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风筝 作者:潘灵-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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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在这深山僻壤，这样的招待也属一流。大川中佐端坐上桌。摆出一副主人的
架式，他脸上是温和的笑容，但坐姿却是高傲的。这无意中露出的帝国军人的得意，
被贵宾坐上的郑平看到了，他顿时也摆出了一副知识分子的清高相。陪坐的还有小
岛少佐和中村少佐，这两个少佐在餐桌上也是一副军人的德性，正襟危坐，看着餐
桌上的鸡鸭鱼肉就像看着敌人的尸体一样。大川中佐也许是觉得四个男人吃饭太寂
寞，就唤勤务兵把若菊也请来。他对郑平说，这穷山沟里没什么好东西，没什么好
的菜肴，望郑先生谅解。郑平笑笑说，战时能享用这样的饭菜，也属奢侈。大川中
佐没有听到郑平感谢的话，心里多少有些不快，但他并没有把不快写到脸上。勤务
兵进兵来说，若小姐有些不舒服，不能陪太君喝酒，她要我代她请你原谅。
　　　　大川中佐也窥出了郑平的傲慢和清高，这点倒让他有些不解，这样的中国知识
分子是不会心甘情愿为日本人做事的。但这样的念头仅是在脑中一闪，便消失了，
这倒不是因为大川中佐缺乏警惕性，而是因为他特别相信军部的眼力，军部推荐来
的中国人，是绝不会反对大日本皇军的。但大川中佐还是看不惯他的傲慢和清高，
但在用人之际，不满也只能压在心里。
　　　　厨子送来了酒，小岛和中村一见酒眼里就闪烁出出亮光。他两人都嗜酒如合。
大川中佐就提议敬专家郑平三杯酒。他端起酒杯说，酒是英雄血，找先敬郑先生一
杯，郑先生不辞辛劳，不远千里来为大日本皇军效力，显示了英雄本色，是中日亲
善的楷模，干了这杯如何！
　　　　郑平也站了起来，他说，谢大川先生，英雄实在不敢当，我一介书生，满腹知
识，只为有用武之地，什么中日亲善，那是政治，在下对政治不敢兴趣。这杯酒，
就为大川中佐的盛情款待而干。
　　　　郑平的话让大川碰了个软钉子。但他的话又不便驳斥，大川只好跟郑平碰杯。
并谦虚道：薄酒一杯，不成敬意。还望大川先生谅解才是。
　　　　郑平一饮而尽，喝了一小口道：好酒！
　　　　郑先生也通酒道。大川中佐问道。
　　　　略知一二罢了。郑平笑了笑说，中国人哪个没一点酒的知识，那真是笑话了。
　　　　大川中佐说，我大日本帝国在酒上也有悠久传统，善饮者不少。像在坐的小岛
少性和中村少佐用你们中国话来形容都称得上是海量。
　　　　郑平说，在中国，能饮者不过是低档次而已。中国人喝酒，不求一醉，只求兴
之所致。酒，对中国骚人墨客来说，是叙情抒怀，消忧解愁之物，对于豪侠义士，
酒则是增加豪气，拓展胸襟之灵丹。酒壮英雄胆，武松醉拳打死老虎，何等威武勇
猛？荆轲刺秦王，对酒悲酒：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又何等悲壮？
刘邦醉斩白蛇，得兴汉室，衣锦还乡酒酣高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还故
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又何等豪迈？！这些才是高档次的善饮者。作为军人，
我想借我国诗人王翰的《凉州词》赠你们：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摧。醉
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小岛少佐坐不住了，他无缘无故被郑平斥为低档次的酒徒，心里就很不快活，
现在郑平用古来征战几人回。这话赠他们，给小岛发泄心中愤怒提供了机会。他站
起身，将随身配带的军刀哗地一声拔出指着郑平气愤地叫嚣道。你的放肆，竟敢对
我大日本皇军说什么古来征战几人回，你这是咒骂我大日本皇军不得好死，都通通
死在你们中国，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我宰了你！
　　　　郑平也站了起来，他无畏地看着丧心病狂的小岛少佐。郑平手中平静地端着酒
杯说，小岛少佐，要么是你误会了，要么是你太浅薄了，你这样理解中国诗词，是
污辱了中国的诗词了。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表现的是我五代时的大
将梁景仁不仅带兵有方，而且每次出兵抵抗外侮时必先同话将士痛饮几杯，然后再
挥戈上阵，乘酒的亲情而威武倍增，以一当十，后得一次又一次的胜利。这诗，正
是表现了誓死杀敌和义无反顾的豪勇。大川先生，你评说一下，我用这诗赠你们，
没什么不对吧。
　　　　大川中佐被郑平问得面红耳赤。他一挥手，重重地在餐桌上拍了一掌。他气呼
呼地喝斥小岛少优道：放肆，还不快把你的刀收起来！
　　　　小岛无奈地收了刀，阴沉着脸坐着。大川中佐忙对郑平陪了陪笑脸道：郑先生
