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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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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目光平平地凝视着他。  
  她深深为与杜正光的爱情而痛苦,她只能痛苦。她没有力量完全地、为众人所承认地得到他;她也没有力量离开他。杜正光一到北京就像到了一个广阔天地,到处有他的朋友,有他要参加的沙龙。他常常带着她,也常常扔下她。她终于发现:每当他去会女性时就不要她陪伴了。她克制不住提出来了,他一听,怔了怔,就坦坦然然地说:你一块儿去,我无所谓,只怕对你不好。你不宽容,又嫉妒,又难受,再和我闹,两人都不高兴,何必呢?他又很郑重地加了一句:你放心,我和她们接触,纯粹是文学来往,我绝不说假话。我有我的人格。然而,她不止一次在他的衣服上、眼镜腿根的弯折处发现了其他女人的长发。  
  吵过了,闹过了,他理直气壮地辩解过了,也笑笑呵呵地哄慰过了,又瞪着眼拍着桌子冒过火了,也恼羞成怒地甩手走过了:你这么狭隘,咱俩趁早分手。他几天不照面,电影剧本,俩人合作的,早改完了,电影厂还未最后通过。她一个人住在电影厂的招待所里,周围都是戏谑笑闹的男男女女,她却孤零零地苦恼着。你和别的女人调情,我也和别的男人来往。 她也涌上过报复的心理,可她做不到。男人们能轻轻松松地去博爱,可女人——起码像她这样的女人——却深深重重地专爱着一个男人。她恨他,他坏,可她还是想着他。  
  夜深了,她在床上辗转难眠。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开了膛的兔子,在弹簧网上被弹来弹去,张开着血淋淋的肚皮仰面朝天。一会儿,肚皮合拢了,她要跳起来跑动,又有刀子划开她肚皮,她又大开膛地仰面瘫躺在弹簧网上,像一张茸茸的兔皮。  
  她转过身侧躺,眼前又浮出杜正光的形象。在火车卧铺车厢暗暗的,只有极微弱的灯亮,旅客们都在隆隆的有节奏的颠簸中酣睡了,只有他俩在两张相对的下铺面对面侧躺着,轻声说着话。他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捏着,又欠出点身,爱抚地摸着她的脸,摸着她的唇,还把手指伸进她嘴里。她的嘴唇变得湿润烫热,晶晶亮的汁液在分泌,舌头也冲动起来,朦朦胧胧中看见它变大,肉红的龙一般扭动,自己整个身体似乎都化入舌头中了,扭动着,分泌着,献出着,酥酥软软地融化着……  
  她又侧转身,看见窗外的天空。秋夜了,碧空清澈,许多颗星在闪烁,像一群冲她眨眼的胖娃娃,整个天空也像个胖娃娃。她难过了,发现自己不仅在精神上也在肉体上离不开杜正光了。  
  她不能这样憋闷着痛苦,她翻身起了床。她有笔,可以写,可以寄托痛苦。台灯亮了,窗外的星星看不见了。她写她和杜正光的爱情经历。她不会编造,她从写第一篇小说起,就是真实的事情——记忆中的童年。  
  杜正光在眼前浮现,他很有魅力地看着自己微笑,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亮着。他既可爱又可恨——现在只有可恨。她最初怎么被他拉住手的?他凝视着自己,说:小英,我真想吻你一下。她羔羊一般低着头,颤栗着想抽回手。他慢慢地将自己拉到了怀里吻了起来,完全知道自己不会反抗。她太轻易地把一切交给他了,现在她在地面下埋着,他在地面上走来走去,还不时站住眺望一下远方。  
  她要把这一切写下来。她要拿去发表,让她的痛苦得到发泄;让他的蛮横得到惩罚。她不怕披露真实;他怕。  
  可他又来了,几天不见,他似乎没了愤怒,只是还略端着点架子。你干吗呢?看着自己,放下了尼龙绸大背包。        
  我写点东西。  
  写什么?他看见了桌上厚厚一摞写好的稿纸,没在意,从背包里往外掏着东西。  
  小说。她把稿纸往抽屉里收。她感到了自己的软弱,感到自己的对抗心理在迅速消逝。  
  什么小说?他伸过手要看。  
  别看了。她轻声说道。  
  他顿时停住了一切动作,感到了一点异样,又垂眼盯了一下她手中那摞稿纸。我看看无妨吧?我还能帮你提点意见嘛。  
  这回,你别再看了。  
  别再——看了?他重复着,听出了什么。你写的什么?……是不是写咱俩的事?  
  她没否认,把稿纸放进了抽屉,锁了起来。  
  杜正光脸上表情瞬息万变,最后舒展开笑了:那我看看,不更应该?  
