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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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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那次泪水洗面之后,还原成为一个人的!那种力量犹如雷击朽木,使我这棵枯木,在
那一瞬间重新萌蕾吐芽。
我十分看重我在临汾时,理性与感性的再生。也许就是它支撑着我,勇敢地走向倾吐真
情的文学之路的——这就是我死而后生的全部,而无其他。到了1979年初,北京终于来人
要我重回京城了。那天是该年元月6日的午夜,临汾文联的所有同志,在白天给我饯行,晚
上又亲情难舍地把我和我的那些劳改纪念品,送上了火车。文联中年纪最小的王鹰,还特意
为我买了许多干红的枣儿,送到了车厢中来。我的眼圈湿了,对郑老及送行者说:“我一定
回来看望大家。你们是给我雪中送炭的人,我一生难忘(于1983年,我偕北京作协的斤
澜、友梅、绍棠、心武曾重访临汾,以答谢对我融冰化雪之情)!”
至此,历经了22年告别京城文坛的生活之后,我踏上了重回京城文苑的列车。
车轮滚滚向前,我身后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劳改驿站。它们的名字是:塞外的营门铁
矿,海河之滨的茶淀农场,北京近郊的团河农场,山西的曲沃砖厂,晋普山煤矿,大辛庄农
场和伍姓湖农场——临汾是把我从鬼还原成人的中转驿站。多少凄楚的往事,无数的苦涩酸
凉,如烟似梦地一起涌进了我的心扉。我想:也许有一天,我要用理性把它从头到尾反刍一
次。这么多年的生活,将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心灵史中的悲怆的乐章。
鲁迅先生说过大意如是的话: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裂给人们看。我想我并非偏爱
悲剧,而是20年的苦难生活,使我与轻歌漫舞绝了缘分——这倒也好,良药苦口,苦书警
世。这是中国自古至今,传流下来的两句极富有哲理内涵的名言。
感谢生活。假如没有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我的生活将会是一生平平。那不仅少了人生
的曲线,更无法体察中国土地所独有的色泽。当然,我为此而交出的学费是昂贵的——那就
是我从24岁到44岁的青春年华。但是反过来想想,如果不交出这笔学费,我就是个后半生
开顺风船的角色,会有什么作品问世呢?那些被称之为大师级的作家们,在解放后这几十年
的漫长岁月里,究竟给中国留下了什么宝贵的文学遗产呢?我想,他们在生命的弥留之际,
一定为他们虚掷了时间和才情而遗憾。有鉴于此,我对于自己在社会最底层,上了20年的
人生课,无怨无悔!
1998年4月底于北京
金陵寻梦
在80年代初,唐人先生曾写出多卷体的长篇小说《金陵春梦》。小说主要描写蒋家王
朝的兴衰过程,最后以南京的王朝日落——国民党的分崩离析而收笔。1979年我重返文坛
之后,心中始终难忘发生在金陵的另一个灰色的梦:它与蒋家王朝的覆灭无关,完全是在新
中国历史中发生的。
“文革”时期的1970年冬日的一天,从劳改队遣返回南京的原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青年
剧作家杜高挎着菜篮儿上街去买菜,在街头看见了一张处决反革命的告示。不看不知道,一
看把他吓出一身冷汗:因为被处决的4个人都是与其在同一条劳改队大炕上睡过觉的知识分
子——他们的姓名是:孙本桥、姚祖彝、王同竹、陆鲁山。
时至1979年,杜高平反后回到北京。在他任戏剧出版社社长期间,一度与我主持的作
家出版社为邻;加上我们又是同炕的难友关系,自然经常谈起昔日的一些往事。当他与我谈
起那个冬日上午的事情时,仍然不无惊异之色。他亲眼目睹处决这几个昔日同窗的囚车从他
面前隆隆驶过;其情其景,给我和他心里都留下一个十分凄惶的梦。当然,这个梦的破译,
不仅仅是我俩的心愿——而是被一代受难的知识分子所关注。
据友人们回忆,孙本桥原是北京工业学院的学生,人极为聪明。曾与他一起在清河制呢
厂实习的教师张永贤告诉我:孙酷爱学习,在工厂实习时每月发16元工资,他花去6元多
钱购买了一套《约翰·克里斯朵夫》,在实习之余苦读。目前,在四川社科院任数学研究所
所长的杨路,得知孙的消息后说:孙是数学奇才,过去在一块经受劳改时,许多演算难题他
不需要笔纸,只需心中默算就能无误地答出结论。
