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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索尔仁尼琴:癌症楼-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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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茹克就兴冲冲地跑来,准备跟主人一起出发。
茹克的时间观念很强。把卡德明夫妇送到电影场以后,它不是趴在俱乐部门口,而是悄然离去,但电影散场的时候它总是会回到门口等。有一次影片放映的时间特别短,结果它回来晚了。起初它是多么难过啊,而后来又蹦呀跳呀不知有多高兴哪!
狗从不伴随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去上班,它们懂得,那样做是不适当的。如果傍晚的时候卡德明医生迈着敏捷的步伐出门,狗会根据某种心灵的微波感应正确无误地作出判断:他是去探望一个产妇(那它们就不去)还是去游泳(那它们就去)。游泳的地方很远,要走5千米的路才能到楚河去游。本地人也好,流放者也好,青年人也好,中年人也好,都不是每天到那里游泳,因为太远了。只有男孩子经常去,再就是卡德明医生带着他的狗去。说实在的,惟有这种出游狗才没得到任何乐趣,因为草原上的这条小路地硬草刺多,茹克的爪子划破了好几个地方,直到现在还疼,而托比克,有一次呛了几口水,很怕再掉下水里去。不过,责任感高于一切,它们还是坚持伴随主人往返。只是在离河三百米的安全地带托比克就开始落后,为的是不被拖下水,它又晃耳朵又摇尾巴,表示歉意,然后就躺下来等着。茹克则一直走到陡峭的岸边,在这里蹲下它那高大的身躯,像一座雕像从岸上俯视主人游泳。
托比克认为对奥列格也有随从的义务,因为奥列格是卡德明家的常客。(奥列格到他们家去得那么勤,终于引起管理部门的不安,当局的一名官员曾分别盘问他们:“你们的关系为什么这样密切?你们的共同兴趣是什么?你们都谈些什么?”)奥列格离开卡德明家的时候,茹克可以不去送,但托比克必定会去,甚至风雨无阻。有时外面在下雨,街上是烂泥,爪子会又冷又湿,托比克实在不想去送,它就种种前腿,又挺挺后腿,最终还是会去!托比克同时还是卡德明与奥列格之间的信差。如果有必要通知奥列格,告诉他今天有好电影,或者电台要播送好的音乐节目,或者食品店、百货店里有什么紧俏商品,那么,给托比克套上一个布制的颈圈,里边附一张字条,把方向指给它看,明确说“到奥列格那儿去!”就行了。无论什么天气它都会迈动细长的腿乖乖地跑去找奥列格。要是奥列格不在家,它就会在门口等他。最令人惊奇的是,谁也没有教过它,没有对它进行训练过,而它从第一次执行任务起,就什么都明白了,从此一直那么做。(诚然,为了坚定它的思想决心,奥列格每次都为它所跑的邮递路程给予物质鼓励。)
茹克,就身量和体型来说,像德国牧羊犬,但它身上没有牧羊犬的警觉和凶悍,而是充满了高大强壮动物的和善。它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好几家的主人都喂养过它,而卡德明家是它自己选的。在这之前,它属于一个小酒馆主人(茶馆掌柜)所有。主人用链条拴住它,让它看守放空器皿的箱子,偶尔放它出去咬邻居的狗取乐。打起架来茹克非常勇猛,以至当地的一些没精打采的黄狗见了它就胆战心惊。有一次它被解去链条到卡德明家附近参加狗的婚礼,从此它对卡德明家的院子产生了一种亲切感,经常跑到这里来,尽管这里并没给它吃的东西。酒馆主人离开此地时,把茹克送给了同遭流放的女友埃米利妞。埃米利姐给它充足的吃食,可它还是一再挣脱束缚,跑到卡德明家去。埃米利哑很生卡德明夫妇的气,每次把茹克领回去都重新用链条把它挂起来,可它照样挣脱离去。于是埃米利妞用链条把它同一只汽车轮胎拴在一起。忽然,茹克从院子里看到叶连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在街上走,尽管叶连娜还故意把头扭向了一边。茹克不顾一切地向她冲去,像一匹拉车的马用自己的脖子托着轮胎,喘吁吁地拖了一百来米,直到摔倒在地为止。此后,埃米利妞便放弃了茹克。茹克在新主人那里很快就感受到博爱精神,并把这种精神也作为自己的主要行为准则。街上所有的狗也都不再怕它了;对待路上的行人,茹克的态度也和气起来,但不是连媚讨好。
然而,在乌什一捷列克也有人喜欢开枪打动物。他们如果想不出更好的野昧,就喝得醉醺醺地在街上找狗捕杀。茹克有两次遭到过枪击。现在,任何对准它的管口,包括照相机镜头,都使它感到害怕,所以它不让照相。
卡德明夫妇还养猫——那是一些被娇惯、被宠坏了的动物,是被当作艺术品来欣赏的。但奥列格此刻望着医疗中心的小径,想像中看到的正是茹克,正是茹克那善良的大脑袋,而且,不是就那么在街上走的茹克,而是突然出现在他窗外的茹克——它用后腿支起身子,像人似的往窗内张望。这意味着,托比克就在旁边跳来跳去,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随即就到。
深深为之感动的奥列格,对自己的命运十分满意,对于自己被流放也完全认了命,他只求老天赐给他健康,并不祈求更多的奇迹。
像卡德明夫妇那样生活就行了——知足常乐!略有所得便知足者才是聪明人。
谁是乐观者呢?乐观者通常会这样说:总之别处都不好,比较差,我们这里还不错,我们运气好。乐观者常常是有一点东西便知足,没有苦恼。
谁是悲观者呢?悲观者通常会这样说:总之别处都挺好,叭叭叫,只有我们这儿最糟糕。
现在但求能把这一疗程好歹熬过去!趁着自己还没完全变成一个废物,设法从这爱克斯光疗法、激素疗法的虎口中逃出去。要设法保留里比多,这样人在那边还会有用!因为没有这东西,没有这东西……
回到乌什一捷列克去。再也不打光棍了!结婚!
