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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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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苦往肚子里咽,也得叫子卿和晓声,跟我们不一样!……”
    子卿父亲涨红了脸,说得格外激动。
    两位母亲听着他的话,表情渐渐地肃然起来。
    我和子卿也不禁地都装出肃然的样子。我望着子卿,觉得父辈们,是把什么无形的,但是却异常沉重的东西,压在我们的身上了。子卿的眼睛告诉我,他当时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那一时刻,我们内心里部充满了对我们的父辈们,母亲们,和我们自己的大的体恤。我们都明白了一点,无论我们多么地讨厌这一条城市边儿上的“脏街”,看来我们也得和它常相厮守了……
    “外边有人等着没有?”
    某天,子卿在公共厕所里大声地这么问。
    我听出是他,不愿马上回答。
    隔片刻,子卿又大声问:“外边就没人等着吗?”
    我忍住笑说:“有人等着,你快点儿!”
    分明的,子卿也听出了是我的声音,又隔片刻,在里边搭讪着说:“是你小子呀!”
    我说:“不错,是我。”
    子卿说:“求个事儿行不行?”
    我很干脆地说:“不行!”——心想,你在里边屙屎,能求我什么好事儿?难道叫我帮你使劲儿不成?
    子卿低声下气儿地说:“行吧!我忘带手纸了,分我一半手纸咋样?”
    我一听,心里别提有多幸灾乐祸,说:“活该!”
    他说:“‘俺弟’,别跟哥这样嘛!”
    只有他父亲跟我父亲说话,才可能这么说。
    我心想——“俺弟”是你叫的吗?跟我来这一套?来这一套也不给你面子。
    我仍因前几天我们打那一架多少有点儿记他仇。
    他说:“你就这么不重情分啊?你忘了我对你好的时候啦?”
    我说:“忘啦!”
    他说:“那,我出不去,你可也别想进来。”
    我说:“那你就一辈子蹲在厕所里吧,我回家去了!”
    我说完,绕着厕所跑了一圈……
    子卿在厕所里高叫:“哎,哎,‘俺弟’!‘俺弟’你别走嘛!”
    我听了,心里又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但是,比较而言,在忍耐力方面难以持久的,毕竟不是子卿,是我。
    子卿猜测到了我其实并没离开,反而在厕所里大声唱起歌来……
    他也唱出了几分幸灾乐祸。
    我开始觉得痛苦了。
    我又憋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终于不得不问:“你到底出来不出来哇?”
    子卿说:“暂时又不想出去了!”
    我说:“‘俺哥’,快点儿出来吧,我都要屙裤裆里了!”
    他说:“活该!你屙裤裆里我才高兴!”
    接下来自然轮到我央求他了。而结果是——我走入厕所,将我带的手纸一分为二,将面积明显大些的那一部分,恭恭敬敬地奉献给他……
    我从厕所出来时,见他站在厕所外,没走。
    他说:“出来了?”
    我说:“我又不想屙完了还蹲在里边唱歌!”
    他得意地一笑:“我在等你。”
    我说:“我可没求你等我。”
    他说:“那就算我自己乐意等。‘俺弟’,咱俩以后别怄气了,啊?”
    他说完,将胳膊亲昵地搭在我肩上……
    从此我们再也没互相同过别扭。我们就像当年“脏街”上互相最亲爱的一对亲兄弟……
    在我们全班,乃至我们全校,子卿始终是学习最好的几个同学之一。
    我清楚地记得这样一件事——小学三年级的期中考试,他又得了“双百”。全班仅他一个学生得“双百”。公布成绩时,老师照例对他大加夸奖。同时叫起了三个不及格的学生,教训得他们一个个低垂下了头。三个不及格的学生中,有一个还是留级生。
    放学后,我和子卿刚走到一条胡同口,被那三个不及格的同学拦住了。分明的,他们是预谋好了,专在那儿堵截我们的。
    为首的留级生气势汹汹地对子卿说:“翟子卿,我们早就警告过你,不许你再考‘双百’,你为什么还故意考‘双百’?”
    子卿说:“那我也不能故意往不及格考吧?”
    对方一听更来气了,当胸捣了他一拳:“你让我们三个当众害羞,今天我们三个也非得羞羞你不可!”
    我说:“你们干吗欺负人!”
    他一推,将我推倒在地,恐吓道:“你又没考‘双百’,没你什么事儿,别找不自在!”
    我爬起来,对子卿说:“子卿你别伯他们!要打就打,我帮你!”
    子卿却说:“那,你们想怎么羞我?”