  不行。  
  那我可要抢了。杜正光风趣地笑着,那笑富有男人的感染力。  
  她感到自己身体软了,说:不。  
  那我真的抢了。杜正光笑着走过来,逼近她。  
  不给。  
  看你给不给?杜正光猛然抱住她,用左手箍住她的腰和双手,右手伸到她口袋里掏抽屉钥匙。  
  我就是不给嘛。她身体一下硬起来,奋力反抗着。  
  看你给不给?杜正光始终开玩笑地笑着,手底下却越来越用劲。她感到他表面的言谈笑语是假的,暗里的抢夺是真的,越发用力反抗了。杜正光把她扑倒在了床上,还是用一手箍住她身体和双手,一手去抢钥匙。我就是不给。她像不驯服的野兽一样挣扎着,颠簸着,要把他掀下来。杜正光冲动了。不给钥匙就给人吧。开始用力搂她,吻她,揉她,解她的衣服扣子。她把钥匙掖到褥子下面,腾出手来推了他两下,你起来。没推动,推累了,便不推了,任他摆布。  
  一次很长久的爱。  
  杜正光起来了,像以往一样注意着门外的动静,很快地穿衣服。她裸身坐起来,先慢慢理着凌乱的头发。她突然发现杜正光已打开了抽屉——不知他何时摸走的钥匙。  
  你别看。她说。她太累了。  
  我看看怕什么?杜正光拿出稿纸,才翻了几页脸色就变得平静了。他慢慢在桌旁坐了下来又翻看下去,神情越来越集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眼,深沉地看着石英,石英坐在床上慢慢系着衣服扣子。又过了好一会儿,杜正光可能看完了,把稿子一卷塞到裤兜里,走到床边坐下:“这些事你还是不要写吧?”  
  “你为啥那么怕别人知道?”  
  “假如让你裸着体出去行吗,不也怕别人看吗?”  
  晚上,庆功会变成文艺晚会。一楼大厅放电影,二楼大厅是舞会,几间休息厅放录像。礼堂大门外是闹嚷嚷的男男女女,一多半是年轻人,都想进去,可都没票。舞会吸引他们,电影、录像吸引他们,电影明星更吸引他们。您有票没有?您有富余票没有?您卖给我吧,我给您十块钱。到处是要票的乞求声。让开点,让开点,分开人群挤着往里进的都是有票的,在这儿有票就是上等人。领着姑娘的小伙子为了能成为上等人,不惜掏出五六张“大团结”到处拦退票。  
  钟小鲁在前边开路,林虹紧跟在后。他们来得晚,越发受到围截:你们有富余票吗?左右都是晃动的钱。我没有,我没有。林虹不停地说着。走在前面的钟小鲁已经有些急了:我们没富余的。  
  礼堂门已关上,敲开一条缝,把票晃给里面看了,让他们挤着进了,又紧紧地关上了。听见后面闹嚷嚷的声音:刚才进去的那个女的八成也是演员吧?  
  电影厅,他们只进去扫了一眼便出来了,都是普通观众。舞厅,他们进去环视了一下也没有几个熟识的人。真正有意义的地方是楼上楼下的前厅、休息室。这里灯光通明,尽是文艺界人士。你不看电影?不看。不跳舞?不想跳。我也不想看,不想跳。人们彼此询问着,然后凑在一起,或站或坐,海阔天空地聊。人人都需要社交,需要热闹,需要出风头。  
  钟小鲁有他的交际,林虹有包围她的记者,两个人就散了。林虹终于寻得了安静,在前厅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来,慢慢啜饮着汽水,观察着眼前的喧闹。  
  第一个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自我感觉是最惹人注目的。  
  你看,女导演彦均站在二楼的楼梯那儿就挪不动窝了,和这个眉飞色舞地说一顿,那边来了个熟人,又飞起眼光彩夺目地笑着,大声说着:叫我呢?我不去跳舞。我说话都顾不过来。嗓门之洪亮,充分表明她有这样的权利,且有这样的必要。所有的人都该听着她的话,她是这喧闹世界的中心。她应接不暇,却不丢掉和任何一个人打招呼的机会。正对话的人该等着她,未对话的人该走向她,对完话要走开的人该继续和她没完没了地说,她则蜻蜓点水般把所有人都照顾到。那笑是不断的,震撼整个前厅的。  
  再看那位女主角伊丽,在前厅一侧的一圈皮沙发上坐着,周围簇拥着人,她端着饮料,大概怕破坏了涂红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象征性地啜一下,又接着和人们说笑。笑声洋溢着性感娇媚,有时竟仰着脸,浑身上下格格格地抖着笑得前仰后翻,不断吸引着更多的人往她身边凑。  
  大厅内有许多圈子,每个圈中几乎都有一两个“明星”或“名流”,他们便是这圈子的核心。圈大圈小,便是他们地位、影响、魅力的象征,所以,他们便在进行“魅力竞赛”。对周围其他圈子的热闹要竭力无视,同时极力活跃本圈的气氛。哪个圈最热闹、声色夺人,哪个圈子的核心人物——也常常包括非核心人物——就充满优越感,就来劲儿。哪个圈冷落些,那核心人物便有些悻悻然,同时极力振奋精神大声说笑。而环围他的人一面显得很有兴味地应酬着,一面却止不住扭头张望那些热闹处,颇有些想跳槽又不便跳开的矛盾。        
  那不是隋耀国吗?这位作家一进来就气宇轩昂地和周围打招呼。他著名,他才华横溢,他风流倜傥,那踌躇满志的神态把这话都说出来了。他立刻吸附着人形成圈子,同时不断和其他圈的人遥相呼应,解体着各个圈子而扩大着自己的势力,果然,有两个小圈整个地到了他身边。他后来居上,人多势大,好不得意。  
  那位不是电影厂的副厂长吗?胖嘟嘟的,也是嗓门洪亮地和这个哈哈和那个握手,颇有他一来别人都该向他靠拢之神气。可到他身边的也就是三五个人。  
  这么多人都自以为中心,可能他们都只看到了自己的优越处吧?明星们不都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注目着、崇拜着吗?世界上还有比电影明星更了不起的?电影明星中还有比自己更了不起的?导演不自以为是电影中的皇帝吗?在这个王国中还有比他们更神气的吗?作家心中可能会想,你们这些演员不过是演演戏,你们的文化等于零,自己则是既天才又全才,能够洞察和表现所有人的灵魂,理应有更大的优越吧?至于我是厂长,我是局长,权力是更有力的,你们不都得服从我吗?我掌管着明星,不比明星们伟大得多?  