卓娅未必会去那边。即使会去,也要一年半以后。又得等待,又得等待,一辈子都是等啊等!
可以娶克桑娜当老婆。她会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主人!瞧她擦起盘子来,毛巾往肩上一搭——简直像个女王!能让你看得出神。跟她一起过,生活准有保障——好房子也能盖起来,孩子会有一大群。
也可以娶英娜·施特廖姆。不过,这多少有点可怕,因为她才18岁。但吸引他的正是这一点!还有,她的微笑似乎流露出心不在焉但却好强的神态,若有所思却又带有挑战的意味。但吸引他的正是这一点……
不要相信什么预兆和先声,不要相信什么贝多芬式的叩门声!这一切都是虚幻的泡影。横下一条心,不存任何幻想!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不抱美好未来的幻想!
有什么就满足于什么!
永久——那就永久好了。
第二十一章 阴影消散
奥列格有幸碰见她恰恰是在医院的门口。他为她把门打开,自己门到一旁;要不是他手把着门、身子闪到一旁,她走路的冲劲那么大,且身子又微微前倾,恐怕会被她撞倒的。
他一眼就看清了:巧克力色的头发上压着一项浅蓝色的无檐软帽;头微微低着,仿佛在顶风行路;大衣的款式十分别致排调节松紧的扣带长得很,钮子直扣到喉头。
要是他知道这就是鲁萨诺夫的女儿,那他就会返回来。现在他还是到那冷僻的小径上散步去了。
阿维叶塔没费任何力气就获准了上楼,因为她父亲病体十分虚弱,这一天又是星期四——可以探望病人的日子。她脱去了大衣,可是递给她披在深红色毛衣外面的一件白长衫是那么小,两只油管大概只有在她小的时候才能伸得进去。
昨天打了第三针以后,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确实虚软了,不到万不得已他的脚已经不伸出被窝了。他甚至很少翻身,眼镜也不戴,别人谈话他也不插嘴。他一贯拥有的毅力动摇了,开始向自己的虚弱屈服。他起初是讨厌、尔后是害怕的肿瘤,现在倒是大权在握——已经不是他说了算,而是肿瘤决定命运了。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知道阿维叶塔要从莫斯科飞来,今天上午一直在等她。他像往常一样怀着喜悦的心情等着她,不过今天他有点儿担心,因为他和妻子商量好了,由卡芭把米纳伊舅舅的来信以及关于罗季切夫和古宗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她。在这之前没有必要让她了解这些事情,但现在却需要她动动脑筋出出主意。阿维叶塔极其聪明,不论在什么事情上考虑问题都不比父母差,不过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还是有点担心:她对这件事会有什么看法?她能不能设身处地地去想一想,能不能理解?她会不会斥责父母咎由自取?
阿维叶塔进病房也像是顶风走路那样向前直冲,虽然她一只手拎着沉甸甸的提包,另一只手还要拉住技在肩上的白长衫。她那嫩光光的脸蛋儿容光焕发,没有一般探望者走到重病号床前时那种深表同情的愁苦表情,那种表情要是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在女儿脸上看到,肯定会十分难过。
“赌,爸爸!喀,怎么样,爸爸!”她十分活跃地打着招呼,坐到他的床上,由衷地、并不是勉强地吻了吻他那已经有点胡子拉碴的左颊和右颊。“暗,你今天觉得怎么样?洋详细细告诉我!来,告诉我!”
