咱们普遍的中国人,在语言和文字表述方面所面临的窘况,和马俊的窘况是一样的。真话已经死亡。绝对的真话反而只能导至绝对的假的结果。提倡、表扬、表彰、鼓励、甚至重金奖励,都没了意义。说者早已习惯了说假话,听者早已习惯了听假话。就像《红楼梦》里那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习惯了的现象,也就没什么不便没什么可怕的了。但是,没有一个相对真的标准,人们也就很难进行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乃至社交方面的活动。怎么办呢?需要有一个基本公式。是我总结出来的。我叫它‘翟氏二倍法真话提取公式’。现在我再问你——你有二百万,你为了能使我相信你有二百万,你怎么对我说!”
    我张口便不假思索地回答:“四百万!”
    子卿说:“完全正确!”
    他说罢抛给了我一支烟。
    我笑了,觉得自己其实也未必那么笨。
    “有的报纸说——北京人均收入每月五百元,你应该从中得出一个什么接近真实的数据?”
    “二百五!”
    “好!很好!”
    我说:“你再试试我!”
    于是他又说:“假设今年不是1994年,而是1990年,说咱们中国人在本世纪末达到小康,怎么理解?”
    “十年乘二,起码二十年后!”
    “某张报纸公布了十方面的统计数字,以说明国泰民康,生产蒸蒸日上,形势一派大好,你将怎么看?”
    “每个数字都起码除以二!”
    “还登载了十方面的统计数字,以说明人人心里都清楚,人人都忧患的一些事实并非杞人忧天,你又将怎么看?”
    “每个数字都起码乘以二!”
    “为什么都乘以二或除以二?”
    “因为二这个乘数或除数,可以当成是假话的‘合理限数’,可以将真话从假话中提纯出来!”
    “嗯,嗯,很好。你已经掌握了我说的‘道’,以后你这位作家,面对中国的种种现实,就不至于困惑,也不至于人云亦云,无形中做了假话的帮闲了!”
    子卿点点头,表示满意。既包含着对我的领悟力的满意,也包含着对他自己的循循善诱的讲解力的满意。
    而我,竟像一位考生,终于结束了面试答辩,从导师满意的表情中猜到自己一帆风顺,如释重负。
    这时子卿母亲跟了过来,指着鱼缸又对我絮叨:“就说养的这些鱼吧,起初把我看着喜欢的呀!活到七十多岁,以前哪儿见到过这么好看的种种鱼哇!我最爱看的是‘红绿灯’了,晚上关了灯,鱼们身上发亮光,一片片的红亮光从水里游过去,一片片的绿亮光从水里游过来,像解放前看的西洋景似的。楼上楼下的老姊妹们,也都爱过来陪我看……”
    “娘!……”
    子卿皱起了眉头,不悦地制止老人家说下去。
    可老人家那天却显得相当执拗,偏继续揭儿子的短:“后来那些大鱼生了许多小鱼,生的那个多呀!鱼缸里密密麻麻的,往少了估计也得有六七百。我就赶紧往外捞。捞迟了怕被别的大鱼吞吃掉。小鱼缸里,盆儿里,桶里,瓶儿里,捞也捞不尽!我心里那个喜兴呀!不正应了‘富贵有鱼’那句话吗?我把楼上楼下的老姊妹们都找来看,看得人家也替咱们心里喜兴兴的,一个个脸上眉开眼笑。趁着我自己和人家都喜兴兴的,我就分给他们。这家十条,那家二十条。多呀,分给了她们也不见少。咱们中国不是有那么句老话吗?——‘有忧自家愁,有喜邻家乐’。我和你母亲小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就是整天这么教育我们的。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啊,你自己家里有了忧苦的事儿,你要尽量闷在自己肚子里,要愁就在自己家愁。别搅得四邻不安,好像人人都该跟你一块儿愁似的。可是你家里要有了什么喜事儿呢,那就不能瞒着邻居们,在自己家里独喜独乐的了。而要把喜气也分给邻居们一些,让邻居们都跟着你高兴高兴。我那些老姊妹当时一个个高兴劲儿的。都觉得我分给她们的少。都争着要呢!还开玩笑说:”咱们也分了她家一点儿喜气,盼着今年沾光碰上什么幸运的事儿!‘正分的热热闹闹的,子卿他回来了。你猜他怎么着?他当着我众老姊妹的面儿,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我:“别分别分,快别分了!你怎么也不问问我该不该分啊?放下放下,都放下!谁也不许拿走!一条也不许拿走!’我那些老姊妹们,一听都一声不哼地放下了。都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咱家。晓声你说说看,倒是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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