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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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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因为她丈夫的原因?(这可能吗?似乎很难想象。她丈夫似乎是……谁的秘书,和自己并无什么仇隙。)  
  (4)因为她真的认为自己就是“野心家”、“坏人”,需要揭发出来?(这也没太大可能呀,她根本没有那么极左教条。)  
  (5)因为她把他的信丢失在别人手里了?(这种偶然性就太难预料了……)  
  (6)因为别人抓住她的把柄讹诈她?  
  (7)因为“组织上”给她施加的压力?(这也不可能,组织上怎么知道她过去和自己的关系,会想到去找她调查?有可能。那份“内参”上不是说他搞过几个女人吗?按照这“线索”,调查组就可能寻到她和他的关系。) 
  (8)因为……  
  什么声音,客厅里电话响了?半夜了,谁来的电话?院里其他房间都黑着灯,他朦胧中有预感,赶紧穿过院子来到客厅,拿起电话。  
  “我找李向南。你是李向南?我是小莉呀。”是她,没预感错。  
  “谁的电话啊?”隔壁父亲的卧室传来苍哑的声音,老人被吵醒了。  
  “是找我的。”他赶紧捂住话筒答道。  
  “向南,我见到那份揭发材料了。我爸爸这儿也有一份,打印的。我刚发现。要不要我给你偷出来?不行?这样吧,我拿相机给你偷拍一份吧?”  
  这真是一瞬间的巨大犹豫。人一生中许多至关重要的抉择都要在这样的一瞬间作出。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总论”中写的条条了:要有高度的理性,要有高度的控制力,要做一个适应中国国情的政治家。他不能做任何有潜在危险的事情。一定要“非礼勿行”,谨慎再三。如果小莉此举真被别人知道,或者以后小莉一旦和自己闹翻,咬自己,不是好玩的。更重要的,自己原本就坦坦荡荡,无须搞任何小动作。  
  “不要。”他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  
  “不需要嘛,”他笑了笑,“你好好睡觉吧。”  
  他回到房间,看到自己列出的十几条。梁君因为什么要“揭发”自己?……所有的似乎都不大可能,所有的又都不能排除。太复杂了。而在事实上很可能只是因为一个极简单的原因。  
  邢笠简直要爆炸了,在屋里来来回回走着。“你为什么瞒着我?”他冲妻子吼着。  
  梁君低着头哭了。  
  刚才邢笠找衣服,在箱底无意中发现一个小红木匣。“这里放的什么?”他问。“噢,那是我插队时的药箱。”梁君一惊,连忙答道,她没说假话。邢笠顺手要打开,梁君脸色一下变了,拿了过去,放在身后:“你别看了。”“为什么?”邢笠起疑了,“那里放的是什么?”“没什么。”“那为什么不让我看?”邢笠上来就夺。“我不让你看嘛。”梁君竭力想半开玩笑地搪塞开,看到邢笠真要夺过去看,她急了,紧紧抱住木匣。  
  木匣最终还是被邢笠夺了过去,打开了。  
  是一堆信。邢笠一封封看着,脸变了颜色。都是李向南写给梁君的,按时间顺序编号珍存着,还有李向南的一张四寸照片。好一个男子汉样。  
  梁君坐在一旁垂着头。  
  “我没瞒你,我和他过去……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说。  
  “我是知道。可你为啥还保存着他的信和照片?”做丈夫的妒火烈焰般上窜着。  
  “把它们都撕了还不行吗?”  
  “你撕,当着我面撕。”  
  梁君咬咬牙,拿起一封信撕着。  
  “先撕这照片。”  
  梁君哆嗦了一下,低着头一下一下慢慢把照片撕碎了,眼泪流了下来。  
  “你还难过。”邢笠更火了。  
  “我不撕了,你撕吧。”梁君趴在床上哭了。  
  “哼,我才不撕呢,我留着它们还有用呢。”邢笠突然毒上心来。  
  (二)自己有哪些可能被揭发的“薄弱环节”。  
  ——他在纸上又写下了第二个小标题。对梁君揭发自己的起因无从判断,他只能从最坏处作准备:设想她以最敌视的态度,对他进行“最全面”(以至添枝加叶)的揭发。  
  又需列清单:  
  (1)“文革”中当过校文革副主任?(其间都干过什么?一一想。并无任何恶迹。后来不是下台了吗?他想着,对这一条作了排除。)  
  (2)插队期间?  
  (3)“国家资本主义”?(自己在给梁君的信中讲过,中国是社会主义,但需要搞些国家资本主义。)  
  (4)“社会主义也有经济危机”?(他是这样认为的。虽然这种危机同资本主义危机有不同,但无疑也是危机。五十年代末期不是经济危机?比例失调不是经济危机?)  
