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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4龙年档案-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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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海是书记,第一把手。罗成是副书记兼市长,第二把手。其余三位副书记,各有分管。    
  贾尚文这位副书记,在政府兼副市长。通常副市长当副书记很罕见,龙福海极力向省里推荐,将副市长贾尚文提拔为副书记,就是想取代原来不太听话的市长。    
  结果,那个不太听话的市长调走了。    
  又派来一个可能更不听话的罗成。    
  对龙福海的安抚,贾尚文自然心领神会,他很随意地一笑:“只要您在天州主事,我干什么都行。真要哪个飞扬跋扈的来称王称霸,我不侍候他。大不了关起门来写字作画。”    
  “贾尚文呀贾尚文,说你尚文你还真尚文。”龙福海说着又拍了拍他肩膀,哈哈大笑,扯开嗓门念了一句戏曲道白:“还真是血气方刚好男儿。”    
  龙福海正月初五这一天安排得很满。巡视完全市山林,他就换车去离市区几十公里的西关县龙家村。那是他的老家,也是他现在的辖地。父母虽然都已故去,但与乡亲同过年,对他这天州第一父母官也算是与全州百姓同乐了。记者又跟着他去了龙家村。只不过这次回老家看乡亲,不带其他市委领导了,只带了市委办公厅主任马立凤。    
  这个比他还高半头的年轻女人,总把他周边的事照顾得滴水不漏。用他俩私下的笑话,她是他的万宝囊,掏什么有什么;是他的万金油,抹哪儿亮哪儿。    
  马立凤在车上就把天州日报明天头版头条、二条新闻草样看了。头条是“龙福海巡视山林”。二条是“龙福海看望家乡人民”。标题已经排好,照片位置也已空下,开头结尾文字都排定了。中间空的一些行,是要根据今天实地实情填写的。马立凤指点了几句便把草样递给龙福海。龙福海大致一看,指着给照片和文字留出的空处笑着说:“我今天就是配合你们填空的。”然后一挥手:“对我的报道不用请示我。”马立凤却对坐在司机旁的报社副主编说:“照片一定要选好,来得及最好让我看看。”    
  龙福海表示多此一举笑着摇摇头,其实,他像喝了一盅好酒十分满意。    
  西关县龙家村的男女老少早在飘小雪的村口候着了。几辆车一到,放起了鞭炮。    
  西关县县委书记孔亮,一个穿黑皮夹克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迎风雪急步上来给龙福海打开车门。龙福海笑道:“三国有个孔明大诸葛,我们有个孔亮是小诸葛。”    
  龙福海在众人簇拥下,到了村委会小礼堂里,和全村干部和六十岁以上老人团拜。又到各家各户看望,吃了东家的饺子,喝了西家的酒,家家户户围着龙书记亲热。他知道龙家村的男女老少真爱戴他。他给他们争了光,也给他们谋了利。他端着酒盅给老人们敬酒时神情激动:“龙家村是我的家乡,西关县是我的家乡,整个天州市是我的家乡。我敬全体家乡人民一杯酒。”    
  当晚,天州市人民在电视中看到龙福海讲这话时两眼潮红。    
  龙福海当然不停留在只给报纸电视做填空的文章。    
  他在别人不经意中就着补要害。要害是拢干部。西关县县委书记孔亮是他亲自提拔的。龙福海不止一次将孔亮拉到身边,笑着对镜头招呼:“一定把咱们西关县的父母官多拍一些。”孔亮说:“您才是天州的父母官呢。”龙福海说:“你是小父母官,我是大父母官。大父母官离了小父母官,就会成空架子。”    
  一直在周围张罗的马立凤上来轻声提示:时间差不多了。    
  龙福海在人群包围中看了看表,便一路春风地与村民挥手道别。他要去火车站接北京一位退休的老部长。孔亮紧跟随着送他出村,村口又放起了鞭炮。    
