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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78-隐形伴侣-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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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脸,在昏暗的浮尘里,呈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伤心自嘲的苦笑。这种凄惶之情同他平日的傲慢判若两人。她的心怦然一动,溢满苦涩的酸水。她也许应该吻他一下作为告别。她默默站在地中央,身子像被一股气流冲击得摇晃起来。    
    “好啦,你走吧。”他的声音重又变得冷峻严酷,“明天早上,我在机耕队的拖车上等你。一定。”    
    她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飞快地穿行。走廊两边是无数的门,每扇门上都有一个扁扁的钥匙孔。    
    她打开自己房间的门。    
    房间里有一铺炕,铺着席子。炕中间有一根巨大的圆柱,一直伸到屋顶外面去。有这根圆柱,她的房子就不会塌下来。她想。    
    她看见圆柱的出口有什么在闪动,好像是一个人影。    
    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赤身裸体。    
    窗外有一个小湖,她跳到水里去,一条金鱼向她游来。金鱼吐出的每一个水泡泡都变成了一只只金色的蘑菇。一面大网朝她劈头盖脸撒下来。她逃上岸去,阳光下,她看见自己原来穿着游泳衣。我在游泳呀,她大声叫道。    
    “因——双——方——感——情——不——和——分——居——半——年——请——准——予——离——婚——”    
    一个瘦瘦的老头,坐在一张没有抽屉的办公桌后面,捧着那张介绍信,结结巴巴地念道。念完了,眯起眼,威严地打量他们。他似乎很乐意处理这件事,对他们充满了兴趣与好奇。以致于他的审视长达半分多钟,来回转动的眼珠一定有些疲倦了。    
    “都是知青儿?”他问。    
    她点点头。    
    “浙江的?”他把“浙”念成“哲”。    
    她又点了点头。    
    “结婚多长时间了?”    
    “一年半。”    
    “有孩子吗?”    
    “有。”    
    “因为啥,感情不和?”    
    肖潇低下头。    
    “不是有了孩子吗,怎么会感情不和?”    
    他在提问中同时得出了一个难以收回的结论。    
    “问你们话呢!”他伸伸懒腰。    
    肖潇讷讷说:“这种事……一言难尽………分场知道……分场同意了……”    
    “那你找分场办去吧!”他显然生了气,“这样一辈子的事儿,闹着玩儿呀?”    
    陈旭重重地咳了一声,突然说:    
    “感情不和,主要是我的责任。我道德品质恶劣,经常旷工、酗酒、偷窃、诈骗,我干了许多坏事,她没法和我过下去了。我也改不了了,所以我同意和她离婚。”    
    他说得那么平静、坦然,好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什么故事。    
    临时法官惊愕地张大了嘴,眼睛的形状变成了一个竖的橄榄,半天说不出话——    
    “是,是事实吗?他说的那些?”他总算想起扭过头来问她。


《隐形伴侣》 四美好的东西(7)

    她的眼睛里霎时充满泪水,向陈旭投去感激的一瞥。他避开了。男子汉!呀,假如在平日,你也能这么严厉地对待自己……    
    “他说的是不是事实?”他有些不耐烦。    
    “是的。”她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可她情愿回答说:不是!为什么没有人问问他们彼此还是否相爱?为什么要由也许从未体验过爱情的人来主宰他们的命运?她不知道万一离不成,她该怎么办。    
    沉默。法官摇着腿,抽上了烟,在烟雾里,他变得越发纠缠不清。    
    陈旭向他凑近了几步,扔过去一包“迎春”烟。“帮帮忙吧,主任。”他显得愁眉苦脸、痛心疾首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自己的脑壳,“我是个落后分子呀,她是个革命青年,离婚是阶级关系发生了变化,是阶级斗争的反映,你可不能掉以轻心,这关系到我们走哪一条道路的问题。最高指示说: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    
    “哦。”他站起来,打了一个呵欠,既然涉及到阶级斗争……他的表情已变得警觉而严肃。他兴味索然。    
    他拿出一串钥匙,去开屋角的一只木柜。在里面翻动着什么。他翻了很久,居然没有结果。这时有个人推门进来问他一个什么事,他嚷道:“这里头的离婚证哪去了?妈的,八百年也没人来用一回——”“上政工办去找找。”那人提醒他。    
    他出去好久,最后拎着一沓纸片走过来。“添(填)吧。”他对他们说。    
    以下的手续是简单的。性别、年龄、财产、离婚理由……    
    只在写到“子女”这一栏时,“临时法官”哼哼着问:    
    “孩子归谁?”    
