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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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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甩就甩不了一个跟头。        
  好吧,我甩你一个看看。老人有些生气了,说道。旁边有人已搀着谭秀妮进了屋,有人从自家拿来了纱布药水。  
  你甩,你甩。那汉子人高马大地上来,蛮横地一把抓住老人,老人稳站不动,他又用力拉,老人只随便一摆手,身子顺势一扭,把汉子摔出去七八尺远,扑通倒在地下。他双手撑起坐在地上,懵懵然地看着老人,自己是怎么跌倒的?  
  还用再试试吗?老人含着一丝讽刺说道。  
  他便是京城有名的太极拳师:东方飙。  
  “听谭秀妮说,您很关心她。”黄平平看着精神健朗的老人说道。这是客厅,老式的对开门扇,高得用力抬脚的门坎,进门正面对着墙中央一幅寿星图,两边是副对子,“心澄目洁,气血通四海;神安意泰,劲力达五岳”。图下靠墙,一张紫红发黑的旧式雕花木桌,一边一把同样颜色的雕花太师椅。现在两人各坐一张,椅子太高,脚跟不能落地,不怎么舒服。这是东院里的正房,两边各有一门,各通一间偏房。一家七八口人住三间房,在这大杂院内就不算窄了。老式房子暗一些,倒也好,夏日显得阴阴凉凉。  
  “我没帮什么忙,我是可怜她。年纪轻轻的,太受罪了。”东方飙感慨地说。他的声音洪亮安稳,让人想到他健壮的体魄。  
  “听说那天有人来要债,把谭秀妮摔得头破血流,是您教训了他。”  
  “那是我实在看不惯了,太欺负人了。”  
  对这位久闻大名的太极拳师,能借这件事来结识他,太好了。认识这种独特的名流是有价值的。听说他经常被请到中南海和许多部委机关传授太极拳,他认识的上层人物难以计数,许多高级干部尊称他为老师。初踏进他的高门坎,见到这样一个神仙般的老人颇有些紧张。她听过不少他的传闻,他手掌平托小鸟,能使鸟飞不起来,他哈一口气,能使门开开。……他的名字和传闻都在她心目中有着超尘脱俗的神秘色彩。但她什么门坎都敢迈,越难见的人越要见。此刻谈起话,她立刻发现:这个神仙似的人物不仅说着一口很道地的老北京话,而且竟在自己这个小记者面前显出某种局促来,这可是她所熟悉的凡俗心态,她一下坦然了,心中很好玩地笑了笑。这时,屋内的一切,陈旧的门窗,粗陋的布置,斑驳的顶棚,圆椅上的草蒲团,大门上的破竹帘,都显出世俗的简陋寒伧来。两边房门上挂的居然是那种小饭店门口的“珠帘”,红绿白黑的,再怯不过了。  
  “现在谭秀妮想离婚,您的看法呢?”她问,也算道德伦理观念的社会调查吧。  
  老人摇了摇头:“这我说不好。要说她替乐天明背着黑锅,熬上十八年,有老有小的,一个人是太难了。可……上边领导不是在给她做工作?她是典型儿,典型儿不能随便垮了,是不?”老人是名闻遐迩的太极拳师,可对这世间的事情却很看不透,说到“领导”、“典型儿”,还觉得是挺神圣的事。  
  她转移话题,询问了一些有关他的事,听说他编写的一本太极拳书一直找不到出版单位,便表示愿意帮忙,而且有时间要专程采访老人。在老人的千恩万谢中她起身去另一家。  
  行了,她在京城仰慕的东方飙这儿,已经有了特殊的地位。这是今天顺手就得的收获。现在介绍几个老干部来他这儿学太极拳肯定没有问题。她的面子很大。哈哈。  
  谭秀妮头被包扎了,眼鼻酸酸地搂着儿子在床边坐着。要债的汉子还没走,知道他姓张了,叫张大个儿,开汽车的,挥着手在屋里吵闹着:我这钱也来得不容易,一分一分攒下的。她只有低着头不吭气。能说什么,人家冒火她能不理解?她只能硬着头皮听他嚷,听他骂。一个个逼债的,都是靠硬着头皮熬走的。  
