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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索尔仁尼琴:癌症楼-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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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有点凸出,甚至在她心平气和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眼皮底下容纳不了,想往外挤似的。
“不过,会不会把您留在这里呢?”
“不会,当然不会。”
“那您怎么能撇下家呢?”
“什么家?我只有奶奶一个人。我把奶奶带走就是了。”
“您爸爸妈妈呢?”
卓娅叹了口气。
“我妈妈去世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看了看她,没有再问起她的父亲。
“您算是本地人吗?”
“不,老家是斯摩棱斯克。”
“噢!老早就离开那里了吗?”
“疏散时来的,还能是什么时候呢。”
“这是在您……9岁的时候吧?”
“嗯。在那里念完了2年级……后来也就和奶奶在这里卡住了。”
卓娅向放在墙根地板上的橘黄色采购用大提包擦过身去,从那里取出一面小镜子,接着又摘下了护士帽,把被帽子压紧了的头发稍稍抖松了一点,杭成流朗的略呈弧形的金色短刘海。
金发的微光也映照在科斯托格洛托夫粗犷的脸上。他心情平静,欣然注视着她。
“那您的奶奶在什么地方?”卓娅快照完镜子的时候,开玩笑似地问道。
“我的奶奶,”科斯托格托洛夫十分认真地说,“和我的妈妈……都在围困中死去了。”
“是在列宁格勒?”
“嗯。妹妹也被炮弹炸死了。她也是个护士。只是更孩子气。”
“是啊,”卓娅叹了口气。“有多少人在围困中遇难了!该死的希特勒!”
科斯托格洛托夫冷冷一笑:
“希特勒该死,这不需要再去证明。但是列宁格勒被围困这笔账,我认为毕竟不能只算在他一个人头上。”
“什么意思?!为什么?”
“能是什么意思!希特勒就是要来消灭我们的。难道能指望他把小门稍稍打开,对被围困的人们说‘你们一个一个地出来,别拥挤’?他是在打仗啊,他是敌人。而被围困这件事的责任是在别的人身上。”
“那到底是谁呢?”十分惊讶的卓娅悄声问道。她从未听到过类似的话,连想也没去想过。
科斯托格洛托夫蹩紧了黑黑的浓眉。
“比方说,那个人或者那些人,应该做好打仗的准备,哪怕在英国、法国和美国都跟希特勒联合起来的情况下也是如此。拿了几十年的工资,应该看到列宁格勒的突出地位及其防御意义。应该估计到未来轰炸的猛烈程度,考虑到把食品仓库隐蔽到地下。正是他们,跟希特勒一起,困死了我的母亲。”
这道理很简单,但似乎太新鲜了。
西布加托夫在他们身后角落里静静地独自坐浴治疗。
“那岂不……岂不应该……审判他们?”卓灰悄声地说。
“我不知道。”科斯托格洛托夫撇了一下本来就显得有点儿厚的嘴唇。“我不知道。”
卓娅没再戴上帽子。她的白罩衫的第一颗钮子没扣,看得见里进金灰色连衫裙的领子。
“卓英卡。我来找您是有点儿事情。”
“噢,原来如此!”她的睫毛跳动了一下。“那就请在日班时谈吧。现在您去睡觉!您刚才不是说做会儿客吗?”
“我正是来做会儿客的。但在您还没不可救药,还没最终成为一个医生之前,请您向我伸出人道之手。”
“难道医生就不伸人道之手吗?”
“唉,他们的手不是那种手……而且也根本不会伸出来。卓英卡,我一生的特点就是不喜欢当长尾猴子给人做试验。我在这里治病,可是什么也不向我解释。这我受不了。我看见您有一本书——《病理解剖学》。书名是这样吧?”
“是的。”
“这是一本关于肿瘤的书,对吗?”
“对”
“那就请您发扬一下人道精神,把那本书带给我!我得把它浏览一下,心里好有个底。只是自己心里有个底而已。”
卓娅嘟圆了嘴唇,摇了摇头:
“可病人看医学书籍是禁忌的。就连我们,作为医科大学生,在诊断某种病症时,也总疑心……”
“这对别人也许是犯忌的,但对我不起作用!”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大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拍。“在生活中我所遇到的惊吓实在太多,现在已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在新年快临近的时候,州立医院里的一位朝鲜族外科大夫给我看病,也不愿把病情对我解释,我对他说:‘您尽管说好了!’他说:‘那样做我们这里是不允许的!’我于是说:‘您尽管说吧,我负责!我应该把家里的事情安排一下!’这时他就告诉我:‘3个星期您能挨过去,多了我不敢担保!”’