    “归我。”陈旭抢着回答。    
    “你同意不同意?”他问她。    
    她感觉到,陈旭向她投来近于求救的目光,她不敢抬头。如果她点头,意味着她将从此失去陈离。如果她摇头,很可能即刻前功尽弃。他说得出做得到。你不把我当妈妈,我怎么给你当妈妈?陈离没有妈妈也长出了牙齿。他太像他的父亲了,像得叫她颤栗。    
    “快说话!”临时法官的蘸水笔尖上挂着一滴墨水。    
    “我们早说好了,孩子归我。”陈旭斩钉截铁地重申。    
    一笔多么残酷的交易。他奉行了自己的诺言。她难道不应当“报答”他吗?    
    那滴墨水,落在纸上,变成了法律。    
    她惊叫起来:    
    “……如果他再结婚,儿子要还我……他不能有后妈……求求你写上这个……”    
    “再结婚?”陈旭苦笑着反问,突然暴怒地大叫起来,“假如你再结婚呢?我不能让他有后爸!”    
    “法官”的同情完全倒向男人。他敲敲桌子,用教训的口吻说:    
    “孩子归男方,你一分钱抚养费不拿,还闹个什么劲儿?”    
    他接着举起笔,在那张纸的“备注”一栏上,庄严地加上了一行字:    
    “孩子归男方所有,女方不得干涉”。    
    然后他举起大印,在嘴边呵了口气,往纸上狠狠地砸下去。    
    于是她和陈旭各人都得到了一个血红的圆圈。他们的名字分别落在红圈里。    
    “行啦,这回,你过你的独木桥,他走他的阳关道啦,走吧!”    
    他宣布。然后无精打采地倒在椅子上。    
    他们一前一后地出来。门口光秃秃的小树林背后,也挂着一个血红的圆圈。太阳偏西了。一天就要结束。红圆圈,意味着结束,还是预示着开始?是零还是满分?是血滴还是太阳?    
    陈旭头也不回地走开去了。    
    她捏着那张盖有红印的纸片,木然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为着这张纸片耗费了太多的心血,以致当她得到它时,几乎已感觉不到轻松。神经从哪里被抽剥去了?她记得明明是昨天刚来登记过。她要一个人回连队去。    
    她在一块空地上表演杂技,从一个燃烧的火圈中钻过去。她钻得好灵活,动作像一只没有毛的兔子。可是她每钻进一个火圈,总是又有一个新的火圈横在路上。她钻得很累,火圈却没有穷尽,像国庆节游行队伍的花环。她站在一辆彩车上,装扮成一个七仙女的形象。马路两边都是没有发叶的钻天杨。    
    她低着头在地上寻找什么。她记得草丛里有一条路。可她怎么也找不到那条路了。    
    天下起雨来。遍地是鹅卵石,亮晶晶的像一条银河。陈旭就站在河岸那边,拎着一只人造革箱子。他过不来,只好把箱子放在河里漂过来。河里没有水,箱子沉下去。只有一只小钟滴滴答答地走。她把小钟捞上来贴在耳边听,却明明是一颗心。心不在陈旭胸脯里,怎么会在这儿怦怦地跳着?她想喊他,告诉他他的心在这儿。银河太宽,他根本听不见,隔着河岸,她望见他,魁伟英俊,却穿一身和尚的袈裟。    
    雨下得更大,银河里开始涨水。水里隐隐有一条路,像运河的塘堤。一只喜鹊把箱子衔来,她却无论如何打不开……    
    瓦砾堆。    
    她被压在一堆碎瓦块底下,呼吸急迫,四肢笨重。她无法挣脱腿上的重压。她从瓦砾的缝隙里望见一片蓝得透明的天空,发出一种金属般的光泽。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蓝的天。她弄不清那到底是天空还是海洋。


《隐形伴侣》 四美好的东西(8)

    从前面瓦砾堆的亮光处,探头探脑地爬过一条巨大的蜥蜴。奇怪的是它竟然没有尾巴。尾巴处在滴血。它的小眼睛盯住她看,她一点不害怕,伸出手摸摸它的脑袋。蜥蜴低头在洼里喝水,它的尾巴突然就长出来,像小狗似的摇晃。    
    一只螃蟹从海里爬出来,用它坚硬的钳子,翻开了一堆瓦砾。瓦砾下原来长着一大片绿油油的韭菜。螃蟹用钳子去割韭菜。刚割下一茬,一会儿工夫就又长出了一茬。她对螃蟹说,你来帮帮我吧。可是螃蟹刚刚翻动石块,它的钳子就咔嚓折了。她很焦急。突然又咔嚓一响,刚才断裂的地方又长出了一只新的钳子。螃蟹帮她搬开了石块,她钻出来,深吸一口气,迅速地用手捉住螃蟹盖的两侧,大声说:我吃掉你,我就有长出新钳子的本事了!    