王同竹过去是马列编译局的俄语翻译,记得在劳改队中,曾经在国庆文艺演出会上,动
情地朗诵过祖国母亲的长诗。陆鲁山过去是北京农机学院的学生,是他们4人中身体最好的
一个,在政治空气比较宽松的时候,我和他曾在劳改队中同为一个篮球队的成员。在我的记
忆中,我和他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与我都是独生子,并且都是早年丧父——是孤寡母亲把
我们拉扯成人的。
至于姚祖彝,进劳改队之前,在外贸部工作,英语很好,似乎是老燕京的学生。他的父
亲是个海外华商,因而从小到大,一直在教会学校里学习。
我们能回忆起来的,也只有这些了。当然,我们从1963年分手(因劳改队的重新划
分),就再也没见面;但何以在7年之后,都成了必须杀头的死囚了呢?!我们曾经有过这
样的设想:如果他们能活到今天,在四个现代化的建设中,都是有用之才。
时光已然流逝了27个年头了,他们的灵与肉,早已经成为宇宙之间的烟尘。但这却给
我们走过风霜驿路的生者,心灵上留下一个难以破译的梦!值此《金陵晚报》向笔者约稿之
际,便有了向金陵寻梦之机缘。
但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因为我们毕竟有7年光景的劳燕分飞,在此7年之中,知识分
子发生质的变化——变成了流氓、杀人、抢劫犯,虽然显得有点不可思议,但在那混乱动荡
的年代,人的变化如同数学中的无极变数,也不排除一万中蕴藏的万一。但是万一比一万来
说,毕竟是个微乎其微的小数——何以能得到一个精确无误的求证。
既然寻觅的是求索之梦,望当年知情之士,能给我和我的一些昔日友人一个析梦的回
答。我和我们那一代知识分子,将对您深深地表示敬意!
我的青少年时代
一、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最终敌不过爷爷踏雪咏诗的熏陶,初始的文学梦如雪
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化在我幼小的心田。于是,工程师的儿子数学考零分图级,寡母长叹“你
不如你爸爸的小指甲盖儿……”
有一首充满诗意和联想空间的歌,它的歌名叫《大约在冬季》。我喜欢秋天,也喜欢冬
天,因为冬天银雪纷飞,如芦花翻白,雪国的沉寂与肃穆,令人感到空气之新鲜,田野山峦
之纯净,青年时代,我喜欢听列宁喜欢的那首俄罗斯民歌: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是谁在唱着忧郁的歌
是那赶车的人
歌声低沉、浑厚、悲凉、含蓄。仿佛在那雪原上留下的马车车辙,就是一个无尽遥远,
无尽深邃,无尽惆怅的故事。车辙有时笔直如弦,有时又弯曲如弓,我常常把那“弦”和
“弓”,看成是人生的直线和曲线;而给人世能留下这些鲜明印记的,是晶莹剔透的冬季的
雪。
我很喜欢冬日的鹅毛大雪。儿时学的国语书本上许多文章,我都已淡忘无存,但是一首
描写冬季落雪的儿歌,事隔50个年头了,我仍记忆犹新:
北风呼呼叫
大雪纷纷飘
地上银花儿
积起三尺高
一个老头儿
弓身把雪扫
扫净小路儿
又去扫大道
蓦然回首,这儿歌不仅亲切,而且发现了它的浪漫。试想,三尺厚的白雪,一个老头儿
用扫帚怎么能扫得动呢!然而,无人深究其儿歌之孟浪夸张,而是凭借文学去想象那雪国老
人的画面:雪原很美,那老人被白雪染成白眉白须,简直美若仙翁。
我之所以能存留下这个鲜活的记忆,怕是跟我祖父不无关联。爷爷是个满清末年的中榜
秀才,唐诗宋词他无所不通,我是从氏家族中的长孙,自然被爷爷视若掌上明珠。他疼爱我
的方式之一,就是填鸭式地强迫我悬腕仿柳公权碑帖写毛笔字,其二就是让我背诵唐诗。河
北玉田地属北国,冬季多雪,越是下雪的日子,爷爷越要拉我出去“寻梅”。其实,县城城
关并无梅可寻;他借着酒兴带我到城南二里地左右、一个名叫暖泉河(即温泉)的地方去雪
游。雪团在天空白絮漫飞,地上暖泉翻着滚滚热浪,这时雪中白须白眉的爷爷,便见景生情
地摇头晃脑背诵起唐代柳宗元的《江雪》一诗:
千山乌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当时,年仅10岁左右的我,既无法知晓诗的内容,更破译不了爷爷乐趣之所在;但他
使我记住了那首儿歌,怕还是由爷爷在雪中吟诗,留下的记忆。因为人的记忆链环,是环环
相扣,由此及彼,那扫雪老人的儿歌,便清晰地留在我大脑皮层中了。
祖父喜文,当然就非常重视文化。在我落生的代官屯三十多户小小山村中,我家中出了
两个名牌大学的学生:一个是我的父亲从荫檀,他毕业于天津北洋大学,是学理工的;另一