  孔亮说:“龙书记,要不要我送您回城?”龙福海说:“不用,我还要去火车站接客人。”孔亮殷勤地为他拉开车门,龙福海握住他说:“我把家乡就全交给你了。”孔亮连连说:“龙书记放心,您指到哪儿我打到哪儿。”又说:“听说罗成要来天州当市长?”龙福海拍了拍孔亮的胳膊:“这不妨碍你干。”孔亮连连点头:“我是怕他妨碍您干,他外号黑手高悬霸主鞭。”龙福海哈哈大笑了:“那是十多年前的话了,不能老眼光看人。十年还不磨一个人?”又说:“放心吧,不要杞人忧天。”    
  车一开,龙福海说:“这个罗成,还真是虎未到风先到。”    
  马立凤坐在司机旁扭回头说:“关键在省委夏书记那里。”    
  龙福海摆了摆手:“天州方圆不过几百里,好统一。”    
  龙福海手摩挲着下巴,在车的颠簸中陷入沉吟。这是他平常少有的神情。他是喜乐佛,走到哪里说笑到哪里,再说笑也不耽误用脑子。他见马立凤几次回头打量自己,干脆笑了笑眯起眼:“打两分钟盹。”两分钟没用了,他已经把事情想了个遍。    
  罗成这个铁刺猬放到天州来,是多少有点堵他。名义上是加强天州领导力量,推动天州经济发展。暗里什么含义,龙福海掂量出一百种说法。罗成没来时,天州上上下下都显得和顺。罗成一来,龙福海就看出了星星点点的不和顺处。就像一桌好饭菜吃到肚里,本来很好消化,因为咽了块骨头,喉咙划破了,肚也发胀。不过,他相信自己的消化能力,总不至于一根带刺的硬骨头,把一肚子肥汤瘦水都搅得不服贴起来。    
  提前到了火车站,火车却晚点了,还要二十多分钟才到。    
  龙福海说:“这样正好,可以多等等。”他走出汽车,来到站台上。车站站长立刻上来劝他:“龙书记,外面冷,您还是去贵宾候车室。”龙福海摇摇头。听说车要停到第三站台,那里露天,龙福海说:“也好,可以好好观着雪等老部长。”    
  他就把自己暴露在霏霏小雪里了。    
  站长为难地看看马立凤。马立凤说:“龙书记等老部长心切,是他的老上级。”站长找来一把伞,举到龙福海头顶为他遮雪。龙福海火了:“我不要,知道不知道?”马立凤立刻摆手:“龙书记喜欢在雪里站一站,你们别打扰他。”    
  龙福海小心地看了看肩头落下的一层薄雪,继续在站台等候。    
  火车到了,老部长走下车时,迎接他的龙福海衣帽上披的雪已经有一定厚度了。马立凤在一旁介绍:“龙书记在站台上等您半个多小时了。”老部长姓曹,瘦削矍铄,说:“你看你没必要站在站台上啊,在候车室等就可以了,看你手都冻得冰凉。”龙福海双手紧握老部长:“等您和等别人不一样。”老部长显然大为感动:“我一个退了休的老家伙,不给别人添麻烦,就算是万全之策了。这样惊动你们,实在不好。”    
  龙福海一群人几辆车浩浩荡荡地接着曹部长来到天州宾馆。    
  马立凤早已把一切安排妥当,曹部长住的是宾馆最豪华的套间。一进门,马立凤就特别说明:“这套房间最安静,龙书记知道您喜静怕吵。”曹部长连连点头。马立凤又指着窗外说:“这两天院子里有些维修工程,龙书记也让停了,怕吵您。”    
  曹部长鹤发童颜满脸生辉,指着龙福海说:“太过分。”    
  龙福海受到这样的嗔责,大脸盘笑得像一坛暖热的黄酒。他一边坐下,一边指着大茶几上堆满的各种水果、香烟说道:“您是不抽烟的,这为您万一接待个客人,没给您撤。”又说:“您先洗涮一下,休息休息。晚上我和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全体人马陪您一起吃饭。”曹部长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我又不是在职检查工作,一个老百姓故地重游,你有时间,你来陪陪就行了。”龙福海照直说自己的话:“人是全的,饭是简单的,不搞太多的山珍海味。有您喜欢吃的天州荞麦灌肠,天州五香牛肉,还有您晚饭离不了的小米稀饭,各色天州小咸菜。小米稀饭是您最喜欢的长火温炖出来的,里面有天州红枣。您胃寒,不知道好点不?”    
