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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骨(顾惜朝遇上雨化田)-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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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听他言辞恳切,且观其袍摆下一双腿脚扭曲萎缩,确实是天生残疾。
但也正是这样才颇为奇怪。
若真如他所言,早上露面的肺痨是他胞弟,那么兄弟二人执掌雪笼文社,正是一明一暗,互为表里。如果这黑衣男人不主动命侍童送来雪灯笼,他和雨化田就算再有心也难以想到这雪笼文社后的密林中竟还有一座冰河灯榭。
此间中虽看似人影幢幢,似有百十来号生徒坐于帘后,然殿内寂寂,除开他三人的呼吸声外再无别物,想必那幢幢人影不过是纸人泥偶而已。这黑衣男子虽看似康健,但衣袍下腿部萎缩已甚,言语通顺却毫无气力,这都是体弱长病的特征;而早会上那男人脸色不好似是肺部有疾,说一句咳三句,可讲话时中气十足,嗓音虽低掷地有声,极可能是故作病态。一个确实有疾藏身于黑夜,一个佯装体弱行走于白昼,现在身子骨康健的那位不在,重病缠身的这位却上赶着要见他们……暴露自身弱点,又有什么好处?
他思量间即拱手道:
“在下同舍弟一道谢过上师,不知上师如何称呼?”
黑衣男人苦笑着答道:
“你就是灼华……早课上那图是你画的吧,可是细致精工!至于称呼却是没有的,我生来不良于行少见天日,不比雪川那般姿容萧散。不过也别再叫上师了,我三十有余未届不惑,二位如不嫌弃,我们就兄弟相称吧。”
言罢他拍了拍手,似是在招呼下人掌灯开宴。
顾雨二人一时也吃不准这男人究竟意欲何为,只得坐定静观其变。
不一会儿老朽木门再度开开,雨化田余光扫过去悚然一震,犹如置身荒诞怪梦。
茶具皆以黑陶烧成,器皿外绘着灯笼映雪,小菜清淡可人,看起来毫无奇怪之处。
只是那端着饭食列队进来的仆从,竟全是以硬纸裁就的假人,单薄“身躯”上虽套着短衣布袴,“脸”上也是眉目各异,可怎么看都像清明时满园纸灰里等着被烧的殡葬人偶。
这些仆役用一双双纸手捧着漆案等物事规规矩矩放在面前,又各自蹭着去添灯布菜打火温茶,半点不需主人费心。
雨化田听说过木牛流马和赶尸的,也见识过活死人,纸人添菜却是头一回见。
顾惜朝蹙了蹙眉,一直仔细盯着这些纸人的脚。
黑衣男人见状道:
“未来得及解释,是我失察。不过灼华精于此术,想是已经看出了门道。”
顾惜朝微微颔首,复又缓缓摇头,脸上少见地露出豫色。
“我以往只在书上读过这牛筋外包裹纸人形,于其足下烧牛筋,则纸人可立起的记载。今日一见,兄长这里的纸人无需火烤,不仅能站,还能任意走动,可算是开了眼界!“
黑衣男人开怀朗笑,像是极得意:
“不错,我这些纸仆确是从火烤牛筋之法而来,稍动心思添改了几处,就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灯明茶烫,黑衣男人不急着开宴,先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位兄弟别看我形貌鄙陋,这规矩我还是懂的。茶水壶底小菜碟碗,二位尽可详细验查,我保证都是新鲜饭食干净茶水,无毒无蛊。若是还不放心,二位不吃也罢,我三人闲谈轶闻已是幸事。”
他话已至此,已是看破两人江湖身份,可既然看破却未加言词,犹自坦坦荡荡,这倒也是头一回见。
顾惜朝初闻此语下意识便想出手,毕竟久泊江湖,一旦有虞即防微杜渐斩草除根,这基本已成自然而然的反应。
他看见雨化田眼中也是寒光毕现。
西厂提督隐在袖子下的手指节泛白,毫无疑问现在这距离之间,只消他内力稍聚,黑衣男子即会横尸当场。
玉面修罗很快拢下一身戾气,雨化田的指节复又渐渐放松,气氛归于平静。
黑衣男人自顾自吃茶品菜,还犹自笑起来:
“二位不知道也不问我是谁,我也不问不知道二位是谁。世人道与商为伍,便话钱米;与农比邻,当谈桑麻。我虽非商农武人,好歹还算个文士,还是那句话,我们今夜谈风月谈轶事,不谈打打杀杀。”
雨化田微微侧头盯着他的脸,旋即笑起来,眉眼上挑诡秘冶艳。
“好!敌人不当敌人的时候,坐下来聊一聊也是有趣。见人说人话,逢鬼讲鬼话。你这冰河灯榭如阎罗大殿,正是薜萝山鬼语,风月野狐禅。”
黑衣男人笑意更深:
“正合我意。只是谈天说地,最怕一人独占鳌头。不如依座次说轶闻一则,常言道言多必失,我们现在又都不知对方底细,然想必均已有所揣测。待到东方既白,即以对方今夜所言占断彼此身份,以详细者为胜,如何?”
