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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之书-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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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做晚饭。我掌勺她切菜洗碗,配合默契。我说话,她会像回声般应和,就是拖长了点儿。“这菜挺新鲜。”我说。“可真新鲜,你说它怎么那么绿呀。”她说。“进来只苍蝇。”我说。“一只大苍蝇,它还会飞呢。”她说。“下雨了。”我说。“这儿雨下个没完,天上地上全都是水。”她说。
要说她可算好房客了:从没人来串门,她手脚麻利,爱干净。她轻如风,走路悄悄的,魂儿一般出没,有时怪吓人的。她开起自己房门,毫无动静,好像下决心从此消失了。我琢磨她要么打坐,要么坐在我桌前向外张望。
她虽住在书房,可没见她读过一本书。有时我跟田田看录像,她会探头探脑,可一见暴力镜头,她就大呼小叫,落荒而逃。她更怕我们家的两只猫。一天早上,田田看见P带领儿子像两个蜘蛛人紧贴墙壁,蹑手蹑脚侧行。屏住呼吸,满脸恐惧,原来是哈库四脚八叉躺在过道呼呼大睡。
她有一天兴致勃勃喊道:“北岛,你来看。”原来她从北京拍了一本艺术照。她灿若明星,令人刮目相看。她不停说:“你看看,这多像我,跟别人的艺术照就是不一样。”
我问起她的爱好。她自豪地说:“我嘛,最喜欢古典音乐和芭蕾舞。”可她既无录音机也无随身听,对我那几百张古典音乐唱盘不闻不问,来美国十好几年了,甚至连场音乐会都没去听过。“票太贵了,好几十,你说那玩意儿谁听得起呀?”她解释说,“赶明儿吧,我回北京去看芭蕾舞,那什么气派;再不,买唱盘回来好好享受享受……”
我发现有两个问题是碰不得的。一是嫁人。“美国人只知道SEX,好可怕哟!”她眼镜片愤怒地闪亮。我说那就回国找吧。她跳起来,脸憋得通红,缩着肩膀,脖子往前伸,斗鸡般怒斥道:“没门儿,那些人动机不良,利用我来美国,休想!”再就是房子。因地价攀升,我劝她早点儿买房子。她嘴角倒勾下来反驳我,好像我在跟房地产商串通起来给她下套。
若田田不在家,晚饭变得越来越安静,能听见厨房挂钟嘀哒走动和那只总也打不死的苍蝇嗡嗡盘旋。我对她产生某种同情。她的世界又小又封闭:没有朋友,除了儿子就是住在北京的父母,外加那离弃她的丈夫。“不管怎么样,”她对我说,“我认为他永远是我丈夫。”
今年年初,P从北京探亲回来,因房租问题变得暴躁。她整个变了个人,头上顶雷脚下带火,动辄拍案而起,嗓门儿大,跳着脚跟我们嚷嚷。最后不欢而散,她搬走了。我回到我的书房,会见那些久违的中英文书籍。我坐在书桌前,忽然想到P和她的寂寞。从这儿望去,绿树红瓦在闭合的百叶窗后隐隐闪烁。
第四辑 他乡的天空他乡的天空(3)
七
C和夫人、女儿一起来我家做客。他夫人漂亮高雅,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还有墨西哥和白人血统,是混血中成功的例子。C在波士顿的赛佛尔(Zephyr)出版社工作,出过我的散文集《蓝房子》英译本和《今天》的英文选集。其实这家出版社就他这么一位专职编辑。Zehpyr 是从希腊文来的,意思是西风。这西风从俄国诗歌刮向中国文学,于是C从编书进入我的生活。
午饭后,我们开车去萨克瑞门托。老城沿萨克瑞门托河散开,码头与火车站相连,当年忙于向外输送黄金和小麦。那昔日的繁荣,折射在西部电影中常见的老朽的木头房子和艳俗的旅游纪念品上,显得有点儿凄凉。
我们直奔老城边上的加州铁路博物馆。这是我保留节目之一,但来的次数太多,以至于到了痛恨的地步。
十九世纪的高科技无疑是火车,它彻底改变了人类地理和文化的概念,使东岸的美国人开始往西眺望了。那时从东岸到加州,乘船要五个月,乘马车日夜兼程也要好几个礼拜,且路不好,非颠得半死不可。
一八五四年,当朱达(Theodre Dehone Judah)收到信,请他去设计加州第一条客运铁路时,他年仅二十七岁。他有个梦想,有一天成为贯通第一条洲际铁路的工程师。同年五月,他和他夫人安娜(Anna)长途跋涉抵达萨克瑞门托,一到马上开始投入工作。第一段铁路从萨克瑞门托向东,铺到聂华达山脉脚下。而聂华达山脉是铁路通向内地的主要屏障,下一步可就难了。
一八五九年,朱达前往华盛顿寻求支持。他和妻子在国会山布置了一间展览厅,展示各种图表草案和调查报告,向议员和官僚们解释太平洋铁路的重要性。但他的提案最终搁浅。一年后他无功而返,回到加州。
