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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索尔仁尼琴:癌症楼-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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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化验单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自己则倚着桌子(奥列格从远处觉得她似乎紧贴着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并且,什么也不称呼他就说: 
  “请听我说,奥夫季延科的白血球是1 。” 
  她的松散的头发仿佛散发出淡淡的棕红色烟震在列夫·列昂尼多维奇的面孔前蒸腾。 
  “这有什么办法呢?”列夫·列昂尼多维奇耸了耸肩膀。‘“这不是正常的白血球增多。这说明他有炎症,应当用爱克斯光照射加以抑制。” 
  于是她又说这说那,不停地说。(的确,她的一只肩膀就贴着列夫·列昂尼多维奇的胳膊!)列夫,列昂尼多维奇才写了几个字的纸徒然放在那里,蘸水钢笔倒转过来夹在手指中没有用处。 
  显而易见,奥列格应当知趣地退出去了。酝酿了很久的一次谈话就这样在最有意思的节骨眼上被打断了。 
  安热莉娜回过头来,不明白科斯托格洛托夫还呆在这儿干什么;但是列夫·列昂尼多维奇也从她头顶上往这边瞧,眼神里带几分幽默。他脸上那无以名状的表情使科斯托格洛托夫下了决心把谈话继续下去: 
  “列夫·列昂尼多维奇,我还想问一下:您听说过一种叫做恰加的烨树菌子吗?” 
  “是的,听说过,”对方相当情愿地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您对它怎么看?” 
  “很难说。不过我料想,有个别的肿瘤可能对它敏感。比如说胃部的肿瘤。现在莫斯科掀起了一阵恰加狂。据说,方圆200千米以内的菌子全被采光了,树林里别想找到。” 
  安热莉娜从桌旁把身子站直,拿起那张化验单,带着鄙夷的神情,还是那样我行我素,一路摇摇摆摆而去,姿态倒挺动人。 
  她走了,然而他们起先的谈话情绪已被破坏:问题尽管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回答,可要再回过头去讨论女人会给生活带来什么,毕竟不太相宜。 
  不过,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向他投来的这轻松愉快的目光,以及他这十分平易近人的态度,鼓励着科斯托格洛托夫提出自己准备好了的第三个问题——这同样不是鸡毛蒜皮的事。 
  “列夫·列昂尼多维奇!请原谅我的冒昧,”他歪着脖子晃了一下脑袋。“如果我说错了,请别介意。您……”他也眯缝起一只眼睛,把声音压低,“您…有没有到过那永远唱歌跳舞的地方?” 
  列夫·列昂尼多维奇活跃起来了: 
  “到过。” 
  “这会是真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喜出望外。没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那您是触犯了哪款?” 
  “我不是触犯了法律。我是自由人。” 
  “啊,自由的人!”科斯托格格托夫感到失望。 
  不,他们的遭遇是不同的。 
  “您是根据什么猜到的?”外科医生好奇地问。 
  “根据一个词儿:‘改了宗’。不,您好像还说过别的‘行话’。” 
  列夫·列昂尼多维奇笑了起来: 
  “改也改不了。” 
  论遭遇他们虽然并不一样,但比刚才有了较多的共同之处。 
  “在那里待的时间长吗?”科斯托格洛托夫不拘礼节地问。他甚至挺直了腰板,不再看上去萎靡不振。 
  “大约有3年的时间。复员后被派去的,怎么也脱不了身。” 
  其实他不必补充。但他补充了。那岂不是光荣而崇高的工作!但为什么正派人认为有必要加以解释呢?看来,人身上毕竟有这种根深蒂固的指示器。 
  “担任的是什么职务?” 
  “卫生处长。” 
  啃嘿!原来同杜宾斯卡哑夫人一样充当生与死的主宰。不过,那位夫人是不会作这样的表白的。而这个人却离开了那里。 
  “这么说,您在战前就已经医学院毕业了?”科斯托格洛托夫像牛类似地粘上了一连串的新问题。其实他没有必要这样做,这纯粹是他在递解过程中养成的习惯:利用打开和关上送饭小洞门的几分钟时间,了解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身世。“您是哪一年出生的?” 
  “不,我是念完4年级的时候,志愿上前线当军医的,”列夫·列昂尼多维奇站起身来,离开没有写好的纸,很感兴趣地走到奥列格跟前,用指头按了按、摸了摸他的伤疤。“这是在那边留下的吧?” 
  “嗯” 
  “缝得很好……不错。是囚犯中的医生缝的吗?” 
  “哎!” 
  “您不记得他姓什么吗?是不是科里亚科夫?” 
