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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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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最突出的感觉,便是自信地认为自己长大了,长成一个大人了。哪一天,那一个夜晚,我悲哀地意识到,在子卿面前,我不过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中学生。除了干活,吃饭睡觉,自寻某种快乐,我对自己,对将来,似乎早已没了什么打算。更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打算和处心积虑的打算。然而子卿却有。不但有,而且早已在进行着暗地里的,充分的准备了!和他比起来,我的头脑不是太简单了吗?如果不是他的诡秘行踪被我无意间发现了,我对他内心里的想法竟一无所知。以前,他似乎没有什么可对我隐瞒的。他的想法他的打算,往往便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想法共同的打算。他在任何他认为必须争取实现的目的方面,既不会隐瞒我更不会抛弃我。而他现在却开始隐瞒我开始抛弃我了。他的心计似乎已开始只属于他个人了。而以前我曾处处依赖于他的心计并曾是获益者啊!我因意识到自已被关系最亲密的人当成了大傻瓜,因被隐瞒被抛弃而非常伤心,非常沮丧。联想到他方才怎样用鞋底迅速地抹平沙滩,怎样地企图继续隐瞒我,我内心里甚至情不自禁地萌生了一种愤慨……
他又说:“机会肯定是还有的。我本能地感到着它的存在。它正隐蔽在今后的某个日子里,不一定在某种条件之下,它会倏地显现出来,使对它毫无准备的人目瞪口呆,反应迟钝,措手不及。而它会拉扯上那些为它有所准备的人,从反应迟钝,措手不及的人们身边擦肩而过,匆匆远去。对那些毫无准备的人,它甚至会一去不返,永不回头招手。有时候,人失去了一次机会,便意味着失去了一生的转机。所以我时时提醒自己,告诫自己,要求自己千万不能跟别的知青们一样。你说他们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是随遇而安,是大智若愚,那么就让我做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吧。我现在必须省吃俭用。必须节约每一元钱。我要为我自己的将来,为我的老母亲,多积蓄一笔钱。哪一天机会真向我招手微笑了,我去上大学了,三五年内,我没有工资了,那笔钱要用来养活我娘,要用来维持我读书的。我不在乎现在别人们怎么议论我。为了将来,现在遭到什么议论都是值得的。吝啬鬼、钱串子、瓷公鸡、铁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无非都是讽刺我嘲笑我省吃俭用一毛不拔!有什么呢?不能达到伤害我的目的……”
我耐心地等到他沉默了以后,问:“你说完了吗?”
他说:“完了。”
我说:“你有什么话可说吗?”
他说:“没有了。”
我站了起来,说:“那,我们回连队吧。”
他也缓缓站了起来,面对面地望着我……
我将脸转向了一旁……
他忽然用双手扳住我的两肩,请求道:“你可要替我保密!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密!你看到的,我对你说的,千万不能,不,不是不能,是不许,不许泄露给第三个人!……”
我说:“行。”
他说:“你得发誓!”
我随口向他发了一个誓……
他这才半放心不放心地将他的双手从我肩上落下……
子卿每年探家,往返途中,常自备干粮及水。为节省途中花费,他绝不下饭馆,亦绝不住店。途中受阻,往往就在火车站公共汽车站或边防检查站挨熬一夜两夜。饿了,啃干粮。渴了,喝自己军用水壶里的水。或从哪儿讨点水。若军用水壶里的水冻实了,倒不出来,一时也讨不到水,塞嘴里一把雪一块冰就算喝水了解渴了。没有哪一个知青高兴和他结伴探家。他也不愿和别人结伴。他一向独往独来。如此这般,他积蓄下的钱,要比全连每一个男知青和女知青都多得多。老百姓有句话是“口挪肚攒,节衣缩食”,这话用在子卿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那一年冬季我探家——也就是我和子卿在小河边谈过话那一年冬季,他让我捎笔钱给他母亲。我接过沉甸甸的一个信封,问是多少钱?他说是五百。
五百!在当年,对于我和他这样的穷家子弟,甚至对于普遍的人们来说,大概相当于如今的五万吧?按当年人们对钱的概念,千元以上就是一笔巨款的数目了!
我张大了嘴,半天才又问出话来。
我说:“子卿,莫非你是变戏法的?怎么变出这么许多钱来?”
