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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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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哪儿弄这一身脏?一见女儿她就训斥道。女儿怯怯地看了看她,低下头不说话。薇拉知道母亲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母亲。看你脏成什么样了?她拉过女儿,拍打着她身上的土,那拍打重了些,而且越拍打越重,越带气,拍成了打了。女儿哇哇地哭了:爸爸,我要爸爸。你爸爸死了。她冒火了,更用劲地拍打了两下。她觉得自己是在拍,所以手多重也问心无愧。女儿早已哭成一团。最后一下,她觉出自己是在打了,觉出了心虚,一个女人在打别人孩子时才有的心虚。  
  她停住手,看着女儿哭。好一会儿,不知触动了哪根弦,突然疼孩子了。她不能生育,薇拉就是她的女儿。别哭了,妈妈领你买冰棍去。女儿止住哭,但不看她,也不动。去不去?女儿还是不动,像大孩子一样倔。看着女儿,她垂下眼,目光呆滞了。女儿这么小,已经知道记仇了。自己一辈子也哄不过来了。真要离婚,这孩子就推给羊士奇去养。  
  离婚?不,她不能离。想都不想。她要死守住这个家。  
  两天过去了。这天她上夜班,白天心中突然笼上一股预兆,觉着不安,想了想,便来到环球出版社办公楼,在街上的一个小商店前站着,远远监视着出版社大门。真叫她等上了:羊士奇灰扑扑从楼里出来,四下看了看(做贼心虚。),匆匆地走。好哇,八小时之内由着你胡搞?她跟踪上去。他过马路,她也过,他上电车,她也跟着上。人多,羊士奇心事重重,一直没发现她。一幢十五层的方塔般的高楼,羊士奇不见了。只有一个单元门,肯定上楼了。同志,这个楼是哪个单位的宿舍?她问一个从楼里出来的胖妇女——手里提着网兜、油瓶、酱油瓶。不知道,哪儿的都有。胖妇女打量着她:您找哪儿?我……您是不是找人生咨询所啊?啊,我是。您看那儿,写着呢。手一指。单元门旁插着个牌子:  
  人生咨询所 15层,1501  
  胖妇女慢慢挪着身子走了。她守在门口。羊士奇大概就是上这家咨询所去了。他今天灰灰的脸,有心事,不像是和女人幽会。  
  好等啊,羊士奇出来了。她又跟上他,走了一圈,见他回出版社大楼了。  
  人生咨询所到底会给他什么咨询?亲姊热妹们又嘁嘁喳喳给她提供了很多见闻,她翻来有关报纸刊物一看,明白了。这个咨询所专门干缺德事。她火了,恨了,请了几天假,天天守在出版社门口,羊士奇一出来就跟踪上。好哇,又进了律师事务所,又进了法院,活动好凶啊。亏得老娘警惕高,看谁厉害。她要一个地方一个地方闹,闹得没人敢给你撑腰出主意。  
  咨询所内乱开了。于粉莲一进来就又哭又闹,几个诊室都停了。白露、方一泓怎么劝也不行,来咨询的顾客也站在那儿目瞪口呆。  
  你们讲不讲理啊,陈世美欺负得我没法活,你们还帮着他,我不活了。我不是给你们捣乱,我是来控诉我丈夫。他喜新厌旧,虐待老婆。        
  陈晓时在一旁,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非常明白地看着,他示意白露等人不要动。过了好一会儿,于粉莲那股泼劲过去了,喘歇了,声低了,他说了话:“我们怎么帮着你丈夫欺负你了?我们说什么了,干什么了?”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闹什么?”  
  “反正你们专门拆散别人家庭。”  
  “谁说的?”陈晓时温和、平静、含笑。  
  “我……你们逼我,我不活了,我就死在你们这儿。”于粉莲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农药瓶,拧盖,白露、方一泓连忙上手去拦。  
  “不用拦她。”陈晓时挥了下手说道,“她要自杀就自杀,我们不负法律责任。好了,咱们还各回各屋,继续门诊。”  
  于粉莲愣了,她还没遇见过这阵势。“你们想让我死,我还偏不死。我要让你们也活不顺心。”她把农药瓶放进黑皮包里,哗一拉拉链,坐在了长椅上,两只脚在地上腾腾地跺着。  
  “你若想咨询,一块钱挂个号,我们也可以给你咨询。”陈晓时说。  
  “我不要。”她还跺着脚。  
  “你成心捣乱,我们也不怕。”陈晓时说道,“我也是律师。”他转过头吩咐白露:“打个电话给公安分局,让他们把捣乱的人带走。”说着,他进了诊室。  
  “哼,咱们走着瞧,看谁斗得过谁。”于粉莲提起黑皮包气呼呼地走了。  
  于粉莲。  
  她急匆匆走着,羊士奇真要跟她离了婚,还能当上编辑部主任,再往上爬,坐上小卧车,跟上女秘书,娶上年轻姑娘,自己就成天下一块笑料。国王,勇士,狮子在咆哮,公主美得让人咬牙,使女只配往监狱送饭,可怜巴巴。今天救了你,明天看着你和公主吹吹打打成新婚?休想,你该喂狮子。  
  羊士奇还手打过她两次,她逼着他写过检查,这白纸黑字还在她手里捏着呢。她要上法院告他,虐待罪,判上你两三年。你就全完了。我打过你十回、二十回,你没证据,白搭。这狠心下得了吗?让他喂狮子?  
