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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索尔仁尼琴:癌症楼-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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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会引起他的思考。笼子上的说明写着:“油鸭很讨厌囚居。”道理倒是明明白白!可还是把它们关起来!
有没有退化的白鸨适应囚居的呢?
另一处的说明写着:“箭猪喜欢夜间活动。”对此我们也不陌生:晚上9点半把人叫去,到早晨4点钟才放回来。
还有:“独居住在复杂的深穴里”。嗯,这倒是跟我们的方式差不多!好样儿的,程啊,否则有什么办法呢?它的嘴脸也是条纹布式的,跟苦役犯一个模样。
对这里的一切,奥列格都理解了其反义,大概不该到这个地方来,就像不该去百货商店一样。
一天的时间已经消磨不少了,可是许诺的欢乐似乎尚未出现。
奥列格离开那里,去看熊。一只像是系着白领巾的黑熊站在那里,鼻子从栏杆里伸出来抵在铁丝罩上。后来它突然一窜,纵身竖立起来,两只前爪攀住栅栏。此时,它脖子上系的已不像是白领巾了,倒像是神甫胸前挂十字架的链子。它纵身一窜,吊在栏杆上!除此之外,它还有什么办法表达自己的绝望呢?
隔壁的囚笼里坐着它的配偶——母熊和一只小熊。
而再过去的一个囚笼里,幽禁着一只棕熊。它总是在笼内跺足,焦躁不安,似乎想在笼内走走,可是只能转来转去,因为笼壁之间的距离还不到它3倍的身长。
因此,按熊的尺度来衡量,这不是囚笼,而是隔离室。
被这情景深深吸引住了的孩子们在窃窃私语:
“喂,刚扔几块石子给它,它一定以为是糖果呢!”
奥列格没有觉察到孩子们在怎样仔细地观察他。其实,他在这里就是一只免费展出的动物,只不过自己看不见罢了。
一条林荫小径通向河边——那里关着白熊,而且是让两只待在一起。有几条沟渠流入它们描内,形成一个冰水库,它们每隔几分钟就要跳下去凉快一会儿,然后爬到水泥平台上,用爪子挤去脸上的水,沿着水上平台的边沿徘徊。在这里夏天40度的高温下,这北极熊的感觉会怎样呢?想必同我们在北极圈内的感觉相似。
在囚禁野兽的问题上,最错综复杂的情况是:即使奥列格站在它们一边,比方说,他有权力,也仍然不能着手拆毁笼槛放它们出来。因为它们在失去家园的同时也失去了合乎理性的自由理想。倘若突然把它们放出来,那就只会更可怕。
科斯托格洛托夫就是这样荒诞地思考着问题。他的头脑已经被如此扭曲,以致什么都不能按本来面目和不带成见地被接受下来。现在,他在生活中不论看到什么,眼前总会浮现灰色的幽灵,耳边总会响起地府的嗡鸣。
奥列格从神色忧郁的、在这里最苦于无处奔跑的鹿跟前经过,从印度的圣牛、金色的刺豚鼠跟前经过,再次上坡——这一回是来到猴山。
大人和孩子在笼前给猴子喂食取乐。科斯托格洛托夫脸无笑容地从旁边走过去。猴子的脑袋谈不上什么发型,仿佛个个都推成了平头。它们神情郁慢,在板铺上专心回忆往昔的悲欢,那模样使他不由地想起过去的许多熟人,有几只甚至使他联想到今天还关在什么地方的人。
在一只孤独的。眼睛浮肿、两臂垂在两膝之间陷入沉思的黑猩猩身上,奥列格似乎看到了舒卢宾的形象——舒卢宾的姿势常常是这样。
在这个晴朗炎热的日子里,病床上的舒卢宾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科斯托格洛托夫并不指望在猴山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只是走马观花匆匆而过,甚至开始不往那儿瞅了。他正打算往别处去,忽然看见较远的囚笼上挂着什么告示,有一些人在那里看。
他往那里走去。笼内空空如也,一块普通的说明牌上写着:“猕猴”。而钉在木板上的一份草草写就的告示内容是:“某游客的不可思议的残忍行为,使这里的一只母性猕猴双目失明。那个可恶的人将烟末撒进了猕猴的眼睛里。”
奥列格为之一震!在这之前他还面带笑容,仿佛无所不知地信步漫游,而现在却想狂吼,发出整个动物园都能听得见的咆哮,仿佛这烟末是撒在他的眼睛里!
这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不可思议——究竟是什么目的?
那告示的孩子般单纯的口气尤其揪住他的心。关于那个无名无姓、早已逃之夭夭的人,没有说他惨无人道。没有说那个人是美帝特务,而只说他是个可恶的人。正是这一点最令人震惊:这个可恶的人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这样做呢?孩子们哪,你们长大了可不要成为可恶的人啊!孩子们哪,可不要残害毫无防卫能力的弱者啊!