  (5)对某些政策的评论?(仔细想想自己私下的谈话。一条条想。最“出格”的、可能被整材料的有哪些?)  
  …………  
  他一口气写了七十点。梁君可能揭发的方面都涉及了,还扩大到更大范围:自己的一切“薄弱环节”。在省调研室工作,上大学,到古陵当县委书记,在北京的联络,写过的文章,发表过的言论……他有些出汗了。挨整时自审,危险丛生。  
  (71)“有野心”?  
  (72)“生活作风”?(他把和自己有过各种程度感情交往的女性逐个想了一遍。真荒诞啊。任何一个人如果被如此审查,都会不成样子。他感到了耻辱。)  
  还有什么?是否初中、小学时的事都要检查一下?搞政治,若不想平庸混世、顺时升迁,就要这样准备经受“磨”和“炼”?  
  他心中突然浮现起一件事——在一片迷雾后面,那是他始终不敢在心中正视的往事。小学时,一个叫胖墩的同学乘老师不在,溜进办公室,把还没判过的期末试卷上的错误改正了。此后,自己和另外两个同学经常拿这件事吓唬胖墩。胖墩本来有些呆痴,后来有些精神不正常了。上中学以后,听说胖墩(他没考上中学)精神失常了。他至今能回忆起吓唬胖墩时自己心中那狡猾的恶意:我去告老师,你偷改卷子。看着胖墩惊恐的模样,他就感到智力上的优越和抓住对方弱点的快感。他一次又一次地吓唬对方——只要两个人一闹矛盾——凭此征服了这个比自己有力气的对手。  
  每每忆及此事,他有一种无法排遣的犯罪感,感到自己很坏。他总是很快地打断自己的回忆,那成了潜藏在内心的疚悔。  
  而这真正的罪过却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被用来整成“材料”。  
  好了,还是继续考虑眼前的题目吧。七十多点了。如果知道别人在哪几个点上搞自己,问题就简单多了。军事上,在漫长的防线上预断敌人的进攻点,从而配备自己的兵力,向来是件困难而又重要的事情。敌人的进攻往往只在一点,两点,但估计中却可能是几十点。未知向来使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一群人围着一桌酒席,杯盘狼藉。  
  “我看这份材料就不错。”凌海喝得两眼发红,把一份打印材料撂在众人面前,“后面这些附件不用了。”  
  “就这么两点就行了?”邢笠拿起材料翻了翻。  
  “要致人命的,一点就够,两点还少?”凌海又仰脖干了一杯,“你们谁送上去?”  
  “我不能送……”  
  “你当然不能出面,这材料里有你老婆,你得回避。”  
  “我想办法送上去吧。”张老的儿子张克平沉吟了一下,说道。  
  “让你老子送?”  
  “不,我也不让他看。你们别管我怎么送上去,保证送上去就行了。”  
  “这份材料……”邢笠又有些犹豫。  
  “蠢蛋。”凌海骂道,“他‘文革’中组织批斗会,这一条不够?还有,野心勃勃,自以为最高决策者,满嘴狂言,这一条不够?这两条,能打倒就把他打倒了,打不倒,剩下的材料还可以其他方式、其他渠道再上嘛。”  
  一群人沉吟着,给最高层领导一人送一份,毕竟不是开玩笑。  
  “就这样吧。”不知是谁说,“搞不成再说。”  
  “你们真废物,天下最容易的事莫过于搞掉一个人了。最最容易的事就是罗织罪名,懂吗?再加一句:最、最、最——容易的事,就是搞掉一个像他这样露锋芒的人了。”凌海不耐烦地说。“依我看,政治就是整人。你们不是都搞政治吗?政治上的成功不在你干这干那,就在于搞掉对手。搞掉一个,进一步。搞掉全部对手,就是最后胜利。”  
  邢笠等人警惕地看了凌海一眼。  
  凌海今天喝多了,有些露凶相:“你们回去好好看看中国几千年历史,白纸黑字写的什么?就是整人,杀人,搞掉人。”  
  (三)自己目前的处境  
  ——后半夜三点了,他又写下了第三个小标题。夏夜的闷热已经过去,窗户流进微凉的空气,很静。隔着院子都能听见向东说梦话的声音。  
  虽然并不能完全确定“揭发材料”如何“揭发”自己,但他已有大致的感觉。他们一定是在最狠处下刀子。一个人总要时刻估量自己的处境,要尽可能全面、深刻。在这种时候,最好的方法是跳出自己的主观角度,站在其他人的立场上来看自己。这叫“由彼观己”。只有最透彻的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或许还应包括企业家——才懂得这样做。“由己观彼”是容易做到的,那是人人在做的。而“由彼观己”就很难了,是和人们习惯的方向相反的事情。  
  高众一筹的聪明,恰恰就在能破习惯而思而行吧?  