  第二个发现:圈子不断分化改组,最后就有些定型了,显出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特征。  
  你看,隋耀国身边的圈子,逐渐都变成文学界的人了,都是作家,都是年龄相仿、四五十岁的;不仅年龄相仿,而且是差不多同期登上新时期文坛,名噪全国的;在文艺界的资历地位也是相近的;大多是过去的相知;艺术见解也大同小异;他们常作同题小说来表现“同人”色彩;他们都称兄道弟,亲密无间,这样的圈子不管其内部有多少相互嫉妒,(看,隋耀国不是和刘言不时地争风头,争话题吗?)对外是排他的。  
  那个知青作家叫杜正光吧,不是凑在人堆中好一会儿了,还不时企图插话,还有那两三个没什么名气的青年作家不是贴边站了好半天了?圈子中的人们对他们都不多理睬。而且你注意的话就会看到,越是有外人走过来要进入圈子,圈内人相互间越是热烈地交谈、争论、开玩笑。他们或许不自觉,却明显表现出一个规律:圈子具有排他性。  
  排他的最艺术、最有效、也最自然的方法(自然到连他们自己都不自觉),就是圈内人相互讲只有他们才能讲的话题。  
  人们在这样喧嚣地生活,追求什么呢?真诚?永恒?  
  林虹靠着贴着塑料壁纸的墙有些困倦恍惚,朦胧中浮现出童年的景象:她吃完了杏,要吃杏仁。妈妈说不好吃,她偏要吃。爸爸说:你把杏核敲碎了才有杏仁。她费了半天劲终于敲碎了杏核,得到了杏仁,杏仁却是苦的……  
    
 

第十八章  
  一只麻雀引起了一家三口人的冲突。   
       
  它是怎么落在阳台上的?昨夜一场狂风暴雨,今天早晨看见它一动不动停在阳台上,缩着头,眼睛一眨一眨的。陈晓时一下抓住了它,高兴地叫起儿子来:涛涛,涛涛,爸爸抓着一只麻雀,活的。儿子立刻跑到阳台门口,衣服扣子还没系好:还会飞吗?他进到屋里把麻雀往半空一撒,它扑楞楞地飞着,不高,落到沙发上。又第二次撒,飞得高点了,撞在纱窗上扑腾着,他又抓住它。看来它肯定是被昨夜的大风雨吹伤了,两只小爪都蜷缩着,有些痉挛。咱们养养它,过两天等它恢复了健康再放了它,咱们就把它养在阳台上。  
  他兴致勃勃地找来线绳,拴住麻雀的细腿,又在阳台栏杆上平放一块大案板,让它停在上面,把绳的一头系在一把老虎钳上。再在案板上撒些小米,还需找个小碟,放点水,对吧,涛涛?不然它会饿死的。儿子站在他身旁,眼睛转来转去地看着他的操作,入了神。  
  妻子在屋里叫了:涛涛,你怎么还不快点,袜子还没穿呢,还没刷牙洗脸呢,你不怕迟到啊?儿子刚开学上一年级,他根本没听见母亲的呼唤,还在父亲身后转来转去。妻子过来了:涛涛,听见没有?  
  陈晓时转了一下头:涛涛,洗脸去。  
  儿子恋恋不舍,挪了几步又在阳台门口粘住不动了。  
  他说:涛涛,听妈妈话,抓紧点时间,吃了饭还要上学呢。儿子还是磨磨蹭蹭。妻子的气冲他来了:你不会不弄啊,先用放水果的塑料筐把它扣在冰箱上,回来再弄也不晚啊。  
  那怎么行?回来,它早渴死饿死憋死了。他还在弄他的麻雀,同时说着:涛涛,洗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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