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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师余秋雨-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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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口,已经了不得了。
无论如何,这是当代中国在社会精神层面和人权保障层面上的一大进步。
那么,我可以立下一个誓言了:只要还是由我在掌管这个院子,我将决不允许政治陷害,决不允许人身攻击,决不允许谣言惑众,决不允许整人咬人。我的力量不大,但要与同事们一起,保障这个小院落里的人能够轻松、安全、有尊严地活着。
我又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下雨了。霏霏细雨中的校园十分安静。偶尔有几个人在熊佛西院长守护过的小道上走过,也不打伞,也不奔跑,只是悠悠地在雨中漫步。
办公室更加安静,已经好几天没有人来敲门了。
我能听到(1)
一
一天,一家报纸的记者打来电话,说在前一天上海的分区文艺汇演中,我们学院的一些学生对不满意的节目喝倒彩,破坏了剧场气氛。报纸准备就这件事评述当代青年社会公德的沦丧,希望我也以院长的身份严辞批评几句,使学院不至于太被动。
我问:“对于满意的节目,我们学生叫好了吗?”
记者说:“叫了。喝倒彩和叫好,都很大声。”
我说:“那么请你报道,我院长和学生完全站在一边。剧场不是办公场所,不是居民社区,本来就应该接受公众的强烈反馈。莎士比亚怎么出来的?就是由伦敦环球剧场的观众一年年欢呼出来的。整部世界戏剧史,都是由观众的叫喊声筛选出来的。连戏剧学院的学生到了剧场也变得正襟危坐、不苟言笑,那还办什么戏剧学院!等着吧,过些天稍稍空闲一点,我会亲自带着学生到剧场去活跃活跃……”
记者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轻声说:“说得好,真没想到!”
那篇评述当代青年社会公德沦丧的文章,终于没有发表。过了不久,一件真正的大事发生了。我接到报告,舞台美术系的一批学生到浙江一座小岛上去写生,与当地居民打群架,打不过,受了伤,已被羁押。当地有关部门要学院派人领回这些学生,并承诺对他们严加处分。
“当地有关部门的意思,拿着处分决定去,他们才放人。”学生处的负责人沮丧地说:“打架是互相的,我们也不能处分得太重……”
“不,这里有鬼。”我说:“小岛上,打群架?当地人多还是我们学生人多?我敢肯定是我们学生受欺侮了。立即向上海公安和浙江公安报案。根本不考虑处分,对于学生,我们的第一职责是保护!”
果然,是我们的学生受了欺侮,尽管欺侮他们的人群与当地政府有密切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学院如果听命于当地政府,那学生们就真的是求告无门了。因此我和同事们决定,以最亲切的慰问仪式,到码头上迎回学生。那些缠满绷带拄着拐杖的学生本来是准备接受处分的,看到这番情景,热泪盈眶。
从这件事情之后,我们学院的几个领导人只要出现在学生聚集的场合,总会听到一片欢呼声。
这些事情,都牵涉到一系列观念的转变。我们自己的青春,已经在一系列陈腐的观念下牺牲殆尽,因此,当我们稍稍拥有一点权力的时候,最知道要为观念的转变作出示范。时不我待,若不采取响亮的行动,一切都会来不及。
二
记得在我担任院长之前,社会上还曾掀起一个左倾的小运动,一些文革时期的大批判专家又在报刊上点名批判一个个作家和一部部作品了。与此相呼应,不知哪个部门又严厉地管束起年轻一代的服装、发式来,例如规定男学生不准留胡子,女学生不准留长发,说胡子和长发都属于“资产阶级自由化”,有的学校还请来了理发师,要强行剃剪。但是文革毕竟已经结束,大家不愿俯首帖耳了,我的一位女同学在南京任教,居然领着一些不愿剃胡子的男学生举着胡子茂密的马克思、恩格斯的画像在校内游行,以示抗议,上级倒也是无可奈何。