雨化田看了一眼顾惜朝,眉眼弯弯笑靥如狐:
“就这么定了。”
反正都是拖延时间,你猜不到如何,猜到又如何?山茶花粉半缕茜色,足够援手追踪而来,今夜还未过完,估计西厂精锐并锦衣卫已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西厂提督向来极会审时度势,也从来没想过当什么君子。
再说了,就算是君子之约,他也料定对方必输无疑。
因为大明江山这盘棋里出现了个微妙的变数——顾惜朝。
且陪你玩玩儿看!
黑衣男人看了他二人一眼,摇了摇手边红色木铃。
方才引路的侍儿把门开开,又推进个纸人来。
这只纸人看起来有些上了年头,身上衣服素净,可纸板已经泛黄。
它抱着个小箱子蹭着来到黑衣男人身边,恭敬跪坐在一旁。
男人道:
“你们有两个人,我却只有一个。这些纸人于我眼中与生人无异,虽不能言语,但以幻术代轶闻耳。我年纪最长,便让半步,我需猜测你二人身份底细,你二人中只需其一猜出我家世即可。”
男人说罢啜了口热茶,又说:
“宴席欢饮,多先以行令开篇。我久居于此,不闻外间事,听侍儿说昨日落雪梅蕊初绽,茶烫花艳,聊赋闲句。”
顾惜朝道:
“洗耳恭听。”
男人以指沾茶于案上随意写出折枝梅花。
“岁寒相见在天涯,玉色珠光带露华。笑杀玄都狂道士,种桃何不种梅花?”
雨化田听完后即道:
“有心去笑他家事,何不多在乎些自己?正是人生天地长如客,何独乡关定是家。争似区区随所寓,年年处处看梅花!东坡词中有‘万里归来年愈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语,正同此理。”
顾惜朝轩眉看着西厂提督。
虽然早料到他年纪轻轻掌生杀大权,定有过人之处,可这番话说得字字铿锵潇洒天成,还是让玉面修罗眼前一亮。
争似区区随所寓,年年处处看梅花。
他又想起雨化田曾经讲的那句话:二十年来世事,朽木荆棘都看做花开陌上,又有何惧。
正像雨化田好洁爱净,但是处在紧要关头上时他从来不管那些。
一念生花,处处尽是红梅。
顾惜朝顿觉得以前白担心了,雨化田确实和当年的自己有五分相似,然而这洒脱通透,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顾惜朝未听到黑衣男人说了些什么,那纸人又做了些什么,待回过神来二人眼神都胶着于他身上,玉面修罗这才意识到轮到自己了。
他其实最烦两件事,第一是讲笑话,第二是讲鬼故事。
顾惜朝面前刚好摆着盏琉璃小灯,所以他只说了一句话:
“借灯一用。”
他挽起衣袖,在那灯上轻轻掸了掸。
细碎火焰忽而在琉璃灯盏中升起,凭空幻化出几只蝴蝶来。两三只蝶儿翩然振翅,倏忽间又消散在黑暗中。
黑衣男人叹道:
“理虽简单,意境却美。庄生梦蝶,这小小灯盏也成了宇宙大化。”
蝶蛾喜亮,往往有扑火之习。
顾惜朝方才没想见什么庄周梦蝶,想的倒是飞蛾入火。
三月微雨,最后却化作雪里焰芒,焚身焚心。
谁说水火相异?殊途同归罢了。
黑衣男人已经开始讲第一个故事:
“世传奉天门常朝御座后,常有内官执一小扇,以金色绢丝密裹。又有元老语人曰:实非扇,名唤‘卓影辟邪’,传为永乐间西国所进,竟不知何物。”
雨化田面色波澜不惊,说起第二则轶闻:
“富家柜中贮锦衣秀帛,某日主人启柜,一仆见其中似有上好貂裘,遂伺之欲窃。适会主出无人,仆发柜以手探。裘竟自出,大如轮似魈掌,攫仆入内。外间扫洒侍儿闻异声暗窥,柜门紧闭,惟隙间血淌成河。”
那纸人拿出张纸来,取过水杯轻轻洒去,白纸沾水,霎时绽出隐隐梅花。
顾惜朝笑起来,右手沾点清水悬于纸间梅上,不一会儿竟有雪片纷纷而落,正好一幅风雪冬梅图。
黑衣男人看着雨化田的手腕,又讲起第三个奇谈:
“旧闻有官员犒师宁夏,军士于内府乙字库领冬衣。见内官手持数珠一串,回环戴于腕间。色类象骨,红润尤过。问其何物?曰:‘太宗皇帝白沟河大战,阵亡军士积骸遍野。上念之,命收其头骨,规成数珠,分赐内官念佛,冀其轮回’。谓之‘天灵珠’是也。”
顾惜朝亲眼见过他说的这样东西。
色近于象骨,有些偏红发旧,一颗颗圆珠组就成长串,末端悬流苏水精坠儿。
当时他暂居灵济宫,雨化田面圣回府,这串东西正重重绕于腕间。
黑衣男人看似已猜出雨化田身份。
西厂督主凤目垂下,也是盯着自己的腕子看了一会儿。
接着他抬起头来,突然绽出个古怪笑容:
“总是讲如此平常的故事,可没意思。我来讲个有趣的吧。”
他嗓音又变成那种低低柔柔的声调:
“不知何年何代,有穆生者,少年英武朗秀,胸怀报国之志。生未及弱冠,因家业远赴北疆。某次以事过雪山,会天暴雪,又为豺狼所伤,困冰窟之中。再复醒转,身处木屋小小,有布衣佳人在旁照料。穆生感其救命恩德,遂问名姓,其人口不能言,惟摘枇杷花一朵,遂以枇杷唤之。二人相处,斗转星移。穆生伤愈,恋慕好女,愿携其归第。以此相白,其人反笑,书曰:非女也。本是男儿,何谈嫁娶?穆生尴尬至极,赔礼致歉,改称兄弟。又云亦可随其返家,至此义成金兰,不失美谈。”
字句像是散落在岁月长风里的砂砾,渐渐模糊。
寂静半晌,黑衣男人问道:
“这就没了?”