  嫁给乐天明图什么?知道他是骗子了,为啥还和他结婚?因为生米煮成熟饭,已经是他的人了?因为他厉害?他一眯眼盯人时,露着可怕的凶光。不跟他,她会被打断腿。因为他长得帅气?他穿着皮夹克,蹬着黑皮靴,呱吱呱吱迎面走来。他一迈腿骑上自行车,挥挥手她就坐上后座,他一阵风似地带着她红红绿绿,到这儿耍到那儿玩。在没人的树荫下草地上,在夜黑的公园角落里,在家中,他像头狂热的雄兽,弄得她浑身触电般腾云驾雾。她恨他,又离不开他。她可以咬着牙吃苦,可愿意跟着他。至今夜深人静时,她还经常想到他,他又出现了,有力地搂抱她,搓揉着她,那么坚实,可她又流泪,咬牙根儿恨他。他害苦了她。点上灯看两岁的儿子,长得像他爸爸。她的泪滴在儿子脸上,儿子在梦中咂着舌头,她一下抱住他痛哭起来。姑妈醒了,劝道:秀妮,睡吧,你一天够累了。张大个儿的声音又在耳边震响,是雹子,是雨,她硬顶着。可她该走了,该卖冰棍去了,得养活一老一小。把儿子放到半瘫卧床的大姑身边,任他在老人身边滚爬,她推着小车吱吱嘎嘎上街了。先去批发,再在街上卖。卖一根挣一分,卖十根挣一角,卖一百根挣一块,卖两百根挣两块。买米买面,买盐买油,给孩子买奶粉,还要攒点,要探监,要还债,要防万一。她还探监?不了。她要离婚,她活不下去了。  
  张大哥,今儿我实在还不了您钱,您再过一阵儿来吧。再不行,您看我屋里有什么您要的,您就搬上走吧。  
  张大个儿扫了屋里一眼:你这儿没一样值钱的。  
  求您缓上我几个月吧,今儿您先让我上街去卖冰棍,我……        
  不行,来两次了,这次不见钱不走了。  
  门里门外都是围观的邻居,有个中年男子分开众人走进屋来。微微有些发胖,雪白的短袖衬衫,变色眼镜,背着手,挺着肚,颇有种自恃傲慢的派头,似乎很有身份,但又掩盖不住他的市民气。也是大院的老住户,叫屠泰。原来是汽车修理厂采购员,现在刚刚成了挂牌私人开业的中医大夫,自学出来的。  
  你总不能逼人太紧嘛。他对张大个儿说道。  
  她就这么支应我?等她和乐天明一办离婚,我找谁去?  
  你总得让人活,是不是?  
  让人活,要欠你钱呢?  
  我绝不这样逼人。宁肯不要这钱,也不能让人活不下去啊。  
  那得,您心善,今儿您替她还上这三百五吧。  
  你这不是不讲理吗?  
  您别嚼牙根,光说好听的。您今儿要肯先替她还上一半,我就服您,要不,您不过是个假善人。  
  你——……  
  我什么?谅您一个大子儿也不肯掏,别在这儿装洋蒜了。  
  屠泰的脸都气紫了,抬手指着:她欠你多少钱?  
  三百五。怎么,真想替她先还上一半?一百七十五,拿来,一见钱,我立马就走,绝不含糊。  
  好,我去给你拿一百七十五,你得了钱,立刻给我走,三个月之内不许再来。  
  屠泰住在夹院最南头,靠着水龙头——水龙头哗哗响着,几个女人围着池子洗涮,有人端着盆在旁边排队等候。提着水桶打水,可以优先,哗——,满了就走。一个大院的人际矛盾全集中在这水龙头上;左邻右舍的和气谦让、脸面也都在这儿表现。星期天一大早,各家都赶紧端着盆来占先。你蹲在这儿洗,他夹着盆在旁边一动不动等着,就是无声的催促。你若洗得不紧不快,他在背后挪一挪脚,就是一种不耐烦的提醒。要是抬腕看表了,咳嗽了,更是到了烦得不能再烦的程度了。你不安了,抬头说:我衣服还多呢,您先洗吧。他便会勉强堆出个笑:不不,您接着洗,甭急。轮到他蹲下洗了,他脊背就又感到后面的人催促了。今天不是星期日,洗涮的人也不少,见黄平平走过,少不得有番议论:是记者?来采访谭秀妮的,还要采访咱们邻居呢。黄平平装作没听见,习惯了。秀妮这辈子也没白活,总算出了名儿——她又听见这么一句。  
  屠泰住两间小房,夹院内的房子就小些,不相通,各开各门。一间挂着牌子“中医屠泰”,成了门诊部。屋里转圈放着三条长凳,排队坐着二十来号人,病恹恹的。一桌,一边两椅,一边一椅,他坐着给病人诊断处方,儿子当助手。上手切脉,左手,右手,病已知五六分;简单询问一下病情(越少问越好,显出医家切脉的本事),既听内容,又知一二分;也听声音,是有气还是无气,有力还是无力,粗还是细,厚还是薄,干还是湿,润还是哑,热还是寒,实还是虚,阳还是阴,病在表还是里,听音也能听出一二分;看看对方脸色,眼睛,又一二分;张嘴看一下舌苔,再添一二分。好了,都有了,十二分了,有余了,全在心里了,便处方,口授,儿子在处方笺上记,完了拿过来审看一下,略和儿子讲解两句,便签上名。您先吃上这三剂看看,完了再来。没问题,能治好,这不是什么难治的病。最后的心理治疗很重要。有时候话说对了,开上杯冰糖水也能治好病。挂号收费,一人一元,都由儿子办理。上午门诊,下午出诊——出诊费十五元——一天总有六七十元收入。一个月两千来元,一年两万多,真是名有了,财大了,气粗了。过去在厂里当采购员,混来混去伺候人。现在总算从泥里钻出头,像人样了。再多治上几例疑难症,名气再大些,钱再多些,到哪儿租一套——干脆买一套像样的临街房子,请个书法家轩轩昂昂写个大招牌:名医屠泰。  