告示已被读了又读,可是大人和小孩仍然站在那里,望着空荡荡的囚笼。
奥列格背着自己那装有熨斗的油迹斑斑、曾被黄火烧穿和子弹打穿的行李袋,向爬虫类和食肉兽的王国走去。
一些穿山甲互相靠拢趴在沙地上,像是鳞片状的石块。它们失去自由之前的那种灵活性在哪里呢?
一条巨大的中国扬子鳄趴在那里,浑身黑如生铁,大嘴扁平,腿仿佛被扭歪了方向。牌子上写着:气候炎热时它并不每天吃肉。
动物园这个有现成食物的理想世界,大概会使杨子鳄非常适应吧?
一条巨大的蟒蛇附在树上,像一根很粗的枯枝。它整个身子动也不动,只有尖尖的芯子在晃动。
玻璃罩下盘伏着一条名叫蛙蛇的毒蛇。
至于普通的毒蛇,则每种都有好几条。
奥列格毫无兴趣去仔细观看这些爬虫。他一心在想像那只双目失明的猕猴的面孔。
这时他已走在囚禁食肉兽跟前的小径上。这里毛色丰富多彩,竞相争艳,笼子里关着的既有猜测猕又有雪豹,既有灰褐色的美洲狮又有黄底黑斑的美洲豹。它们是囚徒,它们苦于没有自由,但是奥列格把它们看作是劳改营里刑事犯。世上哪些人明摆着有罪,毕竟是分得清的。瞧,这里写着,一只美洲豹一个月要吃140千克肉。这真是不可想像!还纯粹是血淋淋的鲜肉!这样的肉从来不住劳改营里运,往那里运的是点肉皮和下水,而且,一个小队一个月才有一千克。
奥列格想起了囚犯中那些被解除看管的驭手,他们克扣马料,靠吃它们的燕麦得以活下去。
再往前走,奥列格看到了老虎先生。它的凶残本性集中表现在胡须上,正是在胡须上啊!可它的眼睛是黄色的…澳列格思绪万千,站在那里,怀着满腔的仇恨望着老虎。
一个当年曾被流放到图鲁汉斯克的老政治犯,在新时代又落进了劳改营,与奥列格相遇,他告诉过奥列格,说那不是黑丝绒般的眼睛,而是不折不扣的黄眼睛!
奥列格面对虎宠站着,仿佛被仇恨钉在了地上。
无缘无故,无缘无故——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他心绪不安。他不想再待在这动物园里了。他想从这里赶快出去。他不想去看什么狮子了。他开始往出口处盲目地闯去。
一匹斑马在眼前一闪,奥列格瞥了一眼,继续向前。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站在……
站在奇迹面前!看了可怕的嗜血食肉动物之后,面前的羚羊岂不是性灵的奇迹!这只羚羊毛色浅揭,细腿匀称而轻盈,小脑袋十分警觉,但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它站在离铁丝网报近的地方望着奥列格,大眼睛里充满了信任和亲切的柔情!是的,那是一双柔情脉脉的大眼睛!
噢,这真是太像了,像得让人受不了!她那温柔而又略带埋怨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仿佛在问:“你为什么不来呢?要知道,已经过去半天的时间了,可你为什么还不来?”
这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事,这是灵魂的托身,因为她明明站在那里等候奥列格。奥列格刚一走近,她立刻用责备而又原谅的目光问:“你不来吗?难道你不来了吗?可我在等你呀……”
是啊,他为什么不去呢?!究竟为什么他不去呢!
奥列格晃了晃脑袋,向出口处走去。
他还来得及在家里见到她!
第三十六章 也是最后的一天
现在,奥列格不能怀着贪婪的心情一个劲儿地想她,但要是能像一条狗,能像一条挨了打的可怜巴巴的狗那样去躺在她的脚下,那倒是一种享受。躺在地板上,像一条狗似的嗅她的脚——这也许是可能设想的一切幸福中最大的幸福。
然而,他当然不能允许自己表现这种动物的纯真——去到她家乖乖地趴在她的脚下。他得说一些表示歉意的客气话,她也将说一些客气话,表示歉意,因为几千年来事情就是被搞得如此复杂化了。
即使现在他也似乎看到昨天她两颊泛起的红晕,当时她说:“您知道吗,其实您完全可以住在我那里!”这红晕必须用笑声来抵消,用笑声挡住它,阻止它,不能让她再感到窘迫,这就是为什么必须想好最初的几句话,显得既有礼貌,又相当幽默,从而冲淡那不同寻常的境况:作为一个病人,他到自己的医生——个年轻的单身女人家里去借宿。要不然就什么话也别去想了,而只是在门口一站,望着她。不消说,应该立刻称她我加,对她说:“薇加!我来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跟她在一起——不是在病房里,不是在诊疗室里,而是在一间普通的居室里,随便谈谈什么,他是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福气的。他大概会犯错误,不少地方会弄巧成拙,因为他对人类的正常生活已经完全生疏了,不过,他倒是可以通过眼神表示:“可怜可怜我吧!求求你,可怜可怜我!没有你,我是那么不好受啊!”