  曹部长仰在沙发上,拍了拍龙福海的手,笑着说:“龙福海,你到底是不一样埃”龙福海对着一客厅人说:“曹部长是咱们天州的老专员了。那时天州还是地区,没改市,我不过是机械厂的车间副主任,全凭曹部长把我一点点提拔起来。要不,没有我龙福海的今天。”马立凤在一旁添话:“龙书记经常这样讲到曹部长。”曹部长连连摆手:“不值一提。现在人们都向前看,不向后看。”龙福海自然品出已经退休多年的老部长话中的感慨。他今天这样热接热待曹部长,一定很暖人心。知恩必报。他绝不说在嘴上,而做在实际中。知恩必报,其实是联络上级、开发人事资源的重要手段。眼浅的人才见谁上台巴结谁。龙福海对退了休的老上级热乎到家,就是他要的一个说法。还有一层旁人不知道的,曹部长的几个儿女都在中央机关工作,有一个还在组织部。    
  这都是难免可借用的人事资源。    
  龙福海这两年学会用“资源”这个词来编织自己的思想了。现在搞经济都谈资源。他触类旁通,搞政治也要凭借资源。人事资源最重要。人事资源中,上层人事资源最重要。人事资源又可分为感情资源,关系资源,信息资源。各位首长的家庭社会背景就属于信息资源。他知道曹部长几个儿女在中央哪些部门工作,别人不知道,他就多一分主动。首长的好恶,也属宝贵的信息资源。他知道曹部长不抽烟,少喝酒,喜素厌荤,喜静厌闹,还知道他爱听天州梆子地方戏,喜欢书法字帖,他就能把他安排舒服。而且,能记得领导的习惯,就显出了对领导的感恩戴德,念念不忘。    
  龙福海其实有自己的“资源手册”。那是几个平常的软皮笔记本,里边密密麻麻记满了只有他看得明白的内容。一本专记天州内的人事。一本专记省里的。还有一本专记中央的。还有两本是综合的。有关曹部长的人事资料,他早就记在一个旧本上了。一个绿豆大小的“曹”字,就代表姓名。有关文字中就包括“胃寒、喜红枣”这样的细节。最新添的人物资料是罗成。一个“罗”字下面又有了密密麻麻两整页。里边记有罗成的简历,罗成得罪过谁,谁反对罗成,当然也包括“丧妻多年,独女十四”这样的文字。    
  这些资源手册他锁在抽屉里,老婆不知道,儿子不知道,马立凤也不知道。    
  他粗门大嗓说笑不断,表演粗线条,没人知道他会这样算细帐。他把自己的资源手册叫做“小九九”,常常记完后一锁抽屉,得意洋洋地一抹那张比旁人都大一半的粗脸,笑呵呵地唱一句戏文:“竟没人知你这大汉龙福海,还有这样一本小九九。”    
  小九九里的一行字,有时可以解决一个大问题。    
  有人进来对马立凤耳语几句,马立凤跟着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马立凤回来,对龙福海请示道:“罗成已经到了。”龙福海问:“不是五点一起见面吗?”马立凤说:“现在已经五点二十了。”龙福海说:“让他们再等等,我和曹部长说几句话。”曹部长问:“哪个罗成?”龙福海说:“咱们省还有哪个罗成?要调到天州当市长,今天到。”曹部长说:“噢,年轻人很有些标新立异。”    
  龙福海已经把一屋子陪同打发走了,这时说两句单独话:“是夏光远当省委书记后,把他安排来天州的。”他在试探曹部长对夏光远、对罗成的态度。    
  曹部长只是手指敲着沙发扶手,说了声“噢”。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马立凤再次推门进来,对龙福海说:“你还是先去吧,再迟了不好。”龙福海这才起身,握着曹部长的手说:“您先休息,晚上一起吃饭。吃完饭,请您看天州梆子。”    
  五叶眉一路上坐在罗成身旁,一直有点兴奋。    
  她根本不审视自己为何兴奋,只把兴奋变为一连串有些挑战的话题。    
  她先是回答了罗成的问题。罗成问她:“和夏飞早认识?”她说早认识。因为夏光远六十年代在北京大学读经济系时,曾是她父亲的学生。罗成问到她父亲是谁?她如实说了:“叶栋楠。”罗成惊讶这位知名的经济学老教授竟有这么个小女儿。她便说,她父亲快五十岁时,才有她这个老末。她也是在北京大学读了经济系。问到为什么没留北京?她说,因为省报到北京招聘,她又想到外地闯一闯,就来了。    
  聊着聊着,她带刺的话题就出来了。她说:“栓柱一家人也太轴,受欺负可以上访告状,犯不着这样亏本投入。告得赢就告,告不赢缓缓。他们这么做,虽然令人同情,但也过于非理性。”罗成说:“山沟里的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官司怎么打?冤怎么伸?各级衙门大门朝哪儿开?衙门里是什么名堂?”叶眉说:“那他们上下告了七八回,也该知道告不成,就该算了。何必搞得家破人残呢。这都是非理性,不算帐。”罗成说:“什么叫理性?你的意思是,栓柱爹妈告状告不赢就算了,先把孩子供养上学,慢慢再发财致富,对吧?但是我问你,如果十个人站在你面前,一人往你脸上唾一口,然后一人给你一万元,你干吗?”叶眉说:“我不干。”罗成说:“几秒钟的尊严卖十万块,你都不干,你理性吗?你十万块可以出国留学,可以投资开公司,然后换来无限成功。但你不这样算帐。”叶眉又说:“可以不让侵占栓柱家宅基地的邻居拆楼房,让他们赔更多的钱,帮栓柱家建新院盖新房,这样在资源利用上更合理。盖的房子拆掉总是浪费。”罗成说:“只有拆了,才能让老百姓觉得这个天下有法有理,政府才有品牌。政府的品牌是发展经济的重要资源。”    
  叶眉看到这个虎着黑脸、让人有些畏惧的铁腕人物认真地和她辩论起来,心中稍有些得意。好像小女孩的调皮游戏把大人蒙得上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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