  这个世界是为那些按习惯生活的人设计的,它总把大多数不按习惯生活的人罚下场,但偶尔又给个别不按习惯生活的人以最高奖赏,所以总有各种勇敢的冒险家。  
  (1)顾恒对自己什么态度?  
  (2)靳一峰?(就要这样一个个因素地估计下去。)  
  (3)成猛呢?(最重要的。)  
  (4)省里各派力量对自己将采取什么态度?  
  (5)县里支持自己的干部会不会为自己呼吁?(在北京这盘大棋上,那是个很微弱的力量。)  
  (6)县里老百姓?(是更微弱的因素了,北京绝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们也还根本不懂得自觉推举自己的利益代理人。)  
  (7)那些搞自己的同代人?(他已经多少知道他们都有谁了。)  
  (8)新闻界呢?  
  (9)国务院体改委?(自己过去给他们写过政策建议报告。他们对自己的命运有多大发言权?)  
  (10)父亲?(他在上层的联系能用吗?)  
  (11)自己在北京的所有联系、影响、力量都能起什么作用?(逐个想一想。)  
  (12)自己还能采取哪些活动?(活动范围、渠道、方式的全部选择余地都要考虑到。不要遗漏任何可利用的条件。)  
  …………  
  成猛照例又在午睡后坐在葡萄架下的浓阴下,悠闲地阅看报纸文件。高大魁梧的身体压得藤沙发不时吱吱微响着。  
  一份最新的《参考消息》放在一摞报纸文件的最上面。他拿起来慢慢翻着,一二三四版地浏览一下标题。好像已经看过这张报?他皱了一下眉,刚要放到一边,第二版上一个头条黑字标题吸引了他的目光:  
  中国当代社会的力量结构图和五代人  
  ——加拿大《环球邮报》记者采访  
  中国年轻的县委书记李向南  
  他把文章大致扫了一遍,皱起眉转过头问:“就是顾恒省里的那个李向南? ”  
  秘书安晋玉在旁边沏着茶,一直注意着成猛对这张《参考消息》的反应。是他又一次把这张报放在成猛要看的报纸文件中的。  
  “啊,是。”他看了一下报纸,装作刚反应过来,答道。  
  (四)任务及策略  
  ——他把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考虑好,窗外已泛出微明。        
  一切都想清楚了。为了从政,为了推动中华民族的文明进程,他已经做了长久充分的准备。他研究了理论,研究了历史,熟悉了中国国情,从京都,省,到县,农村,社会各层次他都有实践和调查,建立了初步的影响,联络了一批力量,在政治斗争和领导艺术方面,做了训练,在意志力方面也经磨砺。他已付出了大的代价。再残酷,再险恶,他也绝不退下来了。  
  他凝视着墙上一轴屈原仰天悲啸的国画。他不当屈原。他要当一个胜利的改革家。  
  恍恍惚惚,他眼前浮出一个熟悉的幻象:碧蓝的夜空和金黄的圆月下,一个火一样活泼泼的小红孩在紫禁城旁雄赳赳地建造着金字塔……又一个熟悉的梦境,他看见紫竹院的小湖小山,绿得透明、画一般的树,童年的自己和小朋友玩打仗,他争着当司令,而且要当好人的司令,他指挥着将士向对方山头冲击……又一个幻境,一辆又一辆高级小轿车驰入巨大而肃穆的地下军事指挥部,他主持着会议,他视察稻田,视察长江水利工程,人群簇拥着走上大坝……  
  他赶走了幻觉。好了,经过一夜的分析思考,他又清醒又坚强。他全副武装了。他又回到最初的“总论”上来了:要做一个真正适应中国国情的政治家。  
  窗外,夜空已发出冷冷青亮,他最后翻看了一遍多达几十页的《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策略》,加强了记忆,然后一下下把它撕碎,站了起来。  
    
 

第十一章   
  一切都想好了,开始行动。列了一个名单,要见的高级人物,包括靳一峰(需再见一次),张老(他对自己赏识过),父亲的老战友(自己叫叔叔伯伯的)。要通过各种途径使上层了解自己。见成猛,看来很难。同时做件大事:拟写《中国的社会主义》一文,把自己的治国方略表述出来,呈递上去。该含蓄就要含蓄,该展露思想就要展露。分寸把握好:形象要端正。         
      
  他先邀集了最亲近的朋友们星期日上午来家中。他自己的圈子,几乎都是从学生时代就围绕着他的同学们。“文革”中一块儿下乡插队,不在一处的后来又设法调集到一个村子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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