他一笑,说,“如果我会变戏法变出钱来,每次给自己变多少钱,也会给你变多少钱的。”
他扳着指头跟我算了一笔账——原来他每个月都开“满勤”。原来他自从下乡后,仅休息过四个星期天!而逢年过节,只要他人在连队,没探家,照例总是要加班的。夏秋季节,每个月他几乎只换饭票,不换菜票。而那一个月只需要六元钱就足够了。虽然他在知青们中是一个孤立的人,正如他在小学时代中学时代是一个孤立的孩子和少年一样,但在老战士老职工们之间,他的人缘都相当好。他常帮他们干活儿。常替他们写信。也常替他们写入党申请书,历史问题交待书、生活困难申请书、错误或者作风检讨书什么的。总之,这使他了解他们的许多隐私和许多不愿公开的事。了解和知道了许多老战士对老战士、老职工对老职工也讳莫如深的事。然而子卿具有一种许多人都难具有的优点,那就是——他是一个愿意、善于、并且完全能够替别人保守住隐私秘密的人。不管是谁,只要你请求于他,甚至根本不用请求于他,仅仅是暗示于他,那么他则会将替你保守住什么隐秘,作为他对你必须承担的一项义务和责任。你的隐私你的隐情你的某件唯恐被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事,即使烂在他腹中,他也绝不会辜负,更不会出卖你对他的信赖的。除非那是你的罪过或罪行。老战士老职工们对他好,不是不可理解的。不是没有道理的。不仅仅是因为他在力气方面和在对钱的态度方面恰恰相反,有求必应,常帮他们干活儿。他可以随便出入于任何一家老战士或老职工的菜院子,如入无人之境,“按需所取。”他常从他们的菜院子里拔棵葱,架上摘条黄瓜,秧上扭个柿子,或割一把青菜,洗净,用开水烫了,讨他们一勺酱拌着吃。有时他也从他们的鸡窝里掏走母鸡刚刚下出的蛋,或借用他们的鱼叉到河里去叉几条鱼,以补充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伙子体内起码需要的营养。何况,知青宿舍前的大草甸子里,夏秋季节有采也采不完的野菜,黄花。上山干活时,还能采到木耳、猴头和种种蘑菇。他不吸烟,不喝酒,是男女知青中最最典型的一个“低消费者”。他扳着手指跟我算完了一笔细帐后说,不要以为他在亏待自己,更不要以为他在虐待自己,其实他很在意自己的身体素质,体内并不比我们缺少什么营养……
他嘱咐我:“你见了我娘,一定要替我跟我娘讲,她老人家一辈子含辛茹苦,身体不好,年岁又一天天大了,千万别舍不得花钱。爱吃哪一口,就应该买哪一口吃。自己懒得做,就去吃饭馆嘛!我所以要常常往家寄钱,捎钱,就是要让我娘觉得,她是完全可以享受享受的。她就我一个儿子,我挣钱供她花,那是天经地义的。她老人家完全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舍不得花的。我就一个娘,难道我还不能将一个娘供养得好好儿的吗?她老人家舍得花,我就放心,就高兴,就觉得尽了孝,就觉得幸福。否则我加班加点,省吃俭用图的什么?……”
他还另外给了我五十元。求我给他母亲买成水果、罐头、点心什么的。他说他太了解他娘那种伴随着穷日子生活过来的母亲了,钱攥在手里,无论怎么开导,也是舍不得花的。必然会觉得都是儿子的血汗钱。必然会替儿子继续积攒着。除非买成吃的东西,摆在她一眼可以看见的地方,不吃就会变质,才肯吃。他特别求我,一定要想方设法替他母亲买一条活鲤鱼。他说他从小就总听他母亲叨叨,这辈子就想再喝上一口新新鲜鲜的鲤鱼汤。而从他懂事以后,家里吃过有数的几次鱼,而且是咸鱼。从未吃过一次鲤鱼,更不用说是活的了……
子卿他一提到他母亲就大动感情,就眼泪汪汪的。
我向他保证,他求我的每一件事,我都会替他做到。做不到不回连队见他……
我回到家里后,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不少水果、罐头、点心什么的,摆在我母亲一眼能看见的地方。
我对母亲说:“娘,你吃吧!反正我已经买回家来了,舍不得吃,留坏了,你肯定比我还心疼!”
母亲不禁对我另眼相看。那一时刻,我瞥见母亲两眼渐渐噙满了泪水。母亲掩饰地扭过身去,徒自感慨万端地嘟哝:“这孩子,说出息,就出息起来了!怎么忽然地也没人教导就学会孝敬娘了……”
我问母亲:“娘,你最爱吃什么?”
