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风筝 作者:潘灵-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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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日本人送的东西也要收，我看离汉奸也就不远了。若菊冷冰冰地说。
　　　　我的姑奶奶，你是存心要逗我武洪魁不高兴是不是？我得罪得起那日本人吗？
人家千军万马，我手下就这几百号人，有的人连枪都还不会用，只会舞两下大刀，
难道要我带这几百号人跟他们拼不成。我那不是自找死，鸡蛋碰石头。这样，县里
那帮狗日的例高兴了。我不跟日本人友好友好，我唯一的出路就是跑，中国最大的
官不都从南京跑到重庆去了。我往哪儿跑，滩头是我的命根子，咱这占山为王落草
为寇的棒客，能跑到哪里去。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的姑奶奶，我这也是不得已
的办法嘛！
　　　　武洪魁振振有词地冲若菊说。
　　　　若菊说，武洪魁，你以为日本人占领了滩头还会把你当朋友，你算什么东西？
当年东北王张作霖比你威风一百倍，也曾跟日本人称兄道弟过，后来怎么样？还不
是被日本人暗杀了。你老实告诉我，日本人答应你什么条件了？
　　　　武洪魁叫道，我的姑奶奶，你去张罗你自己的事情，再过几天，就该当新娘子
了。我跟日本人的事，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你们女人就识相点，别管闲事。我武
洪魁又不是三岁孩儿，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比你清楚！
　　　　武洪魁说完，扭头就进屋子里去了。
　　　　若菊摇了摇头，一个人独自出了武家大院。她要去镇子上散散心，现在她心烦
意乱。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能说眼武洪魁。她不知道这日本人来这连风都吹不进
来的山谷里干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对武洪魁做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他们要真打进
来，就像武洪魁自己说的一样，他那几百号乌合之众又算什么东西？
　　　　她犹犹豫豫地在镇子上的青石板街道上走着，这次她没有像从前一样要一包五
香葵花籽，连走边嗑。她现在没有这份悠闲的心思，她的脑海里都是炸弹把房屋掀
上天的幻像。已经好几年了，她的脑海里总是被这种幻像困扰着，一刻也不得安宁。
那幻像中被掀起来的房屋是自己家的吗？似乎是，似乎又不是。但这幻像却像在她
脑海中生了根一样。
　　　　自从日本飞机在关河里投下炸弹后，先前从容而悠闲的滩头镇变得有些惊慌失
措了。人们在街上见面，第一句话就是——
　　　　日本人真的会打到我们滩头来吗？
　　　　若菊现在正被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拦住问，若先生，你是见多识广的人，你说，
日本人会到咱滩头来吗？
　　　　若菊看着他赢弱的身子和惊慌的表情，心中本想对他说，日本人不会来的，日
本人绝对不会来，你老放心好了。
　　　　但若菊不愿用谎言来安慰老人，她知道，老人要是被这谎言给稳住了，那是一
种真正的悲哀，当日本人真正来到滩头的时候，老人的心将会像白纸一样脆弱。当
然，这街上比老人更脆弱的百姓有的是，镇上有几个有钱的手艺人，已经廉价卖了
自己的房子，逃往外地去了。他们慌乱中留下来的垃圾，在滩头镇上发出一股难闻
的味道。
　　　　日本人肯定会到滩头镇来的。事实上，他们已经来过了。
　　　　若菊这样对老头说。
　　　　若菊的前一句话让他惊恐不安，但后一句话却让老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若菊说的是真话，日本人确实来过了。

　　　　　　　　　　　　　　　　　　　　　　　　　　　　　　　　　　　31

　　　　若菊推开门，站在肖大山面前。
　　　　肖大山正独自一人喝闷酒，见若菊进到自己屋里来，就醉眼惺忪地说，你也想
喝酒了吗？我可不敢陪你喝了，过几天你就是我嫂子了。
　　　　若菊见他那样子，就把怀中抱着的一罐酒重重地放在肖大山面前的桌子上。
　　　　肖大山，我给你送酒来了！如果酒能让你快活，你就长醉不醒好了。你拿镜子
照照，你那样子，还像个男人吗？
　　　　若菊训斥着肖大山。
　　　　若菊的话惹火了肖大山，肖大山把酒碗往地上一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说，
