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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索尔仁尼琴:癌症楼-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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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她自己的情况也是如此。 
  她跟汉加尔特都用力们触他的腋窝和锁骨上方。她们按得如此之重,鲁萨诺夫甚至给缩了起来。 
  “真的,那里什么也没有!”他想使她们相信。现在已很清楚,人们无非是拿这种病来吓唬他。但他很刚强,瞧,岂不轻而易举地顶了过来。他对在自己身上发现的这种刚毅尤为自豪。 
  “那就更好。但自己必须十分注意,鲁萨诺夫同志,”东佐娃叮嘱他。“我们再给您打一两针,大概就可以让您出院了。不过,您每个月得来作一次检查。您自己要是发现什么地方有问题,那就提前来。” 
  然而,变得高兴起来的鲁萨诺夫凭自己的工作经验认为,规定到医院来检查纯粹是例行公事,无非出于填写统计表格的需要。所以,他马上就给家里打电话报告这一可喜消息。 
  巡诊的对象轮到了科斯托格洛托夫。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候她们:就是她们,似乎是救了他,又似乎是害了他。桶里是蜜糖和焦油掺半,从此既不能吃,又不能用来润滑车轮。 
  每当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一个人走到他床前的时候,她便是激加,而且,无论她为了履行职责问他什么,给他规定什么,奥列格看着她总是感到高兴。最近一个星期,不知怎的他完全原谅了她固执地施加于他身体的那种破坏作用。他开始承认薇加似乎有权对他的身体进行处置,而这甚至使他感到温暖。所以,每当巡诊时激加走到他床前,他总是想抚摩一下她的小手,或者像狗那样把自己的嘴脸在她手上偎倚一会儿。 
  但是现在她们是两个人一起走过来的,而且,她们是受规章制度约束的医生。所以奥列格无法摆脱不理解和受委屈的感觉。 
  “暗,怎么样?’东佐娃问道,一边在他床沿上坐下。 
  而薇加站在她背后,对奥列格微微露出笑意。这种友好的态度,或者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表情——每次见面她都对他嫣然一笑(哪怕是极不明显的),又回到了她身上。然而今天她的笑容却好像隔着一层膜。 
  “不见好,”科斯托格洛托夫没精打采地应道,一边使倒悬状态的脑袋搁到枕头上。“还是那样,不小心一动,这里……纵隔里面似乎就换痛。反正我感到自己被治得够苦了,我请你们就此住手得了。” 
  他并不像过去那样热切要求,而是冷漠地说出这番话,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而且知道显然医生们还要坚持自己的意见。 
  可是东佐娃似乎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她也有点累了: 
  “随您的便,主意您自己拿。不过疗程还没有结束。” 
  她开始察看他照射区的皮肤。看来皮肤已在呼吁停止照射了。到疗程结束时,浅层反应也许还会加剧。 
  “现在已不是每天给他照两次了吧?”东佐娃问汉加尔特。 
  “已经改为一次,”汉加尔特回答。 
  (她说出的是一句很普通的话:“已经改为一次”,同时稍稍伸了伸自己那纤细的脖颈,可给人的印象是,仿佛说了什么温存的话,当会动人心弦!) 
  一些奇异的、有活力的线,像女人那长长的发丝把她同这个病员挂住并紧紧地缠在了一起。拉紧或扯断这些青丝的时候,只有她会感到疼痛,对方却感觉不到,周围任何人也看不出来。那天,薇加听到人们在说他夜间跟卓妞鬼混的事,她就像被扯去了一把头发。也许,事情就那么了结了会更好。这一扯提醒了她一条规律:男人需要的不是同他们年纪相仿的女人,而是比他们年轻的女子。她不应该忘记自己的妙龄已经过去了。 
  可是后来他却千方百计在走廊里和她相遇,抓住一切机会跟她搭腔,而且说话又是那么自然,目光那么亲切。于是,这青丝线团又开始一根根地挣脱出来,重新将他们缠紧。 
  这些线究竟是什么?这是无法解释的,任何解释都不适宜。现在,眼看他就要离去了,往后他在那里将被一只铁腕抓住不放。除非病情恶化,除非死神逼他折腰,否则他是不会再到这里来的。他身体愈好,来的机会愈少,甚至永远也不会回来。 
  “我们给他注射了多少人造雌酚?”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问。 
  “量,大大超过了需要,”还没等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开口,科斯托格洛托夫就没有好感地说,目光迟钝地望着她们。“够我一辈子受用的了。” 