不仅在公路修筑上是专家，对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也了如指掌呀。
　　　　郑平举着酒杯说，我是中国人嘛。
　　　　郑平这句我是中国人嘛的话说是不经意似的，但这不经意中，分明有着一股子
的自豪和骄傲。
　　　　这顿招待郑平的晚宴，才吃到中途，就让大川中佐吃出许多滋味了。
　　　　若菊在勤务兵来请他去赴晚宴时，摆了摆手拒绝了。勤务兵对若菊说大川中佐
设宴是为了宴请一个中国的公路工程专家。若菊对这种喝酒应酬的事很烦，没经意
地就拒绝了。但若菊坐在窗前想了想，就觉得不该拒绝。若菊想，大川中佐设宴请
人，在滩头还是头一回，邀请的是一个中国人，就让若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她
想，也许能在宴席上弄到什么重要的情报。她有些后悔如此轻率地就回绝了。她越
想越后悔自己不该如此。想来想去，她便咬了咬牙，站起身来，往饭厅去。
　　　　因为小岛的冒失，使这顿饭吃得有些压抑。大川中佐想尽量把气氛调整过来，
恰在这时，若菊光彩照人地出现在饭厅的门口。
　　　　若菊的突然到来让大川中佐很高兴，看着光彩照人的若菊，大川中佐招呼道，
若菊小姐，你快过来陪郑先生喝一杯。
　　　　郑平抬头看见了若菊，他大吃一惊，顿时手足无措，手中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大川中佐说，没关系，换一个酒杯就行了。
　　　　若菊也看到了郑平，但她更是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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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平？他怎么会变成郑平了？他不就是那个骗取了她的贞操又谎称阵亡的马彪
吗？他不就是那个抗日英雄，在国民党军队中声名远播的马彪吗？他现在怎么戴上
了金丝眼镜，打扮成了一个什么公路工程专家了？若菊想，这马彪真能变，比孙悟
空还能变，抗日英雄，现在成了日本人的座上客了。但不管他如何变，若菊也能把
他一眼认出来，就是化成灰也能把他认出来。
　　　　大川中佐见他们两人彼此呆呆地看着，就问道，你们认识。
　　　　马彪摇了摇头说，我怎么会认识她呢？
　　　　大川中佐介绍道，这是若菊小姐，我的朋友。若菊，你呆站着干什么？还不快
过来敬郑先生一杯，郑平先生可是赫赫有名的公路工程专家。
　　　　马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若菊小姐，幸会，幸会。
　　　　若菊不搭理他，在大川中佐身边坐了下来。若菊的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
只是双眼瞪着现在叫郑平的马彪，她一言不发，沉默着。
　　　　大川中佐说，若菊小姐，你该敬郑先生一杯酒。
　　　　若菊没有回应也不动，她坐着，沉默地坐着，冷冷的目光死死盯住这个所谓郑
平的脸。沉默的力量和锋利尖锐的目光让郑平有些心虚。他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按
照我们中国人的习惯，该我先敬若菊小姐一杯才是。他费力地从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说，若菊小姐，我敬你！
　　　　他端着酒站着，但若菊就是不举杯。大川中佐说，郑先生敬你酒哩！
　　　　若菊迫不得已举起了酒杯，马彪将酒杯伸过来，要跟若菊小姐碰杯。若菊手一
松，酒杯就掉在桌上，酒溅了大川中佐一脸。大川中注恼怒地看了若菊一眼。若菊
说，我头疼得厉害，我先走了。
　　　　若菊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彪喘过一口气来，他和大川中佐、小岛少注、中村少佐又吃了点菜，晚宴就
草草收场了。
　　　　那夜，若菊和马彪都沏夜未眠。
　　　　若菊躺在床上，双眼在夜中圆睁着，一种复仇的情绪正在她心中凝聚，在她的
心中，这个马彪不再是什么英雄，他是一个流氓，一个自私的下流之徒，她恨不得
将他的心挖出来。她想，他的心是不是比这夜还黑。
　　　　马彪半卧在床上，一个劲地抽烟，他现在想得最多的问题是若菊会不会出卖他。
若菊的出现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他弄不明白，这若菊怎么会同日本人混在一起。
在今天的宴席上，他从若菊的目光中看到了仇恨，一种无法化解的仇恨。但直觉告
诉他，若菊还不是那种死心踏地孝忠日本人的汉奸，要出卖他，她在饭桌上就能把
他给供出来。马彪想，她仇恨他，却又没马上出卖他，难道她对自己还有依恋？有
人说过，恨有时是源于爱。这话马彪现在似乎揣摸出了一点道理。他是那种对自己
魅力过于自信的男人，他想再编织一个美丽的情网，将若菊罩在其中。马彪知道女
人最普遍的弱点都在情字上，他准备在这上面下功夫了。