“他有什么权利这样!……”
“他是好样的!一个真正的人!我跟他握了手。我应该知道!既然在这之前我受了半年的折磨,而最后一个月弄得我既不能躺又不能坐,也不能站,怎么也无法止疼,一昼夜打不上几回腕儿,那我当然会把那事仔细地想过!这一秋我切身体验到,人可以在自己的肉体还没有死亡的时候跨过死亡线。体内尽管还保持着某种血液循环和食物消化过程,但是心理上已经做好了死亡的一切准备,甚至感受到死亡的滋味。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仿佛是从棺材里看到的。虽然你不把自己算作是基督教徒,有时甚至相反,可是你会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宽恕了所有欺侮过你的人,就连对迫害过你的人也已无仇恨。对你来说,任何事和任何人都已无所谓了,你不想去纠正什么,什么也不会使你觉得遗憾。我甚至认为,这是一种十分平衡的心理状态,泰然自若的心境。现在,已使我脱离了这种状态,但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值得高兴。种种欲望和激情全都会回到身上,包括好的和坏的。”
“您的情况还要怎么好呢!怎能不高兴呢!您来这里住院的时候…但是几天以前?”
“12天。”
“当时就在这个穿堂里,您在沙发上直打滚,看着您就让人害怕,脸色跟死人的一样,什么也不吃,体温,早晨晚上都是38度。可现在呢?您居然能来做客了……让一个人在12天之内复活到这种程度,简直是奇迹!这种情况在我们这里是很少见白勺。”
的确,当时他由于长期的紧张,脸上密布着很深的灰色皱纹,像凿子凿出来似的。如今,皱纹已明显少了,也不那么晦暗。
“幸运的是我竟能适应爱克斯射线。”
“这是不常见的!真是走运!”卓娅满怀热情地说道。
科斯托格洛托夫淡然一笑:
“我一生很少有走运的时候,看来在爱克斯射线方面走一次运是合情合理的。我现在连做的梦也是些令人飘飘然的好梦。我想,这是恢复健康的一种先兆。”
“我看这完全可能。”
“因此我更需要明白,更需要搞搞清楚!我要知道还有什么治疗措施,前景如何,可能会出现哪些复杂情况。我已经感到好多了,也许该让治疗停下来?这我需要明白。可是无论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还是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都什么也不跟我解释,只是像对待猴子那样给我治疗。把那本书带给我吧,卓娅,我请求您!我不会出卖您的。”
他说得那么恳切,表情也富有生气了。
卓娅伸手抓住桌子的抽屉把手,犹豫了会儿。
“书就在这儿?”科斯托格洛托夫猜到了。“卓英卡,给我吧!”他已把手伸了过去。“您下一次值班是什么时候?”
“星期日白天。”
“那好,到时候我一定还给您!行了!一言为定!”
这个流有金色刘海、眼睛微微凸出的姑娘多好啊,一点也不傲慢。
幸好他没有看到,自己长久与枕头接触的脑袋上那卷曲而蓬乱的头发,怎样向四面八方翘起;由于医院里比较随便,他那平纹粗布病号彩的一只领角,从没有扣好的外衣领口里边钻了出来。
“是的,正是,正是,”他翻开书看了看目录。“很好。我会从这本书里找到一切答案。这可要谢谢您。否则,鬼才知道会不会把我的病治过了头。要知道,对她们来说,填一下表格也就算完事了。我说不定会设法逃出去。良药有时也会缩短人的寿命。”
“您竟有这样的想法!”卓娅两手一拍。“不该把书给您!算啦,还给我!”
说着,她就用一只手去拽书,随后又用两只手拽。但他还是轻轻把书抓在手里。
“是图书馆的书,这样会扯破的!还给我!”
她那胖乎乎的肩膀和胖乎乎的胳膊被罩衫绷得紧紧的。脖颈不胖也不瘦,不长也不短,非常匀称。
他们在拉扯这本书的同时也互相挨近了,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他那五官并不端正的脸洋溢着微笑。就连那道疤痕似乎也不怎么可怕了,不错,这道疤已经有很久了,颜色也早已变淡。科斯托格洛托夫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从书上扳她的手指,一边悄声劝说:
“卓英卡。我知道您是不会赞成愚昧无知,而是主张启蒙的。怎么能妨碍人家扩大知识面呢?我开了个玩笑而已,不会逃到任何地方去的。”
她语气坚决地低声回答:
“您怎么那么放任自己?单凭这一点您就没有资格读这本书。您为什么不早点儿来住院?为什么要等到像个死人似的才来?”