  要是在通常情况下,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就不会放过他这句无理的答话,一定会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但此刻她的整个意志力都颓萎了,她也勉强在使巡诊收场。如果撇开自己正在与之告别的医生职责,说实在的,她也无法反驳科斯托格洛托夫。毫无疑问,这种治疗手段是非常野蛮的。 
  “我奉劝您,”她用和解的口气说,而且不使病房里的其他人听见。“无不要急于追求家庭幸福。您还得在没有正常家庭生活的情况下度过好多年。”感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垂下了眼睛。 
  “因为您的病被耽误的时间很长,这一点您要记住。您到我们医院里来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也知道事情不妙,但听东佐娃这样坦率地说出来,仍不免张口结舌。 
  “是——是啊,”他闷声闷气地说。但他找到了聊以自慰的念头:“不过我想,领导上会考虑到这一点的。” 
  “好吧,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请继续让他服用有助于白血球生成的药物。不过,总的说来,还是得放他出去休息一下。这么办吧,科斯托格洛托夫,我们给您开3个月用的人造雌酚,这药目前药房里有发,您可以去买,带回家去以后一定要按时打针。要是你们那里没有人打针,那您可以带片剂去。” 
  科斯托格洛托夫微微动了动嘴唇,想提醒她:第一,他根本没有什么家;第二,他没有钱;第三,他还不是那样一个傻瓜,会去从事慢性自杀。 
  但他看到东佐娃面色苍白,疲惫不堪,也就改变了主意,没有说出来。 
  巡诊到此结束了。 
  艾哈迈占跑来说:事情都已经办妥,他的衣物也有人去取了。今天他要跟好朋友喝上几杯!有关的证明和单据他明天来取。他的情绪是那么激动,说话是那么快和响,别人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这个样子。他脚步稳健有力,仿佛根本没有跟他们一起在这里病了两个月。剪成平头的浓密黑发和两道漆黑的眉毛下,一对眼睛像醉汉眼睛那样发亮,由于感到外面的生活正等待着他,他的整个背部都在颤抖。他急忙去收拾东西,把该扔的也扔了,还跑去请求让他和一楼的病号们一起吃一顿午饭。 
  科斯托格洛托夫被叫去照爱克斯光。他在那里等了一会,接着就躺在器械下面。照完之后,他出来还在台阶上看了看,天色怎么这样晦暗。 
  整个天空布满了迅速浮动的灰暗云团,灰暗浮云的后面是缓缓移动的深紫色的云层,预示着大雨将临。但空气十分暖和,所以这雨只能是一场春天的需雨。 
  散步是散不成了,他重又上楼回病房去。在走廊里他就听到激动异常的艾哈迈占在大声讲述: 
  “让那些混蛋吃得比士兵还要好!至少不比士兵吃得差!每天的口粮是1,200克。其实应当让他们吃大粪!干活他们尽偷懒!我们刚把他们带到工区,他们马上就东奔西走,躲起来,整天睡大觉。” 
  科斯托格洛托夫悄悄走进门去。此时,已经打好了包裹的艾哈迈占,站在剥去了被单、枕套的床前,挥动胳膊,露出白牙,深信不疑地向全病房的人讲完他最后要讲的一个故事。 
  而整个病房已经大变样了——费德拉乌已经离开,哲学家和舒卢宾也都不在。不知为什么奥列格从未听到艾哈迈占当着病房里原来那些病号讲过这个故事。 
  “这就是说,他们什么也没建造,是吗?”科斯托格洛托夫轻声问道。“工区里看不见任何建筑物?” 
  “造倒是造的,”艾哈迈占有点乱了方阵。“不过,造得不好。” 
  “你们该帮帮他们呀……”科斯托格洛托夫说得更轻了,仿佛越来越没有气力。 
  “我们的任务是持枪站岗,他们的事情是挥锹干活!”艾哈迈占爽朗地回答。 
  奥列格望着自己的这个同病房病友的脸,仿佛是头一回看见它。不,这样的脸在好多年以前他就见过,那是裹在羊皮袄翻领里的,手里还端着自动步枪。艾哈迈占的智力不超过玩多米诺骨牌那个水平,可他为人直率。 
  如果一连几十年不许把事实真相讲出来,人们的头脑势必陷入迷津,那时,要了解自己同胞的思想就比了解火星人还难。 
  “可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科斯托格洛托夫没有就此罢休。“怎么能让人吃大粪?你是开开玩笑而已,对吧?” 
  “决不是开什么玩笑!他们可谈不上是人!他们不是人!”艾哈迈占十分激动,深信不疑地坚持己见。 
  他希望能说服科斯托格洛托夫,让科斯托格洛托夫像在场的其他听众一样也相信他说的话。虽然他知道奥列格是流放者,然而他不知道奥列格在一些劳改营里待过。 
  科斯托格洛托夫心里纳闷,为什么鲁萨诺夫不插进来支持艾哈迈占,于是他朝鲁萨诺夫的床上斜瞅了一眼,原来鲁萨诺夫根本不在病房里。 
  “我原先把你看成一个战士。原来你是在这样的军队里当兵,”科斯托格洛托夫拖长了声调。“这么说,你是为贝利亚服务的噗?” 
