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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索尔仁尼琴:癌症楼-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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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部队里有过那么一个政委,叫帕什金,他总是说,念书不能增添智慧。军衔也不能增添智慧。有的人给加了一颗星,就觉得增加了智慧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这么说,读书没有必要?我不同意。”
“谁说没有必要?尽管读好了。只是你自己要心中有数,智慧不在这里。”
“那么智慧在哪里呢?”
“智慧在哪里?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要相信耳朵。你是想考什么系呢?”
“这我还没有决定。想考历史系,也想考文学系。”
“那理工科呢?”
“这我不想。”
“奇怪。我们那个时候才是这样。可现在所有的年轻人都喜欢科技。你不喜欢?”
“我……我最感兴趣的是社会生活。”
“社会生活?……噢,焦姆卡,懂得科技,你会生活得比较安稳。你最好还是去学组装收音机。”
“我干吗要那‘比较安稳’!……眼下,要是我得在这儿住上两个月,我就该赶上9年级下半年的功课。”
“可教科书呢?”
“我这儿有两本。立体几何可真难。”
“立体几何?!去拿来看看!”
听得见那少年去了又回来。
“是的,是的,是……基谢廖夫编的那本立体几何,老本子了……还是那一本……。直线与平面相平行……。如果一条直线与平面上的某条直线是平行的,那么它与平面本身也是平行的……嘿,这才算得上是一本书,焦姆卡!大家都这么写书就好了!一点也不厚,薄薄的,是吗?可里面包含着多少内容啊!”
“这本书要教一年半。”
“想当年我也是学的这个本子。那时我把它学透了。”
“那是什么时候?”
“我这就告诉你。当年我也是上9年级,从下半年开始学…就是说,是在1937年和1938年。真难以置信还会有书念。当时我最喜欢的是几何学。”
“后来呢?”
“什么后来?”
“中学毕业以后?”
“中学毕业以后我考上了大学最好的专业——地球物理。”
“这是在哪儿?”
“还是在列宁格勒。”
“那么后来呢?”
“我念完了一年级,可就在1939年9月,征19岁的青年服兵役的命令颁布了,我也就被征走了。”
“后来呢?”
“后来就在正规部队里服役。”
“后来呢?”
“后来,你还不知道吗?战争爆发了。”
“那时您是军官?”
“不,是中士。”
“为什么?”
“这是因为,所有的人都去当将军的话,就没人去赢得战争的胜利了……如果一个平面通过与另一平面子行的直线,并与该平面相切,则交叉线……听我说,焦姆卡!我每天都教你学立体几何好吗?啄,会有进步的!你愿意吗?”
“愿意。”
(在耳边这么唠叨,还嫌不够。)
“我将给你安排课程。”
“你就安排吧。”
“真的,不然的话,时间都白白浪费掉了。我们现在就开始。首先来搞清这三条公理。你要知道,这三条公理看起来很简单,但包含在以后的每一条定理里,究竟包含在什么地方,你应当看得出来。瞧,这就是第一条:如果一条直线上的两点属于一个平面,那么该直线上的任何一点都属于这个平面。这是什么意思呢?你瞧,假设这本书就是平面,而铅笔是直线,明白吗?现在你来试试看……”
他们在探讨,关于公理和结论还唠叨了许久。但是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决心忍耐,只是示威性地翻过身去,背朝着他们。后来他们总算闭口了,并且分了开来。阿佐夫金眼下了两倍的安眠药,入睡了,不再呻吟。可就在这时,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翻身之后所面对着的那个老头,开始咳嗽起来了。灯已经熄了,可他,这该死的老头儿却咳呀咳个没完,而且咳得那么讨厌,还带着哨叫声,让人觉得他马上就要断气似的。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又翻过身去,背朝着他。他扯开蒙在头上的那块毛巾,但真正的黑暗还是没有出现:灯光从走廊射进来,听得见那里的嘈杂声,有人走动,痰盂和水桶世乒乓直响。