    螃蟹无法动弹。她却想不出该到哪里去煮熟它。她低头看自己,满身是伤。    
    天还是那么蓝,蓝极了。    
    她不知自己是在哪里。是一个很陌生的地方。她环顾四周,天棚高而黑,窗子大而低,箱子不是落在炕里,而是架在地中央。屋子不大却不显拥挤,整整齐齐十几条花褥单延伸过去,不远便是一堵墙。墙上挂着一张表格和几束谷穗、苞米穗。阳光在发黄的叶片上投下发亮的斑点,远远传来母鸡的咯咯叫声。    
    是一个科研班。她记起来。是离五分场十几里地外的七分场。她记起来。她总是不断地在更换住处,像一个流浪汉。她昨天同大康值夜班观察记录种子的发芽试验情况,今天上午她休息。她也记起来,她已经正式从五分场调到这个地方来了。她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树挪死,人挪活。换一个地方,她将从头开始她的新生活,按她心中的理想去寻找自己的道路。从她来到这个分场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新鲜的激情。    
    那天中午刘老狠披着一件光皮筒子,走进女宿舍来。自从她办了离婚手续,见到刘老狠心里总是别别扭扭的。    
    “下雨不出工了。”他卷一棵烟,坐在肖潇铺位旁边。    
    “春雨贵如油,下得遍地流(刘)嘛。”有人同他开心。    
    她扭过头去。她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可不咋的。”他倒是十分和气地搭腔。吧吧地抽烟,抽完了,在鞋底上捺灭烟头,双手拢一个筒,侧过脸冲着她低声说:    
    “同他分开这么些天了,你咋就不想想换个地儿呢?”    
    她摇摇头。换哪去?她谁也不认识。    
    “我瞅着你俩,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得劲,总不是个事儿……你要想换换地儿,我同七分场徐主任说说去,他是我连襟……”    
    她没觉得同陈旭见面不得劲,可别人,也许全分场的人都觉得别扭得受不了。那天闵姨不也好心地劝过她,也许换一个地方会容易忘却许多痛楚的记忆。人也会变成另一个样子的呢!    
    一个月以后,她真的就调到这个七分场来了。    
    离开五分场的那一日,天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下着小雨。浓密的云层卷去了最后的残冬,风湿润得柔软、滑腻。雨声滴滴答答如钟摆似的走,泥泞的公路上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如雨点子敲在竹笠上一般响。采茶季节的大竹笠。总好像有雨的春天才像个真的春天。听见雨敲竹笠的春天才是真的春天。可惜在北方,这样的天气实在太少了。她坐一辆拉干草的马车去七分场。马车沿着新播的麦地间的大路走,麦秸上的水珠子颤悠悠地闪烁。无论回头还是翘望,来路与去处都是烟雨茫茫。她似乎觉得自己已将那一身的沉重卸留在五分场。可一会儿又觉得心的缝隙里仍然淤满污尘。她似乎觉得雨点已经浸涨了蓬松的麦秸草茎,它们会在半路上就发芽生长;又觉得它们转瞬就会溜走,躲回到天边儿重重叠叠的云团上头去……    
    与陈旭分手之后,她在这种不安与郁闷下度过了最初的日子。奇怪的是似乎比她想象的艰难要容易过些。假如你想绝望,你就会绝望。假如你想着希望,希望就会有的。她相信自己只要离开了陈旭,就会像蜥蜴那样充满再生力。    
    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马车驶过检疫站的白石灰线,便是七分场的地界。一群群散在草场上闲游的灰黄色的本地牛、红鬃马,一片片破旧的原木围栏,一排东倒西歪的草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天色明亮起来,于是这个以养畜为主的小小的分场,就像一幅走近去观赏的油画,忽然变得粗糙不堪。    
    她将要在这里,寻找一个叫做肖潇的离了婚的女人。其实她完全无所谓到哪里去寻找。她并不知道在哪儿可以把自己找到。她将要在这里挽回弥补这些年丢失的时间、责任,还有名誉。    
    她记起这一切,便对自己放下心来。她蛮喜欢这个被草场和水库环绕的小分场,喜欢它的那种几乎与世隔绝的宁静。如果在晴天的阳光下,在科研班的小区试验田,遥望绿色的漫岗下这片褐色的农舍,实在太像她中学时代看过的那些列维坦的风景画,或像苏联小说中的一幅插图……尤其当清晨几百匹高大的红鬃马如一团团火焰般地从马号喷射而出,在大道上卷起漫天的红色沙尘时,她觉得生活依然美好。    
    她的目光为窗台上一束没有叶子的小红花所吸引。它的形状有点像桃花,粉中带紫的娇艳花瓣,挺直的干枝条却坚韧。鞑子香,北国迎春花。她到北大荒几年,年年都没有采到过这种开得最早的野花。她多么想知道北大荒的映山红到底是什么样子。它却终于出现了。    
    准是大康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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