  谭秀妮的事照理不该管,可谁让他是大院内有身份的人呢?要长这个脸,钱是哗地拿出去了,那一下倒有派头,痛快。谭秀妮那儿给自己磕下头了,大叔长,大叔短。磕什么呀?他心说,你这妮子是市人大代表呢。我挣到这名儿,还不知要多少年呢。回到家,老婆脸拉一尺长:你充什么好汉,钱多了烧包儿?他赔笑:看着秀妮实在可怜。可怜什么?老婆更瞪眼了,脸长得跟身子差不多:她自作自受。凭什么你掏钱,你是娶她还是嫖她?他低声下气了:别嚷了,街坊们听着笑话。笑啥?你事儿都做了,还怕我嚷?我说孩子他妈,别嚷了,行不?做人总得要脸面吧。我不要脸面,我要钱。  
  真是太憋气了。自己有钱有名儿了,老婆倒越没好脸儿了。这能过一辈子?名医的老婆就这样?来不及胡思乱想,眼前要切脉看病,调匀了呼吸才能干。今儿人多,长凳上坐满了,还站着几个,屋里满簇簇的人,光线也暗了。这对他可是好事,来人数量不仅表明着收入,还表明着名气。看走一个,长凳顶端就站起一个,上来坐到他面前,长凳上的人们便顺序往前挪一个位子,后面又能坐下一人。这长队源源不断才好呢。  
  什么,记者来了?他站起来走到门口,与黄平平热情握手。要了解一下有关谭秀妮的事儿?我这儿……他犹豫地看了看一屋子人,能不能过一会儿?十一点半就差不多。他现在很需要结交记者,记者最能让人出名。  
  黄平平一眼就看明白了这位屠泰,不像中医,倒像刚刚发迹的经纪人。和这种利欲熏心的人相处,最好办。她在心中聪明的一哂,又化为脸上亲热的一笑:那我过会儿再来。        
  张大个儿总算走了,邻居们也散了,屠泰安慰一番也回了,她推上小白车准备上街了,已经晚了。没等出门,又被人迎面碰上。秀妮,你过会儿再去,我找你谈谈。  
  是区委的一个女干部,王主任。和蔼耐心,阳光般温暖,母亲般谆谆教导。说了什么?不要离婚,你是典型,市人大代表,要珍惜人民给予的荣誉。要在新形势下继续帮助改造乐天明,做出更典型的事迹……  
  可我得活啊。她低声说。  
  王主任愣了一下,这个枝节问题似乎她还没考虑。想了想便反应过来:领导会关心的,你自己也一定能克服困难的,你这样做更有意义嘛。  
  我已经向法院交了离婚起诉。  
  那没关系,你可以撤回来嘛。  
  王主任走了,又来了劳改支队的一位副政委和两个教导员。也谈到她的市人大代表;典型;荣誉。谈到乐天明最近悔过自新的表现。带来乐天明的信。  
  他们走了,大院里的两个寡妇又上门来了。  
  窦大妈,五十多了,蓬乱的一窝头发,黑黄憔悴的一张脸。丈夫早死了,一人苦熬十几年硬把一儿一女带大,都出去工作了。秀妮,千万不能离婚。儿子不能不要吧,那不是你和乐天明生的?改嫁,孩子不受罪?再说,大伙儿不戳你脊梁骨?十八年刑也不算长,你今年二十七八,再十八年,不过四十五六岁,还没我这会儿年纪大呢。到那会儿孩子也大了,他爸也刑满出来了,你不就熬出头了?咬咬牙熬吧。  
  桂大婶叫桂金銮,也五十多岁,腰板直直的,脸上疙疙瘩瘩,眼睛黑乌乌的有神。她男人在电机厂工伤事故死了,她也是十几年没改嫁,拉扯着五个孩子。秀妮,她说道,嗓门挺大,你看我,一个人,五个小孩都过来了,怕啥?她是有名的泼妇,丈夫一死就去厂里闹,要多点钱抚恤,要安排大儿子顶替上班,要给自己安排工作,以后又年年要补助,往多了闹。大女儿大了,去闹招工进厂,进了厂又闹调个好工种;二儿子大了,再去厂里闹,没正式的先干临时工,过一阵又闹指标转正式工;接着是老四老五。闹了十几年,把电机厂的七八任书记厂长都闹怕了,闹熊了,见了她就躲,闹得她自己和五个孩子都有了着落。她像一只老母鸡,把一窝小雏哺大了,现在儿女都围着她孝顺。她活得有模有样。谁能说她个不字?要是我那几年改了嫁,儿子闺女现在哪个还会认我?  
  半夜了,大院门嘎隆隆锁上了,听见单老头的咳嗽声,咳嗽声也听不见了,四下静下来。她伺候着大姑解了大便,洗了涮了,睡了,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十五瓦的灯泡发着昏黄的愁光。她打开乐天明从劳改队来的信,铺在床上又一页页看起来。  
  亲爱的秀妮:  
  您好。今天接到你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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