题也睡不着。肿瘤带来了压迫感。多么幸福和多么大有作为的生活却面临崩溃。他深深可怜起自己来了。只消再轻轻一触,眼泪便会夺眶而出。
叶夫列姆这时没有放过机会给予触动。即使在黑暗中他也没安静下来,而是在给邻床的艾哈迈占讲一个荒唐的故事:
“人何必要活上100年呢?一点也没有必要。这件事想当初是这样的:真主在给所有的动物分寿命,它们各得50年,够了。可是人来得最晚,真主那里只剩下25年没分了。”
“就是说,没法挽回了吧?”艾哈迈占问。
“是的。人有点生气,因为太少了!真主说:够了。人却说:太少!于是真主就说,那你自己去问好了,要是谁有多余的,也许会给你。人便去打听,他碰见马,对它说,‘喂,马啊,给我的寿命太少。你就让点给我吧。’马说:‘好吧,你拿25年去。’人继续往前走,迎面见到狗。‘喂,狗啊,你把寿命让点给我吧!’狗说:‘行啊,给你25年!’人又往前走,碰见了猴子。他从猴子那里也要了25年。他回到真主那里。真主对他说:‘好啦,这是你自己决定的:最初的万年你将过人的生活;第二个万年你将像马一样干活;第三个万年你将像狗那样乱叫;还剩下的那万年么,你将像猴子似的被人取笑……”
第三章 小蜜蜂
卓娅虽然很有头脑,动作麻利,非常迅速地在她所管的楼层忙来忙去,一会儿从服务台去病房,一会儿又从病房回到服务台,但她明白,到下班的时候还是来不及做完所有该做的事情。于是她快马加鞭,把男病房和小间女病房里的事情做完,熄了灯。还有一间特大的女病房,里面放有30多张病床,那里的病号从来也没按时安静下来,你给她们熄不熄灯反正都一样。那里的许多人都是长期住院,住得厌烦了,睡不好觉,空气又不好,老是为了让阳台的门开着还是关上这件事争吵。有几个病号则喜欢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去说东道西。她们会直到半夜甚至到夜里一点钟还是在那里谈论物价、食品、家具、孩子、丈夫邻居,直到最不知羞耻的话题。
护理员内丽娅——一个大屁股、粗嗓门、浓眉毛、厚嘴唇的姑娘,还在那里擦洗地板。这活儿她虽然早就开始干了,但怎么也结束不了,因为她老是跟人搭讪。可是,那个病床安放在男病房门外穿堂里的西布加托夫却等着坐浴治疗。由于天天晚上需要坐浴,再加上对自己背部的恶臭感到不好意思,西布加托夫自愿留在穿堂里,尽管他住在这里比所有的老病号都早——似乎他不是个病号,而是在长期值勤。
卓娅从女病房一闪而过时,说了内丽娅一两句,可是内丽娅只会顶嘴,干活却还是磨磨蹭蹭。她年龄不比卓娅小,认为听从这个丫头指挥是受了委屈。卓姬今天来上班,情绪像过节那么好,而护理员的这种顶撞却使她十分恼火。一般来说,卓娅认为,任何人都有自己灵活自由的权利,来上班也未必非要素得筋疲力尽不可,但总得适可而止,有个限度,尤其是在病号面前。
最后,卓娅把药都发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内丽娅也算是擦完了地板,女病房里的灯熄了,穿堂里的顶灯也熄了,这时已是11点多,内丽娅在楼下调好了一种温水溶液,盛在西布加托夫通常用的盆里揣上来给他。
“哎,哎哟,我累得要死,”她声音很响地打了个哈欠。“我去打上那么300分钟的脑儿。喂,病人,你反正要坐整整一个小时,等你是没法等的。待会儿你自己把盆儿端到楼下去倒掉,啊?”
(这株结构坚固、所有的穿堂都很宽敞的老式建筑,楼上没有自来水。)
沙拉夫·西布加托夫从前是个怎样的人,现在已无法猜测,也无从判断:他受的苦时间太久,过去的生活似乎连影子也没剩下。不过这个年轻的诞超人,经过3年疾病的不断折磨之后,成为整个医院里最温顺、最有礼貌的人。他常常是面带微微的笑容,仿佛为长期给人添了麻烦而表示歉意。由于自己为期4个月和6个月的两次住院,他认识了这里所有的医生、护士和护理员,就像熟悉自己家里的人一样,他们也都认识他。而内丽娅是新来的,只有几个星期。
“我端不动啊,”西布加托夫低声说。“要是有地方倒,那我可以分几趟送出去。”
然而卓娅的桌子就在近旁,她听见了,并且冲了过来:
“你可真不害臊!他的腰弯都不能弯,你叫他怎么把盆儿端走啊!”
这话她好像是怒不可遏喊出来的,但声音却近乎耳语,除了他们3个人,谁也听不见。而内丽娅虽然是平心静气地回了一句,但整个二楼都听得见:
“有什么可害臊的?我也累得像条死狗似的。”
“你是在值班呀!是要付给你钱的!’卓娅愤怒地说,声音压得更低。
“敝!付给我钱!岂不就是那么点钱?我到纺织厂去也会挣得多些呢。”
“嘘!你能不能小点儿声啊?”