  “我不知道什么贝利亚不贝利亚!”艾哈迈占生气了,脸涨得通红。“上边谁掌权——与我没什么关系。我宣过誓,所以也就执行任务。要是强迫你干,那你也得干……” 





第三十三章 顺利的结局


  那一天果然下起大雨来。整整一夜大雨如注,还刮风,风愈刮愈冷,到星期四早晨,下的已是雨夹雪了;医院里那些一再说春天已经来临困而把双层窗扇都打开过的人,其中包括科斯托格洛托夫,此时也都不吭声了。不过,从星期四午后起,雪和雨都不下了,风也小了,窗外是一片晦暗、阴冷、沉寂的景象。 
  黄昏时分,西边的天际透过晚霞闪出一道细长的金色缝隙。 
  而到了鲁萨诺夫准备出院的星期五早晨,已是碧空如洗,没有一丝云彩,朝阳甚至开始晒干沥青路上的团团水洼以及叙贯草地的土径。 
  大家也都感到,这下才是真正春天的开始,而且不会再反复了。于是,糊住窗缝的纸条被划开了,插销被拔起来了,双层玻璃窗被打开了,而干硬的油灰落到地板上由护理员进行打扫。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没有把自己的衣物交到存放处,也没有领用医院的东西,所以任何时候出院都可以。早晨,刚吃过早饭,家里的人就来接他。 
  你道是谁来的!是拉夫里克开着汽车来了,他昨天刚领到驾驶执照!学校里也正好昨天开始放假,拉夫里克将有机会常去参加晚会,而玛伊卡将去郊游,所以这两个最小的孩子特别高兴。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就是同他们俩一起来的,两个大孩子没来。拉夫里克已取得母亲的同意,接父亲出院后他将开车载朋友们去兜风,同时也借机显示一下,即使尤拉不在,他开车也一点不含糊。 
  就像完全倒过来放映一卷胶片似的,一切都朝相反方向进行,但与鲁萨诺夫前来住院的那天相比,今天的气氛愉快多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穿着病号服走进护士长的小房间,出来时已换上了一套灰色的西服。身穿一套蓝色新西服的拉夫里克无忧无虑,这小伙子机灵而又漂亮,若不是在前厅里老是跟玛伊卡疼戏打闹,已经完全像一个大人了。他不停地让系在小皮条上的汽车钥匙绕着食指转,一派神气的样子。 
  “你把车上所有的门把都锁了吗?”玛伊卡问。 
  “都锁了。” 
  “窗玻璃都摇上了吗?” 
  “你可以去检查。” 
  玛伊卡晃着一头深色的模发跑去看了一下,回来说: 
  “一切都正常。”可她随即又显得很吃惊。“车后库锁了没有?” 
  “你可以去检查。” 
  她又跑了出去。 
  前厅里依然有人端着盛有黄色液体的玻璃罐送往化验室。依然有一些衰弱不堪、模样难看的病人坐在那里等候床位,有的人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长椅上。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看待这一切甚至态度超然:他已用事实证明自己是个坚强刚毅的人,不在乎客观环境如何。 
  拉夫里克提着爸爸的手提箱。卡芭身穿杏黄色夹大衣,上面缀有许多大钮扣,她满头是马鬃似的古铜色头发,由于高兴而显得年轻了些;她向护士长点了点头,表示告别,随即挎着丈夫的胳膊往外走。玛伊卡在另一边挽着父亲的胳膊。 
  “你瞧她头上的那顶小帽多漂亮!你瞧,那顶小帽是新的,带条纹的!” 
  “帕沙,帕沙!”后面有人在喊。 
  他们都回过头去。 
  恰雷正从外科病房走廊那里过来。他看上去精力极其充沛,甚至脸色也不黄了。他身上仅有的病人迹象就是医院里的一件病号服和一双拖鞋。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愉快地跟他握了握手,并对妻子说: 
  “你瞧,卡芭,这位是医院这个战场上的英雄,你们认识一下!他的胃全被切除了,可是还照样那么乐呵呵的。” 
  在跟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见面行礼的时候,拾雷不由地把脚跟一靠,姿势优美,而脑袋微微一侧,一方面是为了表示敬意,另一方面是为了显得快活。 
  “那末电话呢,帕沙!你得给我留个电话号码!”恰雷打断了他的话。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假装在大门口耽搁了一会儿,没有听清他的话。恰雷的为人固然不错,但毕竟属于另一个圈子,观念也属于另一个层次,跟这样的人交往也许会有失体面。鲁萨诺夫想找一个比较得体的借口给予拒绝。 
  他们走到台阶上,恰雷立刻打量了一下已被帕夫里克调过头来准备启动的“莫斯科人”牌小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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