  “不知道,那是在押解过程中。那个科里亚科夫是触犯了哪一款而坐牢的?”奥列格此时又缠上了科里亚科夫,急于把他的情况打听清楚。 
  “他坐牢是因为他父亲曾是沙皇军队的一位上校。” 
  但就在这时,那个眼睛像日本人、头上有一顶白色冠冕的护士进来叫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到换药室去。(自己的手术病人最初几次换药,他总是亲自察看。) 
  科斯托格洛托夫又驼着个背沿走廊徐徐而行。 
  又是一篇由虚线勾勒出轮廓的传记。甚至可说是有了两篇。其余的可以凭想像去加以补充。到那里去的人竟有着那么多种多样的原因……不,他考虑的不是这个,而是:自己躺在病房里,走在走廊上,在花园里散步,不论是自己身旁的人还是对面走来的人,大家都一样是人,无论是他还是你,都不会想到把对方叫住,说:“喂,把你的领襟翻过来!”一点不错,那里有一枚秘密组织的徽章!这说明他是那里面的人,有过接触,一起干过事儿,了解内情!他们究竟有多少?!但是要使他们任何人开口就难上难。从外表什么也猜不透。瞧,藏得多么严实! 
  要是有朝一日女人成为累赘,那是多么荒唐!难道人会堕落到这种程度?这简直不可想像! 
  总的说来,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并没有那么坚决地否定,让人足以相信他的话。 
  应该认识到,一切都已失去。 
  一切…… 
  科斯托格洛托夫似乎觉得,原来被判处的刑期现在改为无期徒刑。他还可以活下去,只是不知道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他忘了自己要到哪里去,在楼下走廊里愣住了站着不动。 
  从离他3个房间的一扇门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穿白大褂的人,腰部极为纤细,一下子就能被认出来。 
  薇加! 
  她正向这边走来!他俩之间的直线距离没有多远,只消绕过靠墙的两张病床。但奥列格没有迎上前去,有一秒钟可以考虑,还可以再考虑一秒钟,再等一秒…… 
  从那次巡诊后,3天来她一直冷冰冰的,忙着干事,没有向他没过友好的一瞥。 
  起先他心想——见她的鬼去吧,他也可以不理她。向她解释还作揖他可不愿…… 
  但毕竟于心不忍!不忍伤她的心。对自己也不忍。难道此刻要像陌生人那样擦肩而过? 
  他有什么过错?这是她的过错:在打针的问题上欺骗他,希望他不幸。这应该是他不能原谅她! 
  她看也不看对方(但是看见了!)走到他身旁,奥列格违背自己的意愿,用仿佛悄悄请求的声音对她说: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 
  (语调很别扭,但他自己觉得舒服。) 
  这时她才抬起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看见了他。 
  (说真的,凭什么他要原谅她?……)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您不想……再给我输点血吗?” 
  (似乎有点屈辱,但毕竟觉得舒服。) 
  “您不是拒绝接受输血吗?”她还是以不宽容的严峻态度望着他,但某种不信任在她那双可爱的咖啡色的眼睛里颤动了一下。 
  (算了,按她自己的看法,她并没有过错。在同一所医院里毕竟不能像冤家仇敌似地相处。) 
  “那次我觉得挺好。我愿意再来一次。” 
  他脸上洋溢着微笑。与此同时,他的伤疤显得有点弯曲,但也显得短了些。 
  (眼下先原谅她,以后总能弄清楚原因。) 
  看她的眼神毕竟似有所动,也许是一定程度的噢悔。 
  “明天也许会有血浆送来。” 
  她好像还扶着一根无形的柱子,但这柱子似乎正在她手下熔化和弯折。 
  “不过一定要您给我输!必须您来输!”奥列格真心诚意地要求她。“否则我宁肯不要!” 
  她回避这一切,努力不再看他,摇摇头说: 
  “看情况再说。” 
  于是她就走过去了。 
  她很可爱,不管怎么说,很可爱。 
  不过,他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既然注定要服无期徒刑,他在这里还谋求什么呢?…… 
  奥列懵懵懂懂地立在通道上,回想自己这是要上哪儿去。 
  对了,他是要去看看焦姆卡! 
  焦姆卡躺在两人一间的小小病房里,但另一个病人已经出院了,新病人要明天从手术室送来。暂时只有焦姆卡一个人住在那里。 
  腿被截去已经一个礼拜了,最初的火焰也已经燃烧完。手术正在成为往事,可是腿还像先前一样存在似的,仍在继续折磨着他。焦姆卡简直可以感觉到截去的那只脚的每个脚趾的搏动。 
  焦姆卡看到奥列格,像看到胞兄一样高兴。以前同室的病人确乎有如他的亲人。一些女病号还送了些吃的东西给他,放在他床头柜上,用餐巾盖着。而医院外面,不可能有人来看他和送东西来。 
  焦姆卡仰卧在床上爱抚着他的那条腿——其实剩下的只是大腿的一部分,再就是缠在上面的一大堆绷带。但他的头和手都能随便活动。 
  “赔,你好,奥列格!”他握住奥列格伸过去的手。“来,坐下谈谈。病房里怎么样?” 