上海的话题主要是集中在牛仔服上,一度居然有那么多官员和文人坚信学生穿牛仔服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严重事件,强烈呼吁予以严禁。翻开报纸,一篇又一篇杂文、小品文、随感录把批判的矛头直指牛仔服,那种冷嘲热讽实在叹为观止。有的说美国牛仔有大量犯罪记录,抢掠淫荡近似日本侵略军;有的说牛仔服直接标志着“跨掉的一代”,中国青年穿上了,证明杜勒斯“和平演变”阴谋正在实现;有的杂文家更是异想天开,说过去美国人把中国劳工说成是“猪仔”,现在又让中国青年当“牛仔”,今后一定还会有“羊仔”、“驴仔”和“狼仔”;有的杂文家则独辟蹊径,说美国人自称“约翰牛”,把中国青年当牛仔其实是想“讨便宜”,用一堆劳动布换取了长辈的身份;也有杂文家比较抒情,提出了一个自以为很巧妙的口号:“喇叭裤吹不响中国人民新长征的进军号角……”
就从这时候起,我对中国当代自称继承了“鲁迅遗风”的很多杂文家,再也不敢盲目恭维。他们中不少人,其实还是过去的大批判专家,只不过在腔调和形态上作了一点装扮罢了。
这些大批判专家的共同结论是要大家坚决捍卫中华民族的服装传统,但他们又明确反对舞剧《丝路花雨》所传达的唐代服饰的“妖冶”,因此只捍卫“中山装”。他们所说的“中山装”又不是孙中山穿的有很多纽扣的那一种,其实在我看来还是在捍卫“文革衣冠”。
这种大批判发展到后来连西装也否定了,认为中国人流行西装是崇洋媚外的“西崽相”。“为什么不能让欧美人士穿一穿孔子、屈原的服装?”这是他们最得意的爱国主义语言。
幸好后来从可敬可爱的胡耀邦先生开始,多数中央领导人出场也穿了西装,那些大批判专家才一时语塞。但是,中央领导人没有穿牛仔服,大批判专家们依然对牛仔服恶语滔滔。我当时还不大了解牛仔服,但太了解大批判专家的惯常做法,又坚信时代已经变了,便到静安寺的一家百货公司买了一套穿上,再动员学院内几个年轻一点的教授一齐穿上牛仔裤在校园里大摇大摆,人称“牛仔教授”。当时教授人数少、威信高,那些大批判专家也奈何不得。
我能听到(2)
这样的事,等到我担任院长,就不必做了。既然掌了一点权,就用不着采取抗议形态,只须在行政行为中表明取舍爱憎就行。
例如有一次在院长办公会议上,一个干部说到舞台美术系某青年女教师行为不端,居然在学生宿舍里与男友拥抱接吻,被一个学生在钥匙孔里看到,这就为学生做了反面示范,应该批评。
我对大学里某些干部喜欢查缉年轻人恋爱的嗜好最为反感,认为这种中世纪修道院式的变态窥视心理最容易扭曲校园里正常的青春气韵,因此除非不让我听到,只要听到,我总会抓住不放,予以呵斥。这次我又一次抓住了,而且与往常一样问明了真相,然后在办公会议上说了一段话,这段话后来在校园里引起很大的反响。
我说:“女教师谈恋爱,天经地义。我作为院长无法分配给她一间单独的宿舍,耻辱在我,而不在她。对于那个在钥匙孔里偷看人家的拥抱接吻并来汇报的学生,应该给予口头警告处分,责令今后不准重犯。如果重犯,必定严加惩罚。哪个教师或干部如果唆使学生去偷窥别人隐秘,也将受到处分。请把我的这段话,传达到全院所有的中层干部。”
三
这一系列做法终于被一些学生误解了,他们以为我总会偏袒他们的一切调皮捣蛋行为,于是,活跃了的校园渐生邪恶,而且传染速度很快。
这便是我一直担心着的一个悖论。
“又打群架了!”学生处负责人向我报告。这个“又”字,使我回想到浙江小岛。
这次的事情发生在女生宿舍。一间宿舍里住了六个表演系的北方女学生,五个已经有了男友,谈笑不离恋情,一个没有,无法参与谈笑,却与带班老师有过几次长谈。五个女生怀疑她去“告密”,联想到我反对学生窥探他人隐私向老师报告的往事,以为可以不必麻烦院长,应该由她们来惩罚,便把拳头伸向了那位无辜的女生。
五人一旦出手,也就变成了一场显示拳脚功夫的比赛,结果,那位被打的女生被送到华东医院,医生一看那累累伤痕便惊叫起来。
我一听就愤怒极了。毫无理由地五个打一个,而且出手如此凶狠!当事情越出了人道的边界,我怎能宽容?
更何况,她们才入学不久,而我们学院根据艺术专业的特殊性,第一年本属试读。表演系主任看出了我内心的决断,不断求我网开一面,只作违犯纪律处理,“记大过”、“留校察看”都可以,却不要……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只要不开除,怎么都行。理由是,他们都还年轻,不要影响她们一生。
我摇头。从事艺术的人竟泯灭天良,恣意伤害,这个风气不予阻止,整个学院在人文层面上将不可收拾。我们走过无力抵抗伤害的漫长岁月,现在要以行动证明,这个岁月已经结束。
我与学院的其他领导人反复商量,一致同意:五个打人女生全部开除。考虑到表演系提出的“不要影响她们一生”的请求,我们又规定,开除的处分不记入档案。
开除这五个女生之后,我专向全校学生作了一次报告,主要不是说学校纪律,而是论述艺术和人道主义的关系。
在这之后,我还签署开除了一名男生。
那天傍晚,我到学生食堂用餐,无意中看到一个无法容忍的场面:一个男学生与食堂卖饭的一位年长女工发生了争执,这个学生竟然把一碗满满的稀饭,盖倒在女工头上!