“这……这娘可说不上来……”
母亲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一时竟不能说出最爱吃什么。
我接着问:“娘你爱不爱吃鱼?比方说鲤鱼,活的……”
母亲就连连点头:“爱吃,爱吃,连鲤鱼妈都不爱吃的话,那不是太烧包了吗?……”
当时正值秋季。按说秋季正是鲤鱼肥的季节。松花江里又出松花江鲤鱼,买到两条鲤鱼本不该算什么难事儿。可那是“文革”时代。“文革”时代的特点是——革命口号层出不穷,物质却匮乏到了极点。在一切物质之中,最匮乏的莫过于副食品。许多副食商店差不多是徒有虚名。至于什么“水产商店”,全哈尔滨市就没有一家!只要粮店正常开门,并有粮可卖,老百姓仿佛也就心满意足,感激不尽,谢天谢地了。“文革”时代的中国老百姓,大概是地球上当年最典型的“素食人口”。三年不知肉味儿甚至也不想。想也是白想。连一扎长的支离破碎的小咸杂鱼,一旦出现在货床上,人们都会奔走相告,转眼便排起老长老长的队。何况鲤鱼!何况活的!普通老百姓只有在年画上才能见到鲤鱼。象征着“年年有余”。当年,如果谁想贿赂一名干部,只要行贿之事是对方权限以内的事,拎着两条鲤鱼,兴许就会达到目的……
我下了决心,非买到两条活鲤鱼不可!如果松花江里没有,我也就罢了。可松花江里明明是有松花江鲤鱼的嘛!如果当时是冬季,我也就罢了。可当时正是松花江鲤鱼肥硕的秋季嘛!为了买到,我蹬自行车离开城市,沿江碰运气。天黑后投宿在松花江下游的一个小渔村。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正是我的母亲和子卿的母亲的出生地。留我住下的是一个独身老人。他的小小的泥草房在村子的最边儿上,紧靠着江。在他的小小的泥草房里,便能清楚地听到江水涌岸发出的响声。他的“家”里,如果那也算是“家”的话,除了几只小板凳,和卷在火炕上的黑糊糊的被褥,再就什么也没有了。我给了他两元钱,他就很高兴地留我住下了。并主动说要把被褥让给我铺盖。说时,一边将手伸入衣内摸虱子。我奉献出随身所带有备无患的一瓶廉价的白酒陪他喝。老头奉献出了几块成萝卜。我们就面对面坐在小板凳上,一只破碗摆在地上,摆在我们之间。村里当年还没有电。尽管离城市才五十多里,却并未因为离的近沾了城市的什么光。土墙上直接抠了个小窝儿,一盏小油灯在那小培窝里发着比萤火虫大不了多少的光。我和老头儿就对着瓶口喝。他一口,我一口!我一口,他一口。酒是好东西,劣质的有时候也是好东西。它能使陌生人之间很快地就变得亲热起来。那老头可不是酒鬼。显然的他已很久很久没喝过了。几口酒之后,他那双混浊的老眼里有了神采,甚至炯炯发光。他喝得挺斯文。尽管是嘴对着瓶口喝,却极在意地不发出喝的声响。每次只喝一小口。将瓶子递给我之前,还用袖口里面儿抹一下瓶口儿。他那袖口里面儿同样油腻腻脏兮兮的。我一心为了博得他的好感,故意装出很欣赏他的“卫生”习惯的样子。我暗暗打定主意,要搞到两条活鲤鱼,不往别处动心思,就在这老头儿身上下功夫了。
老头儿的话渐渐多了。跟我聊起了他命中的种种不幸。老伴儿怎么在三年自然灾害年月吃野菜中毒死的,儿子怎么因为偷了集体的半袋粮食被判了刑,女儿怎么因为违心的婚事自杀的……说到伤感处,老泪潸潸,泣不成声。
我陪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七分是真的被引起了同情心,三分是表演。
最后我认为前面的种种“铺垫”够充分的了,时机已经非常成熟了,便向他提出了我的请求,希望他连夜驾船下网,替我捕两条鲤鱼……
老头儿听了我的请求,揩尽老泪,一时间又变得相当冷静,不那么容易求得动了似的。他不肯答应我。说怕被村里人发现。说松花江是国家的一条江。江里的鱼自然也是国家的。偷偷捕国家的鱼,那罪名是不轻的。我又掏出了二十元钱,继续苦苦相求。他两眼盯着我手中的二十元钱,还是一个劲儿的摇头。说一牵扯到钱,那他更不敢了。说偷偷捕了国家的鱼而自己卖了钱,问题就更严重了。不必别人怎么“上纲上线”,自己心里也清楚,起码是“损公肥私”的罪名。我从他脸上复杂的表情分析透了他的心理——分明,他尤其怕我得到了鱼后,再卑鄙地出卖他,使他既不得不还我钱,最终还担了罪名。为了使他相信我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卑鄙小人,我指天诅地,引神证鬼,向他发了几番誓……
他问:“小伙子,你究竟为什么非要弄到两条活鲤鱼呢?”
我说:“为母亲们……”
“为母亲……们?……”
他眨眨眼,不明白我的话。沉吟有顷,又问:“你有好几个娘?……”
我觉得三句两句也没法儿对他解释清楚。解释清楚了他也不见得立刻就能理解。不理解岂非还是等于没解释清楚?心里一急,就扑通给他跪下了。因为跪得并不那么情愿,而且还感到很屈辱,眼泪也就随之涌出来了。
我编了一套瞎话,眼泪汪汪地骗他。我说。目前城市里正在流行一种病,许多母亲们都传染上了这种病。一旦传染上了,就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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