  焦姆卡离开的楼上那间病房,对他来说是已经习惯了的天地。楼下这里的护士和护理员都是另一些人,规矩也不一样。她们老是吵架,斤斤计较谁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病房里有什么可谈的,”奥列格望着焦姆卡瘦削得厉害、显得很可怜的面孔。两顿上好像被挖出了两道槽,眉毛上部、鼻子、下巴似乎被辗压和削尖了。“还是老样子。” 
  “那个干部还在那里吗?” 
  “还在那里。” 
  “瓦季姆呢?” 
  “瓦季姆的情况不怎么样。金子没有弄到。现在正担心出现转移。” 
  焦姆卡皱起了眉头,像是谈起自己的弟弟: 
  “真可怜。” 
  “所以说,焦姆卡,你得感谢上帝,你的那条腿被及时去掉了。” 
  “我这里也有可能发生转移。” 
  “不见得吧。” 
  “谁能预料呢?这些致命的单个细胞像黑夜里特务的小船,是否已经偷渡过来了?在哪儿靠的岸?这——连医生也看不见。” 
  “给你照爱克斯光吗?” 
  “用小车推我去照。” 
  “我的朋友,现在你面前的道路很清楚:养好身体,学会使用拐棍。” 
  “不是一根,而是两根拐杖。两根。” 
  这可怜的孤儿什么都考虑过了。他本来就像大人那样沉着脸,现在更像个大人样了。 
  “哪儿给你做拐杖?是这里吗?” 
  “矫形科。” 
  “总该免费吧?” 
  “我写了申请书。我哪里付得起钱呢?” 
  他俩都叹了口气,有点像年复一年没有一丝欢乐的那种人的叹息。 
  “明年你怎么把十年级念完毕业?” 
  “豁出命去也要念完。” 
  “往后依靠什么维持生活?你又不能再站到机床前去。” 
  “答应给残疾津贴。我不知道,算二等还是三等。” 
  “要是三等,能发多少?”科斯托格洛托夫对于各种等级的残疾津贴同各种民法一样搞不清楚。 
  “就那么回事罢了。只够买面包的,要买食糖就不够了。” 
  焦姆卡像个男子汉,什么都想到了。肿瘤非要把他的生命之船凿沉不可,而他依然掌着自己的舵。 
  “还想上大学吗?” 
  “得努力争取。” 
  “学文学?” 
  “哎!” 
  “听我说,焦姆卡,我正经地告诫你:那样你会毁了自己的,你还是搞搞收音机维修为好——生活既安定,还可以额外赚点钱。” 
  “我才不会搞那收音机呢,”焦姆卡吭晓了一声。“我喜欢的是真理。” 
  “唉,傻瓜,你修你的收音机,也不会影响你讲真理!” 
  对这事儿他俩意见不一致。他们还谈了些这样那样的事。也谈了奥列格的情况。这也是焦姆卡身上完全不同于孩子的一个特征:关心别人。年轻人往往把心思集中在自己身上。奥列格也像对大人一样对他讲了自己的处境。 
  “噢,太糟糕了……”焦姆卡闷声闷气地说道。 
  “你大概不愿意跟我对调吧,是不是?” 
  “鬼才知道呢……” 
  在一般情况下,焦姆卡在这里照爱克斯光加上做拐棍还得待上一个半月左右,大概五一节前可以出院。 
  “出院后你最先想到哪儿去?” 
  “立刻去动物园!”焦姆卡兴奋了起来。关于这座动物园,他对奥列格不知讲过多少次了。他们曾并排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焦姆卡确信不疑地指给他看,动物园就在河对岸茂密树木后面的什么地方。多少年来,焦姆卡从书本上看到、从广播里听到过关于各种动物的故事,可是从未亲眼见过狐狸和狗熊,更不用说老虎和大象了。他所住过的地方既没有动物园,也没有马戏团或树林子。他从小就有一个愿望,想去见识见识各种动物;这个愿望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所减弱。他期待着这次去动物园将给他带来某种特别的感受。当他拖着一条疼痛的腿来到此地住院的那一天,第一件事便是到动物园去,不巧那里正好是休息日,不开放。“听我说,奥列格!您想必不久就要出院了,对吗?” 
  奥列格驼着个背坐在那里。 
  “想必是这样。血的情况不好。恶心难受。” 
  “难道你不到动物园去?!”这是焦姆卡所不能容许的;如果奥列格不去,就会使焦姆卡对他产生不好的印象。 
  “我大概会去。” 
  “不,你一定得去!我请求你:去吧!你去了以后,我希望你写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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