几天后,我在大会上向这位男生讲述开除他的理由:“第一,你是青年,她是长辈;第二你是男人,她是女人;第三,你是大学生,她没有文化——凭着这三点,你还这样做,非开除不可。”
在一次次处分学生的过程中,我陷入了深深的苦恼。我们过去多么希望年轻的生命能够排除一切高压强力,勃发出灿烂的生命光辉和艺术光辉啊,但当我们千辛万苦地做到了这一点,竟发现勃发出来的有一半是邪恶。在校内我暂时有权整治,在校外呢?邪恶既然已形成了一种勃发的势头,靠我们的处分能够阻遏得了吗?如果这些新起的邪恶与社会上残留的历史邪恶合流交汇,将会出现什么情景?如果这些邪恶不以拳头或稀饭的形态表现出来,又将会形成什么局面?
四
更苦恼的事情是,我们的处分那么正义,却也保留着一些疑问。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在北京一个杰出人士云集的场所喝酒,一位可爱的女士恭敬地称我院长,并把她的丈夫介绍给我。畅谈中,他们思路清晰、体察世情,让我精神陡振,便问那位女士是哪一届从我们学校毕业的,她说:“院长,我就是被您开除的五个女生中的一个。”
一次去海口,朋友到机场来接,顺便说起还有我的一位学生也想来,但走到半道就换车回去了,似乎对我有一点尴尬心理。我细细追问,终于明白,他就是被我开除的那个男生,现在是一家公司的本份职员。
我在交谈中问过他们对当年开除的看法,他们都说,那个处分没有错。
当然,没有错。
但是,就在与他们“重逢”的前后,我还遇到了当时学院里的几个优秀学生,与他们一对比,心情就复杂了。
例如,那个依然英俊的学生我给他颁过奖,毕业后多年不见,却在飞机上遇到了。他很繁忙,也很得意,没说几句话就已经告诉我,他在省文化厅负责创作。问他参与了哪些创作,他报了八、九个剧名。
我能听到(3)
我问:“这样的戏,听起来都比较左倾保守,能做好吗?”
他说:“几乎所有的大奖都得了。全省的,全国的。”
我问:“有观众吗?”
他说:“也有一些。以送票为主。”
我问:“有自己来买票的观众吗?”
他说:“这很少。”
我问:“多少?”
他迟疑了一下,说:“每场十五、六个吧。”
我问:“每个戏演几场?”
他说:“两三场吧。”
我问:“每个戏该有多少投资?”
他说:“几十万。最花钱的是那么多人要浩浩荡荡进北京,去演一场,这要另行拨款。”
我问:“为什么非去不可?”
他说:“为了评奖啊。我们不去,就要把那么多评委一个个请来,一个个伺候,更花钱。”
我问:“这么多的钱从哪里来?”
他说:“政府的文化经费,再加上政府指定的企业赞助。”
我问:“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阻止?”
他奇怪地看着我说:“老师,这没法阻止。得奖是部长、厅长他们的政绩啊,每个省都是这样。”
我看了他一会儿,心想这也是他的“政绩”。在文化经费缺乏,戏剧濒于消亡的情况下,他们却一年年堂而皇之地联手抽取巨款,去骗取“政绩”,这与巨贪剧盗何异?他刚才分明还说,这次他是去承接一个“艺术节”的几个演出项目,款项巨大……这便是我的优秀学生。这样的学生还有多少?他说了,每个省都是这样。
正因为是优秀学生,毕业分配之后立即获得重用,管辖着一个地区的创作;正因为是优秀学生,熟悉专业话语,给一大堆文化欺骗行为以专业支持……
我们当初开除的,是另外一些学生。
那天在飞机上与那个学生谈完话,我产生了一种幻灭感。其实我对近年来各省的文化行为已有强烈的负面感知,却一直不敢承认,有我的很多学生混迹其间。现在,在一万公尺的高空,终于把真相揭开。
仍然是一个包含着巨大自嘲的悖论。
五
更大的悖论发生在教学中。
在当时,中国大陆高等教育面临的各种两难境地,是现在的大学校长们无法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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