的确,他怎么能浪费这么多时间!他怎么能不去找颔加!他早就该去了!现在,他毫不犹豫,迈着大步往前走去,只担心见不到她。在城里逛了半天了,他已经弄清楚街道的位置,此时他知道该往哪儿走了。所以他一直往前走去。
只要他们互相怀有好感,只要他们在一起互相交谈觉得那么愉快,只要他有机会拉住她的两手,搂住她的肩膀,从近处温柔地望着她的眼睛——难道说这还不够吗?甚至还会远远超过以上所说的那些——难道说这还不够吗?……
当然,如果对象是卓姬,那就不够了。可这是我加呀,是一头温顺的羚羊啊……
要知道,只要想到可以把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胸中的弦就会绷紧,他就会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可到底够不够呢?……
离她的家愈近,他的神经就愈紧张。这是不折不扣的恐惧!然而这种恐惧又使人感到幸福,又使人高兴得要死。单凭这种恐惧,他此刻就有一种幸福之感!
他一路往前走,只看所经过的那些街名,对商店、橱窗、电车、行人则根本不去注意。突然在拐角处,由于拥挤他一时未能绕过站在那里的一位老妇而猛醒过来,发现这老妇人在卖一束束紫色的小花。
在他那被磨灭和被改造之后重新适应的记忆里,即便找遍最偏僻的角落也见不到去造访女人必须带花这么一回事的影子!这一点已被他忘得干干净净,仿佛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事情似的!他一直背着沉甸甸的有补丁的行李袋心安理得地走着,没有丝毫犹豫不决的样子。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些鲜花。而且,这些鲜花是卖给人家派什么用场的。他皱起了眉头。模糊的回忆浮现于脑海,宛如溺死的尸体漂出浑浊的水面。对了,对了!在他青春时期那个遥远和近乎虚幻的世界里,有给女人赠送鲜花的惯例……
“这——算是什么花儿?”他问卖花的老妇,有点难为情。
“紫罗兰,还能是什么!”她有点不高兴。“每束一个卢布。”
紫罗兰?……这就是富有诗意的紫罗兰?……不知为什么,他记得紫罗兰不是这样的。它们的茎秆该是更匀称些,更高些,而花朵本身也更像铃铛。不过,也许是他记不清了。也有可能这是本地的品种。至少说这里没有任何别的花儿可供选择。既然想起来了,那么不带鲜花去不仅不可以,而且还会感到羞愧:刚才他不带鲜花怎么竟心安理得地走来着。
可是,这该买多少呢?一束?看起来太少。两束?还是有点寒酸。3束?4束?太贵了。劳改营里的那种机灵似乎在他头脑里的某个地方卡喀一响,像计算器般地转动起来:要是还还价钱,两束花给一个半卢布,或者5束花给4卢布就能买得下来。不过,响起的这清晰的卡喀声对奥列格似乎不起作用。他掏出两个卢布,一声不响地给了卖花老妇。
他拿起两束紫罗兰。花儿很香,但也不是他青春时期紫罗兰的那种香味。
就这样,他拿着鲜花,边走边嗅倒还可以,而单独拿在手里,看上去一定十分可笑:一个有病的退伍士兵,帽子也不戴,背着行李袋,手拿紫罗兰。这两束花怎么也安置不好,索性塞进袖筒里得了,那样别人倒是看不见。
薇加家的门牌号码岂不……对,就是这座房子!
她说过,先得走进院子。他进到院子里去,之后便向左拐。
(而心在突突地跳!)
一条公共的水泥长廊,有顶无墙,栏杆下面的斜栅是用树枝编的。栏杆上晒晾着一些被子、褥垫、枕头,拉在柱子之间的一根根绳子上还晾着床单和内衣。
从这一切来看,这里很不像额加住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很不像样子。有什么办法呢,她不能为此负责。再往前,在所有这些晾晒物的后面,马上就该出现她那带号码的房门,不消说,门内就是薇加一个人的天地了。
他从晾着的一条被单下面钻过去,找到了那扇房门。门是普普通通的门。浅褐色的油漆有的地方已经剥落。门上有一只绿色的信箱。
奥列格从军大衣袖筒里取出了紫罗兰。用手理了理头发。他心情激动,不过这是使他高兴的一种激动。她不穿白长衫,在家庭环境里,是什么样儿呢?…。
不,他两条腿拖着沉重的靴子从动物园走来所经过的不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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