“噢一噢一噢,”屁股很大的内丽娅呻吟似地叹了口气,整个穿堂都有了回响。“亲爱的朋友枕头啊!我可真想睡觉呀……昨天跟司机们玩了个通宵……那好吧,病人,待会儿你把盆儿推到床底下,明天早晨我端出去。”
她并没用手掩住嘴就又打了个深长的呵欠,在呵欠快打完了的时候对卓娅说:
“这会儿找到会议室沙发上去躺躺。”
于是她不等同意就朝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去——那里是一间开医务会议和碰头会的屋子,里面有沙发和地毯。
还有许多工作没有做完,她却扔下不管:痰盂一个也没有倒,穿堂里的地板该擦洗没擦洗。但单娘望了一眼她那宽阔的背影,忍住了没说什么。她本人参加工作也不是很久,但渐渐懂得这样一条令人不愉快的原则:谁要是不干活,你拿他也毫无办法;谁要是肯干,那就得一个项俩。明天早晨伊丽沙白·阿纳托利耶夫娜来接班,既要干份内的活,又要替内丽娅清洗和打扫。
此刻,当西布加托夫周围没有人了的时候,他就使能骨露出来,浸到放在床边地板上的盆里,并且保持这种别扭的姿势坐着,一声不吭。任何一个不小心的动作都会导致他骨头里面疼痛,而如果触及到损伤部位的话,就更会引起剧烈的痛楚,甚至内衣的经常磨擦都会使他受不了。他背的底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只是偶尔用手指去摸摸。前年人们用担架把他抬进这所医院,他不能起来,两腿不能走路。当时,许多医生都给他看过,但一直由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负责治疗。四个月以后,疼痛完全消失了!他可以自由走动,可以弯腰,没有一点不适的感觉。出院时他吻过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的手,而她只是提醒他注意:“你要时刻当心,沙拉夫!不要跳,别撞着!”可他找不到那样的工作,只得再去当发货员。对一个发货员来说,怎能避开从货车往地上跳呢?怎能不帮装卸工和司机的忙呢?不过起初倒是平安无事,可后来发生了一次事故——一只桶从汽车上滚了下来,恰恰撞在沙拉夫的要害部位。撞伤的地方创口溃烂了,总也不能愈合。从那时起,西布加托夫就仿佛被链子拴在癌症楼里了。
卓娅在桌前坐了下来,尽管火气还没有消,她还是再一次检查是不是按医疗程序做完了事情,用墨水笔在很次的纸上继续把已经洒得模糊的记录写完。写汇报没有好处。而且,卓啡生来不喜欢这一套。就得自己设法对付,可她恰恰不会对付内丽娅。睡上一会儿也没什么不好的。遇到好的护理员值班,卓姬自己也会半夜的时候睡会儿。可现在得坐着。
她在看自己做的记录,但听到有个男人走近这里,并且站在她的身旁。卓娅抬起了头。站在那里的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他又高又瘦,满头蓬乱的黑发,两只大手几乎插不进病号服两旁的小口袋。
“早就该睡了,”卓娅规劝似地说道。“还走来走去做什么?”
“晚上好,卓英卡,”科斯托格洛托夫竭力采用温柔的语气,甚至拉长了调子说道。
“祝您夜安,”她脸上闪过微笑。“我去给你们测体温的时候已经说过‘晚上好’了。”
“请别见怪,那会儿您是在工作。可现在我是到您这里来做客的。”
“竟是这样?”她扬起了睫毛,睁大了眼睛(这在她是很自然的,自己并没意识到)。“您怎么认为我会接待客人呢?”
“因为您值夜班的时候总是在用功看书,可今天我没看见您这儿有教科书。通过了最后一门考试吧?”
“您可真会观察。是的,考过了。”
“考了几分?不过,这并不重要。”
“总算得了个4分。可您为什么认为不重要?”
“我是想,您也许得了个3分,谈分数会使您不愉快。这么说,现在是假期?”
她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轻松愉快的表情。这一眨眼,也使她想通了:真的,干吗心绪不佳呢?两个星期的假期,多舒服!除了医院,哪儿也用不着去!有多少空闲的时间!即使值班的时候也可以看看书,也可以像现在这样聊聊天。
“这么说,我来做客是对的呷?”
“那您就坐下吧。”
“可您要知道,卓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过去放寒假是从1月25日开始的。”
“因为秋天我们去棉田劳动过。每年如此。”
“您还得学习几年?”
“一年半。
“能把您分配到什么地方去呢?”
她耸了耸胖乎乎的肩膀。
“祖国幅员辽阔。”
她的眼睛有点凸出,甚至在她心平气和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眼皮底下容纳不了,想往外挤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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