雨化田笑道:
“海外天方,有人夜夜讲一则轶闻,合共一千零一夜。故事虽好,何必一次都要听完呢?”
顾惜朝已能听出个朦胧影子。
西厂提督说得半真半假,故事里的穆生和枇杷显然意有所指。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响,两样东西被猛地丢进房内地上。
一人白衣染血,顺着石桥一步步跨进灯榭之中。
那被凌空扔起复又掷到地上的二人,赫然就是午后送漆箧的少年和方才的引路童子,现下里却是鲜血四溅,肝胆俱碎。
顾惜朝袖中小斧已滑至掌中,雨化田腰里软剑也已出鞘。
黑衣男人微微发怔,凝视着走进来的白袍男子。
接着他忽而疯癫一般大笑起来,好似看见了什么奇景异象。
他笑得半匐于木几上,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
“雪川啊雪川,六年十一个月一十九天又一个半时辰,你终于肯来看看我。”
他笑着说。
第五回 家怨世仇兄弟阋墙 尘封旧事真假难辨
白袍男子站定脚步。
他双目布满血丝,如同一匹受伤的狼。
雨化田全神戒备,他很快注意到男人的手。
不知是由于愤怒抑或别的什么,那双手在微微发抖。
男人站在原地。
黑衣男子腿脚萎缩不能站立,他只是趴在木几上,笑得直打颤。
“可以再往前走一点,你不是特意来看我的么?”
白衣人面色青寒,话从牙缝里一点点挤出来:
“等了这么久,我只以为你死在这鬼地方—又或哑巴了,怎么?现在想要回去么?”
黑衣男人一愣,接着笑道:
“要回来?我还能要回来什么!雪川,你以为我们现在还有什么?”
“你疯了!”
“疯?我没疯,我好得很!”
白衣人怒极质问:
“你没疯?你没疯却引狼入室?倒是解释看看你身边这二位算是怎么回事?!”
“他们并不很重要……你只给我留下一堆纸人,可是纸偶不能杀人,所以我只好找了两把衬手的剑。”
“你究竟要做什么!”
“方才你说引狼入室,我只想问问是谁引狼入室?从八年前那天开始,你就毁了一切。”
白衣人斥道:
“你以为我这是在做什么?这是为了无愧于先祖,无愧于父兄!实话说了吧,最开始的时候我还觉得对不起你,后来我想明白了,你太懦弱,我没必要对一个懦夫感到愧疚。”
顾惜朝一直看着白袍男人的斗篷。
或许是因为黑衣男子身体不好的缘故,房间里的地龙烧得极热。白衣人的额上已经滚下颗颗汗珠,可他依旧裹着雪貂披风。
灯榭外似乎有寒风吹起碎雪。
白衣人恨声说:
“声东击西半真半假……我错就错在没早些杀死这疯子,又低估了你这西厂阉狗!”
他死盯着雨化田,脚下依旧不动半分。
西厂提督指节泛白凤眸凝霜。
其实只要他一剑,就可以杀了白衣人。
可是现在不能这么做。
雨化田唇角勾起下颌微扬:
“低估?你这是低能!我知道你现下身中剧毒难以走动,也知道只要我出手,你立刻就会点着衣服下的火药玉石俱焚。横竖也是一死,我可以让你死得明白些。”
他又露出那个古怪的笑容,看得人汗毛倒竦。
“你一心追随的主子,只是个招摇撞骗的笑话。真正的那位早在永乐二十一年就已化作白骨。”
白衣人笑起来:
“雨督主以为这逗孩子的话我会信么?”
黑衣男子闻言怔愣片刻,苦笑着喃喃自语:
“竟真死了……竟真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雪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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