朱达进山勘测。当地居民都认为在山里修路根本不可能,只有他的好朋友,住在荷兰平台(Dutch Flat)小镇的药材商支持他。他们俩一起翻山越岭,实地考查。有一天,他们和风雪搏斗,从山上扛着设备回到荷兰平台,疲惫而兴奋,他们终于确定了铁路过山的路线。
带着勘测报告,朱达开始在旧金山和萨克瑞门托寻找投资,但他的游说往往被嘲笑。甚至有人说,朱达发疯的巨大铁路计划将会消失在聂华达山脉的云端。他一再碰壁,终于出现转机。在一次小规模的演讲会上,他以最快的回报及最小的风险说服了在场的萨克瑞门托的商人,六人同意组成加州中太平洋铁路公司,其中四位实力雄厚,被称为“四大亨”(Big Four)包括两年后当上加州州长的斯坦福(Leland Stanford),斯坦福大学就是他用铁路赚的钱建的。
一八六一年十月,朱达再次来到华盛顿的国会山游说。太平洋铁路方案终于通过了,由林肯总统签字生效。贯通州际铁路的庆祝典礼在萨克瑞门托河边的泥泞的岸边举行,很多市民都来参加,朱达也在其中。他准是在暗自微笑——在奋斗了七年后,他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
但在修建过程中,朱达看不惯资本家的贪婪做法,据理力争,最后他和他的支持者被公司辞退,他只拿到十万美元的股份。一八六三年十月,他和安娜乘船离开。四天后,中太平洋公司第一辆火车头“斯坦福州长号”卸在萨克瑞门托的码头。经过巴拿马运河时,朱达染上黄热病,几周后死于纽约。当他下葬时,铁轨正沿他设计的路线深入聂华达山脉。
进博物馆不远,有三个留辫子的华人泥塑在峭壁上运送一桶炸药,他们正准备炸开聂华达坚硬的花岗岩,为火车开道。因劳动力短缺,当时主管建筑的老板打算用失业的中国矿工来填补,遭到他助手的反对,理由是他们没有开山造石的经验。老板反问道:“他们建造过长城,对吧?”事实证明华工吃苦耐劳,出勤率高,工资待遇低。那时的月薪只有三十到五十美元,还不管吃住。华工曾一度占修筑铁路劳力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干的是最苦最危险的活儿。据统计,自一八五四年到一八八二年,有三十万华工在美国修铁路。在铁路带来的美国的繁荣后面,有多少辛酸的故事?如今只剩下一些数字,还有这三尊泥塑——无名无姓。
八
田田的笑那么清纯自然,会让人惊奇。不,我是说让我惊奇。
她十八岁了,生日正赶上周末。星期五晚上,她要请朋友来聚会,希望我回避。当天中午,我请芥末帮忙做寿司,买来酒水鲜花气球。布置停当,老父告辞了,到一个美国朋友家过夜。我每半个钟头给她打电话,已确保无酗酒吸毒火灾之意外。当聚会顺利进行,有一刻田田躲进自己房间。“真无聊。”她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对我说。
田田从我这儿继承的是流浪的命运。她三岁就随我们到英国住了一年,并去了欧洲八国。过海关时她总是昏睡不醒,对国界基本没概念。九五年全家团聚,她从北京搬到美国。她那年十岁,英文一窍不通,在学校的喧嚣中沉默了一年半才开口,没想到初中毕业她竟拿到总统奖。紧接着家庭破裂,她随母亲回北京,上了两年国际学校,去年夏天再搬到美国,和我在一起。
去年夏末,我从机场接她回家,她坐在厨房炉灶旁巴哒巴哒掉眼泪,想念北京和那儿的同学朋友。两天后她和朋友到伯克利过夜,喝得酩酊大醉。我正要去中西部教两个月的书,不禁忧心忡忡。每天打电话回家,她都安慰我:“我挺好的,你就放心吧。”待教书归来,果然云开雾散,她笑盈盈围着我团团转。她已有不少新朋友,功课也跟上了。
她很久不弹钢琴了,这回从北京带来一首电影主题歌《星语心愿》的琴谱,有空就反复练习,只弹这一首。乍听起来这是首挺欢快的曲子。她弹得遍数多了,我都能背下那旋律。
我乐观得太早了。我们聊天时,她对人生意义提出怀疑。我想起我们年轻时,外在压力大,反而缓解了内心焦虑。我给田田讲我们时代的故事,似乎离她的现实太远。在她看来,毛泽东得算古代人物了。有一天,她坐在桌前望着窗外发呆。树影摇曳,午后的阳光闪烁。我摸摸她的额头,她凄然一笑,指指电脑上的一首英文诗。写的是季节转换与生死,红叶与青春血液,风与虚无。我问谁写的,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
我琢磨是田田的天性救了她。我正读星相学的书。说到田田,那位隐身的星相学家忍不住赞叹:“世界上没有比O型双鱼座更好的人了。”“双鱼座女性拥有流水般柔软且纯朴的性格……适应力好到令人吃惊的地步。”我信。