老子是你教训的吗？我喝酒关你的局事，你也教训我。怎么着啦，老子喜欢喝，谁
管得着？
　　　　若菊也被肖大山的话气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若菊说，肖大山，我今天还真要
管哩！日本人就要打到咱滩头了，你还成天喝酒？像这样下去，你的杀兄之仇还报
不报。不是我说你，你哥九泉之下有灵，也会谴责你的！
　　　　日本人还远着哩，不就是飞机扔两颗炸弹吗？就把你吓成这样子？！肖大山喷
着一口酒气说。
　　　　日本人已经派人到滩头来了，他们已找过武洪魁了，还送了一架望远镜和一把
日本军刀给武洪魁。
　　　　真有这种事？！
　　　　肖大山打着酒嗝问。
　　　　我骗你干什么？前两天有两个骑着雪白马和枣红马的人从滩头过你知不知道？
若菊问道。
　　　　是有两个骑自马和枣红马的人，镇上很多人都看到了，那不是两个云游的道士
吗？肖大山不以为然地道。
　　　　什么道士，那是两个日本鬼子！若菊大声地冲肖大山道。
　　　　那大队长把人扣下没有？肖大山问。
　　　　扣什么人，武洪魁把他们当上宾待哩。若菊说。
　　　　大哥怎么能这样？他也太湖涂了，怎能好坏不分呢？肖大山埋怨道。
　　　　那是因为他没有一个哥哥被日本人杀了，不知道日本人的残暴。若菊说。
　　　　唉呀，你尽放些马后炮，人都走了，你告诉我还有尿用！我要早知道，我非扒
了这两个小日本的皮！肖大山对若菊说。
　　　　人是走了，但肯定还会来。先前来两个，过不了多长时间说不定就二十个、二
百个、二千个地来了。肖大山，我今天来找你，是要你去给武洪魁提醒一下，他现
在是鬼迷心窍了。他现在不仅不抗日，还有跟日本人亲近的苗头。若菊严肃地对肖
大山说。
　　　　这可不行，我得找他好好谈谈。大队长也真是的，那日本人即使跟我们没仇，
要真进到我们滩头来，这滩头还有安宁日子吗？肖大山说。
　　　　那我走了，你继续喝吧。若菊对内大山说。
　　　　肖大山拦住了若菊。他的举动吓了若菊一跳。你要干什么？若菊惊叫道。
　　　　肖大山叹了一口气说，若菊，我真的那么可怕吗？我想问问你，我真的不讨女
人喜欢是不是？
　　　　若菊说，大山，你也真是的，你怎么问起这样的问题来了，你看你长得那么帅，
还愁找不到好女人。
　　　　肖大山沉默了一下。若菊说，大山，如果没有其它事，我该回去了。
　　　　你等等。肖大山说着跑进屋去，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包来。他把包打开，里面是
一块旧红布包着的东西。他小心地把旧红布摊开。若菊看见了那是一根亮晃晃的银
簪子。
　　　　肖大山双手捧着簪子，递到若菊面前，他看着若菊说，听说你马上要跟武大哥
结婚了，我也没什么东西好送给你，这是我妈临终前留给我的，说让我今后送给我
最喜欢的女人。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嫂子了。我大哥娶你这样
的女人，是大哥的福气。我祝你们和和美美，幸幸福福！
　　　　若菊摆了摆手说，大山，这怎么行，这是你娘留给你未来的媳妇的，我哪敢收
下，不行，我不能收。要收，我就收下你的话了。
　　　　肖大山说，你一定得收下，要不，我不放你走。我娘没有说这簪子一定要给未
来的儿媳妇，她是让我把它给我最喜欢的女人。
　　　　若菊说，那还不是一个意思。
　　　　不，不是一个意思。我最喜欢的女人，我这辈子肯定是娶不到了；我今后娶到
的女人，肯定不是我最喜欢的女人了。肖大山的话中透出一股忧伤。
　　　　大山兄弟，若菊第一次这样亲切地称呼肖大山。她说。这世上好女人多的是，
你不过是没有碰上罢了。
　　　　我已经碰上了，肖大山深情地看了一眼若菊，那个我最喜欢的女人就是你呀！
　　　　肖大山说这句话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的，他的话让若菊慌乱起来，她不敢正
视肖大山，只能把头低下去。但她低头又看见了肖大山手中的银簪，那银簪在内大
山的手中抖动着。她心里一下子清楚了，肖大山这样做不是一时冲动，他是要告别
一种东西，这东西也许是爱，也许是优伤。她的心跳动起来，那份不能接受的爱让
她的心狂跳不止，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她实在是不敢再面对这小小的银簪子，更不能面对肖大山，世界上的好男人，
为什么在该碰上的时候没碰上，却在不该碰上的时候碰上了。若菊觉得，这爱中充
满了残酷，它让人后悔，让人承担终生的遗憾。
　　　　若菊忍不住哭了，她推开肖大山，一阵风似地逃开了。
　　　　肖大山沉默着把银簪包好，他转过身来，又端起桌上的酒碗，但在嘴角接触到
碗边时，他的整个动作都凝固了。
　　　　他把一碗酒全泼在了地上，然后双手把若菊送来的那罐酒高高地举过头顶，重
重地摔在了地上……
　　　　若菊在夜中奔跑着，她的脸上依旧是冰冷的泪滴。
　　　　上天啊，你给我爱时，为什么一定要掺杂痛苦？你为什么要让我为自己叹息？