个是我的叔叔丛荫芬,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两个姑姑都到北平求学,受过中等师范
学校教育。有失平衡的是,我母亲和婶婶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这是封建社会的畸形发展带
来的畸形婚姻。我的父亲和我母亲结合,首先是亲戚的撮合。据已86岁高龄的老母亲回
忆:当时我爸爸在天津读书放假归来,县城里的城隍庙正唱大戏(京剧),姥爷套上白骡子
车,说是去城里看戏,实际上是去戏台根下相亲。母亲在年轻时,是五姐妹中皮肤最为白皙
的,但又是五姐妹中惟一裹脚缠足的。我爸爸是个开明进步的学子,何以会看上我的母亲,
我无法探源,反正是他们结合后,于1933年农历3月13日生下了我。因为抗日战争于
1937年爆发之后,北洋大学随国民党西迁重庆。爸爸毕业后在机场做工程师,后来爸爸与
几名同学不满国民党消极抗日,出重庆朝天门想乘船去武汉转道投奔延安时被捕,在国民党
陆军监狱关押期间,肺病(当时称之为肺痨)复发而亡。因而我父母之间的婚姻,对我是一
个不解之谜。据家叔告诉我:爸爸在投考北洋大学时,在几千名考生中,中了“头名状
元”,是个十分聪慧的人。1947年家乡进行土地改革时,贫下中农曾从我落生的屋顶中找
出来我爸爸藏在顶棚上的禁书,其中一本就是用毛边纸印的列宁著作《国家与革命》。这些
能有助于我了解爸爸的秉赋与智慧,却无助于我得知父亲与母亲结合的原因——因家父亡故
重庆时我才4岁,我连父亲的模样都无从记忆。
我22岁时,被吸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并出席新中国第一届青年创作会议,成为一
个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的作家,似乎难以从父母身上找到艺术基因的遗传作用。因为我外祖父
是个清末“武举”,我记忆最清楚的是顶门用的那口几十斤重的“青龙偃月刀”,儿时见他
舞枪弄棒,弯弓射雁,虽觉得挺有趣的,但当他拧着我的一只耳朵,叫我早上起来陪他一块
去练功时,我还是没能从命。因而我姥爷说我会成为一个没出息的书虫,成不了什么大器—
—他是很鄙视文秀才——我的祖父的。那劲头颇有点看京剧《将相和》中廉颇蔑视蔺相如,
但没有京剧收尾中的和好。
因而从血统探源上寻觅,我有三个源头:一文二武三理工。使我始终不解的是,我自幼
没有理工科细胞,尽管我父亲是理工学科中的尖子,如果他不遭厄运,28岁过早夭折于南
国的话,定会成为鼎鼎盛名的发明家,但我身上却难找到他的影子;与之相反,我从在城关
上小学时算术就常常不及格,爷爷常以我父亲为例进行训导,但无效果。我躲在柴禾垛后边
和大缸的缸缝中,看的尽是些似懂非懂的小说,如《石头记》以及武侠小说中的《青城十九
传》、《蜀山剑侠传》、《鹰爪王》、《十二支金镖》、《雍正剑侠图》之类。1991年,
我小姑从台湾回故里探亲,还寻问过我一个她目睹的细节:有一次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到处
找不到我,最后我拿一本《三侠剑》从结满蛛网的粮缸缸缝中钻出来,为此我母亲用笤帚疙
瘩打过我的屁股。这细节我已无记忆,但是迷恋杂书,并到没人的地方去看,我倒是记得十
分清楚的。这被我姥爷的话言中了:我是个没有用的小书虫。
当代医学中有一种隔代遗传学说,大概我天赋秉性的形成,可以归纳为我祖父的潜移默
化之影响。爷爷生性宽厚豁达,不拘小节,酒喝多了便发酒疯,东摇西晃地像打醉拳。我也
是个小马大哈,到北平来求学时,插班于西四北小学六年级(现名为“大红罗厂小学”)。
当时每节课之前,学生都要排队步入教堂,有一次我站在前排,后排男女同学忽然鹊声四
起,然后是掩面而笑。之后,我才知道我早上从玉皇阁夹道背着书包上学时,外裤中没穿内
裤,外裤不知何时被划破一个三角洞口,因而露了屁股,前排同学着不见,后排同学却能看
得一清二楚。本来我这个光葫芦头的农村娃子,走进北平学堂,已然被看成是小土包子,加
上那裤子后的洞洞,便引发了这场笑剧。我用手一摸,发现了自己的破绽所在,立刻面红耳
赤,这时,一名叫刘惠云的女同学,突然对嘲笑我的同班同学喊了一声:
“严肃点,别嘲笑农村来的从维熙同学,你们油头粉面的,就自认为好看?呸——”
如果说我在北平小学上学,留下了什么深刻印象的话,这是惟一的印象;如果说同班同
学谁使我难忘的话,就是这位刘惠云。她家住在大红罗厂,粉面蛾眉、前额开阔、肤色白
皙、家中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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