    他们说——得子卿从他们胯下钻过去才肯放过我们……
    子卿听了,默默将书包从身上取下,递给我。
    他们以为子卿真想和他们打架,都防范地摆好了姿势。
    我知道子卿是不敢和他们打架的。倒不见得是因为他多么的怕他们。其实他是很能打架的。他内心里根本不至于怕他们。他是怕他的父亲。他实在是太怕他的父亲了。他父亲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位上帝似的。他因和我打那一架挨了他父亲的揍以后,再受到挑衅甚至受人欺负,就学会了一个忍字……
    子卿又默默脱下打了好几处补丁的裤子递给我……
    这使他们非常困惑,面面相觑,搞不明白子卿究竟是要干什么?……
    子卿却说:“我钻……”
    子卿说完,子卿就双膝跪下去了……
    而他们,这时都蛮横地笑了。他们一个个叉开两腿,一个站在另一个的身后……
    当子卿从他们第一个人的胯下钻过之后,我发现他们第二个人将手伸进裤裆里去了,我立刻明白了他想干什么……
    我大叫起来:“子卿,别钻了,他要往你身上撒尿!……”
    可是尿已经撒到子卿身上了……
    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之下,欺辱别人的心理快感表现在缺乏良好品德教育的孩子们身上,也是和大人们的罪过行为一样邪恶的……
    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将我自己的书包和子卿的书包,裤子往地上一抛,像一条掐断了链子的狼狗似的朝他们扑过去……
    子卿见我已然和他们扭打作一团了,才开始和我一起勇猛无比地讨回他失去的公道……
    三个同学自感无理,也意识到他们自己欺人太甚了,先自心虚,哪里还敢真和我们打下去?都吃了些亏,哀哀疼叫着,互相照应着摆脱了我们的无畏还击,仓皇而逃……
    子卿的裤子却在扭打中被踩破了……
    子卿不敢直接回家,跟我到了我家里。
    母亲听我讲述了一遍经过,抚摩着子卿的头说:“孩子,你也忒老实了!他们叫你从他们裤裆下钻过去,你就真钻啊?还脱了自己的裤子钻!……”
    子卿噙着泪说:“娘昨天夜里刚给我补好的裤子。娘说布已经‘绦’了,再也挂不住补丁了。娘嘱咐我要小心在意地穿,说穿两个月后才能给我做条新的……”
    子卿说完,就哇地哭出了声……
    我这才明白,子卿他不和他们打架,子卿他脱下自己的裤子钻他们的胯,不仅因为他怕他的父亲,还因为他那条补了好几处补丁的裤子在两个月内是万万破不得的……
    子卿哭得我也难过起来,哭得母亲也落下了泪。母亲爬上炕,翻箱倒柜,找出一条父亲的肥大的旧劳动布裤子,剪去一尺多裤腿儿,粗针大线地给子卿改成了一条他勉强可以穿的裤子。子卿穿上了它模样显得滑稽可笑,如同一只从母袋鼠腹袋之中探出上半身惊诧地张望世界的小袋鼠……
    我和子卿上小学四年级那一年,子卿的父亲去世了。他父亲是由于患胃癌去世的。当年“癌”还是一个不太常听人提到的字。对于穷困人家来说,更是“不治之症”。甚至是糊涂之症。子卿父亲忍受了很大的痛苦。有时疼得在炕上滚来滚去。还大口大口地喷吐鲜血。那时子卿母亲便惊恐地替子卿父亲轻拍后心,或者抚他的胸口。那些做法当然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也丝毫减轻不了子卿父亲的痛苦。而小小的子卿,则双手端着脸盆,浑身抖抖瑟瑟地伫立炕沿前,接着父亲口中喷吐出的鲜血。那对他是一件必须那样做而又极其害怕的事。他可怜自己的父亲也可怜自己的母亲。父亲口中喷吐出的鲜血往往溅在他身上、手上和脸上。有一天我到他家去正好碰上了那样的情形。目睹子卿双手哆哆嗦嗦端着的半盆鲜血我几乎晕倒在他家里。我虽然并没晕倒在他家里,却亲眼见子卿因心理过分紧张而晕倒了。半盆鲜血泼在他身上……
    非但子卿,连子卿母亲和我母亲,当年也不知他父亲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他母亲和我母亲,在那条街上逢人便问——什么是癌?怎么得了癌,医生便说没法治了?只能等死了?有没有什么偏方可治?当年那条街上没有一个人能向他母亲或我母亲讲清楚什么是“癌”。更没有一个人向两位母亲介绍过某种治癌的偏方。穷困的老百姓对穷困的老百姓的同情,往往也只能是相与说几句劝慰的话,陪着唉声叹气,陪着掉几滴眼泪而已。子卿父亲死前已瘦得皮包骨。临死前他还以为,他是被肚子里的蛔虫害的……
    是我母亲帮他母亲给他父亲穿上寿衣的……
    是我母亲帮他母亲将他父亲发送了的……