　　　　天边的山巅上，几颗星星，忽明忽暗。
　　　　上天无言。

　　　　　　　　　　　　　　　　　　　　　　　　　　　　　　　　　　　32

　　　　就在滩头人为自己的命运忧心忡忡、寝食不安的时候，一个算命的瞎子骑一匹
毛驴出现在滩头镇青石街面上，他手中举着一面在风中颤动的幌子，幌子上写着两
行字。
　　　　　　　　能知旦夕祸福
　　　　　　　　指点迷路英雄
　　　　这个头戴爪皮小帽，瞎眼上架一副黑眼镜，瘦骨伶仃的算命先生马上成了滩头
人的救星，镇上的人们成天围着他，希望能借助他那双瞎眼看看他们的命运，这个
算命先生也不谦虚，他向人们宣称自己是上天派来的先知，会占卜，能看风水，会
八字算命，会相术，会测字。有求必应。他还用一块脏兮兮的黄布写了他能告诉人
们的诸多项目：婚姻、财运、功名、命运、讼事、出行、谋望、安葬、风水……
　　　　有人就请他为滩头这地方算一下，他扶了扶眼镜说，这地方东边是龙头，西边
像卧虎，是块风水宝地呀。人们就点头称是，说东边的山就叫龙头山，西边山上有
一平地。人称卧虎坪，但怎就能说这是块风水宝地呢？那算命先生就推推眼镜说，
东为阳，龙也是阳物，飞升在天，龙吟而云起，雨水润万物。西为阴，虎也是阴物，
奔走于地。虎啸而生风，得山则统治百兽。这地方难道还不是风水宝地？众人听了
瞎子的话，就佩服得频频点头。瞎子接着又说，这里风水好是好，但现在却有凶兆。
众人就惊讶道，什么凶兆？那瞎子长叹一声道，有外族要抢占这地方，古人说得好，
好就是坏，坏就是好。这里就是因为太好了，才会招祸的。有人道，先生，要怎样
才能逢凶化吉呢？瞎子挥一下拐杖说，把他们赶出去！有人又问，我们跑到别处能
躲过这灾难吗？瞎子摆摆手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瞎子在滩头上就这样名气大起来，惹得若菊也去找瞎子算命，这瞎子不先算
命，还卖弄些算命的知识，他握住若菊的手，捏了两下，也不抬头，就说开来，乾
道成男，坤道成女，阳刚阴柔，各具其体，故女命以柔为本，以刚为刑，以清为奇，
以浊为贱。小姐，你的命……
　　　　若菊打断了他的话说，先生，我不算我的命，我要请你算一个人，我想知道他
现在在哪里？
　　　　那算命先生依旧不抬头，他说，我只算命，我不会算人。
　　　　若菊说，先生，你一定能算出来。
　　　　小姐，你知道你要找的人的生辰姓名吗？算命的瞎子问道。
　　　　我不知他生辰，但知道他的姓名，他叫江阴槐。若菊一字一句地说。
　　　　瞎子猛地抬起头来，他惊叫了一声，天呐，你不是若菊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若菊说，我第一眼就看你面熟，第二眼就看出是你来了，阴槐，你怎么又会在
这里呢？
　　　　若菊，说来话长。我今天不算命了，我现在就收摊。这真是久旱逢甘霖，他乡
遇故知啊！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叙叙。
　　　　他边说边收起摊子。
　　　　若菊伸手去扶他，他摆了摆手，小声对若菊说，不劳驾你，我只是左眼瞎，右
眼还是好的，我不过是装瞎罢了。
　　　　他俩来到一家茶馆里，这茶馆先前热闹非凡，今天却没人，人们大概都没喝茶
的闲功夫了。他俩坐定，要了一壶清茶，江阴槐依旧戴着他的黑眼镜，但若菊知道
他正在端详着她。他俩彼此都很激动，只是若菊看着江阴槐的落魄样，多添了几丝
忧伤。
　　　　若菊给江阴槐讲了离开花满楼的经历。
　　　　江阴槐听了若菊的叙述，脸上就泛起一阵悲痛。若菊说，阴槐，你也别为我难
过，大家都不容易。我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江阴槐就给若菊讲自己的经历。
　　　　江阴槐说，我被日本人挖了一只眼睛的事你听我的同事给你讲了。我就不多说
了。还是从青山县的王县长招聘教师说起吧，我当时看到了那份招聘启事，我就动
身来了。我当时急着离开省城，因为我实在不忍面对国破山河碎的景像，更不忍成
天目睹日本人的暴行，我想逃避这一切。当然，我也听进去了那套教育救国的理论，
想用实际行动参予救亡运动。但等我来到青山县后，才明白教育救国不过是个幌子，
是那王县长鼓吹自己的幌子。我来到青山县才知道，这县里仅有一所教师人满为患
的中学，人家根本就不要什么人。我当时身上已无分文，真是山穷水尽，一点法子
也没有。就在这时在我住的旅馆里遇见了一个人，那人总是盯着我一只瞎眼看，让
我很生气。我就冲他说，这有什么好看的，这是小日本给挖的。那人见我冲他嚷，
也没生气，他对我说，小日本挖掉你一只，我们就挖掉他一双，让他加倍偿还。我
对他说，我这辈子怕是等不到小日本加倍偿还的时候了，我现在饿得心里发慌，这
样下去，我怕过两天就饿死了。那人听了我的话，就请我跟他去饭馆里吃饭。在饭
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