　　　　第二天一早，大川中佐出去找小岛少佐了。大川中佐心中对小岛少佐的无能既
愤怒又无可奈何，大川中佐心目中非常看不起小岛少佐，但还是得用小岛少佐。大
川中佐不相信堂堂大日本皇军就对付不了几个游击队员，所以他想亲自去找找小岛
谈谈，不除掉游击队和武洪魁的棒客武装，大川中佐心中就无法踏实。
　　　　若菊起床后，就在院子里散步，一夜未眠，她的眼睛有些浮肿，脸色也不见光
泽。马彪看到了一身倦意的若菊，就迎了上去。
　　　　若菊。马彪轻轻唤了一声。
　　　　低着头散步的若菊，头一抬就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马彪。她装出一副漠然的
样子，从她身边走过去，一直走向武家大院栽了一排竹子的后花园。
　　　　若菊！马彪跟了上来，并伸手抓住了若菊的手，
　　　　放开！若菊厉声道，再不放开我就喊人了！
　　　　马彪没有松手，他说，若菊，我知道你恨我，你要喊就喊吧，我现在其实只要
你的一句话，我就没命了。
　　　　郑平先生，我怎么能一句话要你的命！你是日本人请的公路工程专家。我一个
弱女子，能奈何了你？你这不是跟我开玩笑吗？若菊的语气冷冰冰的。
　　　　若菊，你别戏弄我了，我马彪对不住你，今生今世，我马彪欠你的太多。我罪
孽深重啊！马彪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
　　　　马彪？马彪已经死了！若菊说，怎么死了的马彪，又活过来了！你不会是马彪
的魂变的鬼吧？你这鬼别来缠我这活人！
　　　　若菊，你怎么骂都行，你骂得越重，我心里越好受些。若菊，这些年来，你还
好吗？你怎么会到滩头这地方来了？马彪问道。
　　　　你还知道关心我？马彪先生，收起你假惺惺的伪装好了。但我非常愿意回答你
的问题，告诉你我这些年都做了什么！若菊一字一句地说。
　　　　若菊直视着马彪，马彪先生，你真的愿意听吗？
　　　　马彪点了点头。
　　　　我怕你会为你的点头后悔的，若菊平静地说，我的家被日本人毁了，这你是知
道的。我给那个我爱的人写了信，我是在求他呀，我当时想，他收到信后，会为我
流泪，会伸出手来义不容辞的帮我一把。信寄出后，我盼啊盼，盼来的是一帖阵亡
的消息，我唯一的希望就这样消失了。当时，我忘记了自己的不幸，将泪水赠给了
我那位阵亡的爱人。他让我悲伤又让我自豪……
　　　　若菊说到这里，马彪的头低了下去，他的脸上泛起了羞愧的红色。
　　　　马彪，把头抬起来，你不是愿意听吗？若菊声嘶力竭地说，但随及控制住了自
己的情绪。
　　　　我没有了任何经济支撑，我含着泪告别了校园。我去过许多地方，终究没找到
一份合适的工作。谁都想占有我，我看出了男人的狼的本性。我走投无路的时候，
被人骗进了花满楼，省城里最著名的妓院。马彪先生，我成了妓女，那种谁想玩谁
只要付钱就能玩的妓女。后来，一个老色鬼看上了我，想独占我，他很有名望，是
省政府的参议，也很有钱，既是商人，又是大地主，他出钱赎了我，让我去做他的
四姨太。马彪先生，你想知道这个人吗？若菊看着马彪问。
　　　　前方将士浴血奋战，后方官僚吃喝嫖赌，这种丑恶现象，要断送我大中国，像
那省政府的参议，我还有知道的必要吗？马彪愤怒地说。
　　　　马彪先生，其实，你比他也好不了多少。若菊说，你一定要知道他，他会让你
吃惊的。马彪，他叫熊元庆，
　　　　你说什么？马彪惊问道。
　　　　我就说过你会吃惊的，若菊面无表情地说，马彪先生，我说那老色鬼叫熊元庆！
　　　　你胡说，你为了报复我，不惜捏造事实！马彪咆哮道
　　　　马彪先生，你安静一点，这里可是日本人的指挥部，你这个奸细就不怕被抓起
来吗？我告诉你，这是事实！若菊严肃地道。
　　　　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马彪抓着自己的头发仰天问道。
　　　　若菊转身欲走。马彪伸手拉住了她。若菊，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就是把我
杀了，也难解你心头之恨！我求求你，代表政府求求你，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我
肩负着重要的使命，日本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等我们消灭了他们，你到那时再来
惩罚我，纵使千刀万剐，我也不会哼一声。若菊，我求你了，我代表政府求你了！
　　　　马彪苦苦地恳求道。
　　　　若菊厌恶地甩开了马彪的手。马彪先生，你先前的那一切所谓的关心和悔过都
是为了要我给你保守秘密是不是？你终于也有了求我的这一天，你终于知道了求人
的滋味了是不是？马彪，你也太无耻了！
　　　　若菊转身而去。
　　　　身后站着的马彪，手伸进衣襟里，握住了枪柄。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中美特种技
术合作所受训练时戴笠主任对他讲的话，任何对你有威胁的人，你都要赶在他（她）
前面除掉他（她）！
　　　　他皱紧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