    冬天,我父亲从大西北建筑工地回来探家时,亲自去子卿父亲坟前磕过头……
    当时我父亲眼中流泪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父亲对着坟头说:“俺哥,你就放心吧!嫂子和孩子往后的日子,有你弟妹照应着呢。我看子卿这孩子很懂事,学习又好,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一定会对得起你的养育之恩……”
    子卿父亲活着的时候,在我们那条街上,他家的生活已是最穷的了。他父亲一死,他家的日子更难过了。最初靠街道的救济勉强度日。后来街道不救济了。不得不靠变卖家当了。当年的穷老百姓人家,哪里谈得上有什么“家当”可卖!所卖其实都是过穷日子离不了的东西,卖了也不值几个钱。不卖则连买粮的钱都没有……
    不久我母亲当上了街道居民组组长。那时街道上成立了一个把石棉加工成石棉线的小工厂。为了照顾生活困难的居民,允许一部分街道妇女将石棉领回家去纺。这一部分不多,而希望挣那点儿钱的人却很多。我母亲利用居民组组长的小小权力,替子卿母亲争取到了优先权。
    我再去子卿家,便常见他母亲缩踞屋角,械臂弓腰,倦纺不止。纺车嗡嗡,飞絮满屋。而子卿盘膝于炕,伏在一张小矮桌上,专心致志地学习,仿佛一点儿也不觉得受影响。他母亲脸上扎着一块浸湿了的旧手绢,他脸上也扎着一块。母子二人都只露出双眼。生人到他家里去,准会吓一大跳,准会怀疑自己迈进了一户怪异的人家。手绢扎在脸上,掩住口鼻,是为了挡住石棉絮,不使吸入肺里。石棉絮不比一般的棉絮,吸入肺里是要中毒的。而浸湿了,据子卿当年告诉我,是为了透气好一点儿,呼吸时感觉到点儿凉意,不至于因长久憋闷而晕眩。铅灰色的石棉絮积落在他们母子二人头发上,衣服上,将他们母子变得像两只毛茸茸的大小灰猿一般……
    子卿学习比以往更加用功。除了音乐,因他先天五音不全,仅能获得及格而外,其他各科大小考试,成绩定列前茅。班里公布分数时,每每令我大为汗颜。母亲也经常数落我:“都是穷人家的孩子,瞧人家子卿,瞧你,你怎么就哪一科的成绩都不如人家呢?”
    某天母亲还庄重地对子卿说:“子卿啊,你能答应婶儿一个请求吗?”
    子卿仰脸注视着母亲,信赖地说:“婶儿你说吧,我一定答应!”
    我母亲就摸着他头说:“子卿啊,你可一定要在学习上帮助你弟!他要是学习总这么差,连所像样的中学都考不上的话,婶对你叔没法交待啊!你弟也就没什么出息可指望了!……”
    母亲说着将脸扭向一旁,竟很是伤感起来……
    而子卿信誓旦旦地向我母亲保证:“婶你放心吧!我答应了。我一定做到!”
    一次,班里组织集体看电影,还要写一篇观后感。子卿几经犹豫,不得不决心开口向他母亲要一角钱。那天他母亲到收石棉线的小厂交活去了。子卿非让我陪他去找他母亲。我明白,如果我不陪他去,大概他一见了他母亲的面,要钱的勇气在他开口之前就会荡然无存的。我当然很自愿地陪他去了。在小厂院子里,见那个收活的男人,正大声训斥他母亲。神色汹汹,言语厉厉。说他母亲纺的线,连最次等也定不上,拒收。而我听我母亲讲过,那个男人,经常敲诈交活的妇女们的钱物。谁没给他进过贡,他准找谁茬儿。鸡蛋里挑骨头,百般刁难。我也亲眼看到过,他在那小厂的门口,对交活的年轻女人动手动脚,放肆调笑。我早就认定他不是个好东西了!
    于是我从旁大声说:“纺得这么均匀,你怎么敢瞪着眼睛说连次等都定不上?我看完全够得上一等了!”
    那男人倏地朝我转过脸,喝吼道:“谁家的小崽子,跑这儿来没大没小地撒野,快滚!”
    我说:“你才撒野呐!”
    那男人竟踢了我一脚。
    子卿母亲怕我吃亏,忙将我扯过去。她诺诺连声,哀哀恳求。那男人却仍板着脸,一副据傲不可一世的样子。子卿母亲万般无奈,就给他跪下了。他将头一扭,不理不睬。
    子卿看得直发怔,一时间变傻了似的。
    我生气地对子卿说:“你娘这么受人欺负,你还傻看着啊!你究竟还是不是你娘的儿子了?!”
    我的话使子卿反应了过来。他冲上前去,指着那男人大骂:“你欺负我娘,将来不得好死!”
    那一时刻,他双目圆睁,满面充血,脸一直红到脖子。
    那男人狠狠扇了子卿一耳光。子卿则抓住他的手就咬。那男人疼叫不止,而子卿不松口。仿佛非把对方的手从腕部咬断下来不可。情形如同一只狗咬住了一条眼镜王蛇的脖颈。狗就是那么一口咬住眼镜王蛇不松口,而置气焰咄咄的眼镜王蛇于死地的。我心中自是暗暗称快不已,在一旁蹦着高替子卿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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