  怎么又到上访接待站来了?红围墙,松树,树荫下坐着十几个妇女,有的蓬头散发,有的衣装整洁,有的抱着孩子。两棵树之间拉着一块十米长的红布,上面白纸黑字写着:  
  秦香莲上访团  
  她们是全国各地来的,都告她们的丈夫是陈世美。到妇联上访,法院上访,报社上访,接待站上访,相互结识了,便合资买了块红布,组成了这上访团。团结才有力量。  
  你来了?一见她,她们便热情地也是热情不高地说道。上访久了,已经疲了。激情悲愤都麻木了。一切为说而说,一切为干而干,眼泪为流而流。上访成了每日该干的事。  
  是的,她来了。她前几天就接触过这个“秦香莲上访团”,听过她们一个个的血泪史。她今天再来听听,她要再受受教育,擦亮眼睛。她要汲取她们的教训,下定决心,先把羊士奇送去喂狮子,绝不让他飞黄腾达,折磨自己。  
    

第二十一章  
  我明白。黄平平笑了,像一瓣橙黄色的桔子糖溶化在一杯水中,温甜舒畅。   
      
  你明白什么?部门负责人,一个和蔼瘦小的老头,抬着满额皱纹含笑嗔责道。  
  明——白,林老对园林建筑的指示要发好,发及时。   
        
  这个讲话其实是由建筑学会起草的,然后设法送到林老的秘书手中。林老年迈体衰,很可能顾不上,由其秘书代签了字,再送回建筑学会,便开大会宣读,便组织学习讨论,理解贯彻,新华社便同时发电讯稿,全国各报刊便采用刊登,便有各有关方面响应这重要讲话。  
  你什么都不明白。和蔼老头也露出了笑容:好了,还有一个任务,去采访——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  
  好,服从命令听指挥——。黄平平拖腔拖调地调皮说道,收起挎包,悠着转过身,便往办公室外走。听见背后的笑嗔:这个捣蛋平平。她心中笑了。这个老头喜欢她。对这类通融随和的领导,用这种态度最佳。换个一本正经的领导,就要适当变换态度。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这是做人——特别是做女人的艺术。这话说出来明白,真做到很难。可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她生来就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天性。还有比这更容易更省劲的吗?  
  下楼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腾腾腾,手抓楼梯扶手,克服着离心力,做个水平方向的急转弯;又是放松,快节奏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又是腾腾腾几步水平方向的快跑,来个更急遽的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强大的离心力抻着手臂,抻出着快感,身子飞轮般急甩着,甩出了快感;再一溜烟向下,一二三四……平平,球票帮我搞了吗?嗳,平平,那份材料你替我问了吗?平平,你今天去哪儿?平平,你啥时候有时间?人们上下左右和她打着招呼,她也上下左右回着话。她善良热情,她没心没计,她爱帮助一切人。人人都可以调动她。这是她的形象。没人知道,其实她在调动一切人。做人真快乐,做女人更快乐。  
  这个楼梯口不能急拐弯了。两个人在站着说话。一个男性,五六十岁,很魁梧,嗓门洪亮,风趣地呵呵呵笑着,社里的头头之一。一个女性,三十多了,可穿着打扮,特别是言行之态像个年轻姑娘,抓着对方手,继而就演变为把手放在对方掌中任其捏摩,哟哟哟地请求着什么,还跺着脚。自己都认得。心中一笑,一个大弯绕开他们。女的看见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手,男的干脆又加上一只手,左手把对方手捏在掌中,右手轻轻拍着。嗳,平平,你蹦蹦跳跳的又去哪儿?他看见平平,眼一亮,笑着问。噢,我去完成个紧急采访任务。她笑笑,没停留。那位中年女性在表演少女天真,不要坏了她的事。女人应该懂得调度男人。可那种表演太轻贱了。看,那边走廊过来两个姑娘,瞥见这手拉手,相互一挤眼,含着蔑视。想当个聪明女人没那么容易,都聪明了,还有我吗?自己真坏。腾腾腾,一个急拐弯,眼前的墙、走廊、人、光线都是旋转的曲线。女人在智力上真是千差万别,刚才那位女性还算有心计的“能人”呢,只是没聪明到家,更笨的还有的是。  
  一出楼门,就冲到了刺眼的白亮中。上午九点钟,太阳已经晒人。一年最热的时候了。不大的院内,几扇绿大门的车库前,有人正俯身擦拭着摩托车。有了。车库前并排停放的几辆小轿车,她不看也不想,没有头儿出动顺个便,她没权力坐,这两轱辘的就好说了。  
  郏昂。她亲热地叫道。见对方转过头来,便歪头一笑:怎么办,不想挤公共汽车了?  