“哎呀,”科斯托格洛托夫叹了口气,声音也高了些。“还不是因为没有交通工具。”
“这是什么地方啊,竟没有交通工具?可以坐飞机嘛!为什么要等到万不得已呢?为什么不早一点转到比较文明的地方去?你们那儿有什么医生或者医士吗?”
她松开手,不再争书。
“医生倒是有的,是妇科医生。甚至有两个呢……”
“两个妇科医生!?”卓娅十分惊讶。“莫非你们那儿全是妇女?”
‘哈恰相反,缺的就是妇女。妇科医生有两个,可其他医生一个也没有。也没有化验室。验血不能验。我的血流率竟达到60毫米,可谁也不知道。”
“真可怕!而您现在还拿不定主意——治还是不治吗?如果您不可怜自己,至少也该想到您的亲人,想到您的孩子!”
“想到孩子?”科斯托格络托夫仿佛醒了过来,仿佛这场争书的婚戏是在梦中,而现在他又回到自己的面目粗犷、说话慢慢吞吞的状态。“我哪有什么孩子。”
“那妻子呢,不也是亲人吗?”
他更为迟缓地说:
“妻子也没有。”
“男人们总是口口声声说没有妻子。既然这样,您还有什么家里的事情要安排的?您对那个朝鲜族医生说什么来着?”
“那我是对他撤了个谎。”
“说不定现在对我也是在撒谎吧?”
“不是,真的不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脸色变得有点阴郁。“我这个人对自己要求很严格。”
“您的性格使她受不了吧?”卓娅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科斯托格洛托夫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从来不曾有过妻子。”
卓娅困惑莫解,心里在想他究竟有多大年纪。她食动了一下嘴唇,不过忍住了没问。嘴唇又龛动了一下,可她又忍住了。
卓娅是背对着西布加托夫坐着的,而科斯托格洛托夫是面朝着他,所以看得见西布加托夫怎样万分小心地从坐盆里站起身来,两手按着腰部等待晾干。他的神情表明他吃尽了苦头:再大的痛苦不可能有了,可任何事情都不能引起他高兴。
科斯托格洛托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这呼吸是他的一项工作。
“哦,真想抽口烟!这儿绝对不行吗?”
“绝对不行。况且,对您来说抽烟就意味着死亡。”
“无论怎样都不行吗?”
“无论怎样都不行。尤其是在我值班的时候。”
但她脸上露出了笑容。
“要么只抽一支吧?”
“病人都睡了,怎么可以?”
他还是掏出一支手工拼接起来的长长的空烟嘴,街在嘴里咂巴。
“您知道,俗话说得好:年轻的时候结婚太早,老了的时候又太晚。”他把两只胳膊肘支在她桌子上,拿着烟嘴的手指插进了头发。“战后我差一点儿就结了婚,虽然我当时正在上大学,她也在上大学。本来是会结婚的,可事情完全翻了个个儿。”
卓娅端详着科斯托格洛托夫那不怎么和善但却刚毅坚强的脸。肩膀和胳膊显得骨瘦如柴,但这是疾病造成的。
“是合不来的缘故?”
“她……这该怎么说呢……她给毁了。”他紧紧地斜着闭上了一只眼睛,而用另一只眼睛望着她。“她给毁了,不过总的来说,还活着。去年我还跟她通过几封信。”
他眯缝起眼睛。看见指头夹着的烟嘴,便把它放回到一只小口袋里去。
“您可知道,根据这几封信里的一些话我突然沉思了起来:当初她是不是真的像我想像得那么完美?也许她没那么好?……
在25岁的时候我们能懂得什么呢?……”
他的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直盯着卓娅:
“就拿您来说吧,您现在了解男人什么呢?什么也不了解!”
卓娅笑了起来:
“要是相反,我恰恰什么都了解呢?”
“这绝对不可能,”科斯托格洛托夫不容反驳地说。“您自以为是了解了的事情,其实并不了解。要是就此嫁人,必定后悔莫及。”
“好一幅远景!’卓娅晃了晃脑袋,接着还是从那只橘黄色的大提包里取出一件绣花活儿,把它展开。那是绷在绷子上的一小块底市,上面已经绣好了一只绿色的鹤,狐狸和长颈瓶还只是画着轮廓。
科斯托格洛托夫瞧着它,像看到奇迹似的。
“您会绣花?!”
“这有什么好使您惊奇的?”
“我真没想到,现今连医学院的女大学生也会做刺绣这种工艺活儿。”
“您没看见过姑娘们怎样绣花吗?”
“也许除了早年我很小的时候。在20年代。那也要被看作是有资产阶级思想。为此会在共青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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