她那如盛开的花儿似的容颜和富有朝气的迫切态度给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一点力量,他的精神稍稍振作了些。
“怎么对你说呢?”他慢慢吞吞、声音微弱地说,似乎自己在向自己解释。“大概,那瘤子并没有缩小,没有缩小。不过倒是有这么一种感觉,似乎头部活动稍微自由了些。自由那么一点点。莫不是压迫得轻了一点儿。”
女儿没有征求父亲的意见,但又丝毫不让他感到疼痛,就给他把领子敞开,从正中观察起肿瘤来,那神态仿佛她就是医生,有可能逐日对病情进行比较。
“我看没什么可怕的!”她下断语说。“不过是甲状腺肿大罢了。妈妈在给我的信上写得那么严重,我还以为这里——天哪!瞧,你刚才说活动已经自由些了。这就是说,打针起了作用。看来,打针有好处。以后肯定还会缩小。等缩小到一半,它对你没有多大妨碍的时候,你出院也行。”
“是的,的确是这样,”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叹了口气。“要是能缩小一半,那也就能凑合了。”
“那时可以在家里治疗!”
“你是说,那时我可以在家里打针?”
“为什么不可以?你对这种外会习惯的,会适应的,那时在家里你可以继续治疗。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再商量,以后再考虑考虑!”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心情有些轻松了。且不说是否允许在家里打针,光是女儿这种强攻和进取的决心本身就已使他充满自豪感了。阿维叶塔上身俯向他,他没戴眼镜也看清了女儿那诚实开朗的面孔,它是那么坚毅,那么富有活力,遇到任何不公正的事,鼻翼和眉毛都会颤动起来。好像是高尔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如果孩子不比你强,那你算是白白生了他们,你也是白活了一辈子。然而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可并没有白活。
不过他毕竟有点不安:那事她是否已经知道了,此刻她会说什么。
但她并没急于转到那件事情上,而是又问了些治疗的情况,问起这里的医生怎么样,还打开他的床头柜检查了一下,看他吃了什么,什么食物变质了,她就换上新鲜的。
“我给你带来了一瓶补酒,每次喝一小杯。红鱼子酱也带来了,你不是喜欢吃吗?还有一些柑子,是从莫斯科带来的。”
“好的。”
与此同时,她环视了一下整个病房,看病房里都有些什么人,并通过额头灵活的一动向他表示:这鬼地方简直没法忍受,但必须以幽默的观点去看待这一切。
尽管似乎没有人在听他们的谈话,她还是更凑近了父亲,他们这样交谈只有对方听得见。
“是啊,爸爸,这太可怕了,”阿维叶塔马上谈到主要问题。“在莫斯科这已不是新闻,人们议论很多。对过去的案子几乎普遍开始复查了。”
“普遍复查?!”
“是的,—一复查。现在这简直跟流行病一样。这股风刮得很厉害!好像历史的车轮可以倒转似的!可谁能做到这一点!谁有这样的胆量!好吧,当初对他们的判刑错也罢,对也罢,可如今为什么要让他们从老远的地方回来呢?再说,现在要让他们在原来的生活中重新扎根,岂不是一个难堪而又痛苦的过程,这首先对他们本人来说是残酷的!有些人已经死了,何苦要惊动他们的阴魂?为什么要刺激他们的亲属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报复情绪?……再说,‘恢复名誉’这个词儿本身意味着什么?要知道,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没有错!问题必定是有的,不过没那么严重罢了。”
啊,多聪明的女儿!她说得多么理直气壮!虽然还没有谈到自己家里的事,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就已经看出,他随时都能从女儿那里得到支持。阿拉是不会嫌弃他的。
“连你也知道有人回来了吗?甚至回到了莫斯科?”
“是的,甚至回到了莫斯科!事情正是这样。现在他们都拼命往莫斯科爬,似乎那里有的是蜜糖。会发生什么样的悲剧性的事件!你怎么能够想像,一个人日子过得很安稳,突然被叫到那边去。叫他去对质!你能想像吗?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感到很不是滋味,像吃了一个酸果。阿拉注意到这一点,但她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想法统统说出来,不能中途刹车。
“…他们要他把20年前都讲过些什么再重复一遍,你能想像吗?这谁能记得住呢?再说,这对谁有好处?既然你们如此急于求成,那就恢复名誉好了,用不着搞什么对质!用不着去刺激人家的神经!那个人回到家里以后,差点儿没上吊自杀!”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躺在床上直冒冷汗。这一层他可还没有想到——他们会要他去跟罗季切夫、叶利昌斯基或其他什么人当面对质!
“谁逼着这些傻瓜蛋在瞎交待的供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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