田田的朋友圈几乎清一色亚洲人。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在北京的朋友倒有不少欧洲白人,但就是受不了美国人。这不是种族歧视吗?在她看来,除了在国外住过的,美国人脑袋总体出了毛病。美国病的主要症状是感情肤浅表面化,视野狭窄,极度自我中心。她说她自己就得过美国病,不自知,两年前回北京被朋友们一通修理才治好。最近在学校讨论课上,大多数美国同学都支持打伊拉克。“美国就是要当超级大国!”“为了石油流点儿血也是值得的。”田田真想大喝一声:要是把你们都送上战场就不会这么说了。
友情可替代家庭的温暖。田田的朋友遍天下,但在戴维斯,她的友情尺度不得不重新调整。L是个皮肤黝黑的日裔女孩子,她生活中最大变化是从四十英里外的城市搬到这儿。她俩一起开车上学吃饭逛商店,形影不离,但几乎天天吵架,都是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至今还没有男朋友,理由是他们又丑又没意思。我跟她开玩笑说:“你这辈子可别嫁不出去了。”
自田田出生到现在,我们分开的时间加起来有八年,今年秋天她就要上大学了。心中难免戚戚然。我开车送她上学给她做饭熨衣服。有朋友说:“女孩子就是要惯的。”此话有理,当然也不能过头。最近我开始教她烧菜,逼她学开车,把我写的东西念给她听。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在美国报考大学可谓人生大关,其程序之复杂之繁琐,让人发疯,更何况对一个生活巨变中的孩子。我硬着头皮让那些城砖般的参考书,跟她一起彻夜填表,请懂行的美国朋友做参谋……我自幼不喜欢上学,跟高等教育更是绝缘,可传统正召唤我带女儿回到人间正道上来。
我刚摆好饭菜,田田突然跳到我跟前,用她的小哑嗓朝我高唱《星语心愿》“……怪自己没有勇气/心痛得无法呼吸/找不到你留下的痕迹/眼睁睁看着你却无能为力/任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找不到坚强的理由/再也感觉不到你的温柔/告诉我星空在哪头/那里是否有尽头/就像流星许个心愿/让你知道我爱你。”
九
O马上要搬回上海了,临走前我下厨掌勺为他饯行,另请了几位朋友作陪。席间我打开瓶“五粮液”,他滴酒不沾,今晚破例,让我斟上小半杯。他抿了一口,叹息人生短促,老之将至。说到此,在那风吹日晒的黝黑脸膛闪过一丝无奈的自嘲。
他原是上海造船厂的工程师。九六年搬到萨克瑞门托,和表妹表妹夫合开了一家生物切片公司,但生意不好,他们只好各干各的,凑钱纳足美国的苛捐杂税,以营造公司正常运转假像,为了合法居留,盼着有一天能拿到绿卡。表妹夫无一计之长,去餐馆打工;表妹学过中医,在一家中国人的诊所扎针灸;O则是能工巧匠,又身强力壮,从铺草地到粉刷墙到修汽车跑单帮,从上房揭瓦刨地三尺到自动化发明精密仪器设计,他无所不能。
我们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在美国买房子置家产负债累累且不说,维护它比治国还难。单安装椅子就把我治了,那说明书看似简单,越琢磨越糊涂,颠来倒去,不是螺丝拧歪了,就是腿装反了……O成了我们家的上帝,几乎所有比安装椅子更复杂的活儿全都包了,只见他挥手之间,万物各就其位。
可每回结账都闹得面红耳赤:讨价还价是反向的——我坚持多付他非得少要。三年前,他买房子时有两个月无处住,我正好出门,请他和表妹来看家。此后收费就更难了,有时只好自己动手,对付对付算了。
他虽脑力劳动出身,却是那种毫不惜力的人:早出晚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休息。九年来他只歇了三天,在朋友裹挟下去了趟迪斯尼乐园。我估摸,那疯狂过山车让他对美国的印象更加晕眩。留在国内的妻子和女儿都以为他在公司上班,衣冠楚楚,哪儿想到他整天日晒雨淋苦力地干活。他和家人分开了九年,这离愁别绪会平添多少白发。幸好这世上有电话且美国电话费便宜,他们彼此越洋呼叫,甚至连女儿做算术题都要由他指点。
女儿是我俩生活的共同主题之一:我跟我女儿分开了六年,他跟女儿分开了九年。每回他笑谈起他女儿,我的心都会紧缩。他表面上是个乐观的人,总笑呵呵的,恐怕内心苦不堪言。他说他现在什么都信,无论何方神圣。
劳累之余,他纵身投入股票市场,把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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