  想坐摩托?对方正俯身擦车,这时横着看了她一眼,调戏地笑了:那可得把我抱紧点才行。  
  不让坐就算了,我还是去提高一下月票使用率吧。  
  别走啊,谁说不让你坐了?求你坐还求不上呢。郏昂直起身,扔下油污的烂纱布,我回屋洗洗手,你也到我屋坐一坐。你去哪儿?金象胡同?送你去——专程。  
  办公楼一层有他一间小屋。老婆在外地,他打单身住这儿。窗外有树,房间很阴暗,一个床上团着毛巾被,一个床上堆着两个箱子,还有煤油炉、铝锅,一桌一书架上都堆得乱七八糟,书报稿纸,碗筷瓶罐。你这屋真臭,一股子难闻味儿。她说着在椅子上随便坐下,顺手拿起一摞稿纸。你在写什么呢,郏昂?  
  难闻,男人的味儿难闻?哼,这味儿让你们女人一闻还要心猿意马,把持不住呢。写什么?他用毛巾擦着手,在她背后俯下身看了看,噢,我准备给《妇女报》写篇文章,他们约的。说着,在她后脖颈带响地吻了一下。  
  讨厌。她没回头,抬手擦了一下脖颈,接着翻稿。听见背后碰锁咔嗒响了一下,门锁上了。她若无其事。你别来那套啊,我不喜欢那样。她警告道。可我喜欢啊。郏昂涎着脸过来了,一下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抱住她。她低下头,双手抵住对方胸口:我要生气了。她的身体把严肃不快传达了出来。男人对此是一下就能敏感到的。搂抱的双臂松弛了些:你生气了?  
  你松开吧,现在还没有。  
  可我实在爱你啊。  
  见一个爱一个,你找别的姑娘去吧。  
  我就要找你。郏昂说着一下用力搂住她,狂热地要吻。  
  她扭头躲避过:我走了,不坐你摩托了。声音表情及整个身体都是冷冷的。  
  真生气了?郏昂慢慢松开了手。  
  我不喜欢不尊重女人的男人,不习惯和他们在一块儿。她平静地拿起挎包往外走。  
  好了,不开玩笑了,等等,我送你。郏昂忙拿起头盔追到院子里,推起了摩托:坐吧,黄小姐。她斜睨着看了看他,淡淡一笑走了过来。摩托发动了,她抱着他的腰也坐好了。平平,你真有手段。我白白为你效劳无数次了,可还上当。你可以不效劳不上当嘛。她笑着。可我是傻瓜,心甘情愿上当受骗,你去哪儿找我这样的好傻瓜。遍地都是傻瓜——你们男人都是傻瓜。摩托突突突开动了,还没出院门又停了。黄小姐,我今儿想效劳也轮不上了,你的“拉菲克”来接你了。 
  一辆小汽车驰进院子停下,从里面钻出个形象敦厚的男子,三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手中还拿着一束鲜花。  
  台湾同胞春节联欢会上,他被人介绍着来到她身边。她站起来,大方地伸出手:我正想采访您呢。两人握手了,他的手和他整个人一样,客气的、和善的,手厚大干燥,热情友好,但又握得松松的,很礼貌。自己的手在他手中可以随意停留、抽走或在里面恣肆活动,就像她本人到了一个宽厚的环境中,挥着手任意歌唱,跑动。她变成一条不怕旱的小鲤鱼,钻进一个大鸭绒被里,尽情地游来游去。  
  在其他男人那里,她从未有过如此舒服的感觉,有的男人的手强悍有力,让她感到容易受伤;有的握得太紧,含有欲望,她在一瞬间就有了不能随意抽动的受限制感;有的手小,让她感到不宽厚;有的手潮热,她不愿受男人汗的“玷污”;有的手太随便,让她感到不庄重;有的手又太洒脱,一握便撂,毫无亲切感……  
  这一握手使她永远记住了他。  
  翁伯云,三十四岁,原籍台湾,从小入美国籍,建筑学博士,1981年回国,在清华大学任教授,未婚。  
  从此,他就经常打电话给她或请她吃饭,或请她去公园游玩,大多数情况只问问好,每次见面必送一束鲜花。她认识的男人中,他第一个关心询问她的生日,那天他坐小轿车来了,一个花篮,一个生日大蛋糕,他两手提着站在她面前,敦厚善良地微笑着。  
  “真热。”她一上车就说。  
  “噢,请司机开开冷气。”翁伯云对前面很客气地说。  
  “没想到你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她不满地嗔道。  
  “我打了,你不在办公室。”翁伯云解释道。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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