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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5期-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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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时代的那些土著是否想到了要利用温泉沐浴?没有。他发现有的地方水不是那么冷,他进去了,感觉到周身舒服。这是另一个女人或母亲那样的东西,比女人更无私地拥抱着他,不问出身地爱怜着他,纯粹的母性,那么柔软,那么天衣无缝般的体贴,环绕着,抚摩着,温暖着,像返回诞生的时刻。这种体验令土著人感受到神明的存在。神明通过大地上的各种事物呈现着,并不隐匿起来,一个温泉是神明,一只鸟是神明,一棵大树是神明,一座山是神明。云南高原上没有不被视为神明的山,每座山峰都是某个民族、某座村庄、某个人心目中的神明。我青年时代曾经在一个彝族村子中听人们回忆一头豹子,那口气完全是在谈论神明。它整夜围着村庄小跑嚎叫,像六十年代的美国诗人金斯堡,眼球突出喷着火焰,如果能够把它的嚎叫翻译成语言,那绝对是世界上最愤怒的诗。村里有邪恶之人捕捉了它的孩子,这个得罪了神的村庄整夜缩在被窝里面瑟瑟发抖。后来他们释放了小豹子,神才息怒。
在云南,神绝不是虚无的,绝不是某种对着虚空祈祷的想象中的东西,它就是一个温泉。人们进入温泉,并不是要去清除污垢,而是体验神明的存在。多么奇妙的体验,大地上有这个,像最柔软的手臂环绕着你,像舌头舔着你的肌肤,永不停止,永不冷却,而它并不是手,不是舌头,也不是柔软,不是所谓的情欲,它只是水,却有着只有母亲、女人和情人才有的动作。语言开始以后,我们越来越不知道水是什么。某些化学公式?如果我们有过爱情的体验,用柔情命名温泉也许更为合适,所以有个词叫柔情似水,但这个水决不是冰水也不是自来水、开水,而是温泉。过去的大地之上没有干净这种概念,文明的干净一词是相对于大地的,大地是带来污秽的东西,藏污纳垢。“土得掉渣”,在普通话里面,不仅有不开化、文盲之类的意思,也是脏的意思,它经常用来形容那些与大地距离最近的人们。土著人进入温泉,不是要洗干净,而是体验神明,干净之人还没有来到他们的世界,使用化妆品和肥皂的人是后来随着普通话进入云南的。就是在今天,云南某些遥远的角落依然生活着某些所谓“不干净”的人们,他们从生下来就没有洗过澡,也不刷牙。我记得在哥布家的时候,早晨起来刷牙,村庄的哈尼孩子一排地蹲在我旁边看着我,他们牙齿洁白,从未刷过,他们以为我是一个病人。我满嘴泡沫,流出鲜血,他们吓得跑开了。哥布家的温泉在一处山坡上,像大地的一只乳头,忽然流出泉水来,土著们在那里冲洗身体,一千年也没有想到要把它改造成浴室。那温泉下面有一个土坑,孩子顺着温泉流下去滚到坑里,他们把这个温泉当作一个玩具。哥布家的床铺上有一万个土跳蚤,我作为一个血肉之躯才睡上去就被它们欢呼雀跃地攻克了。我浑身是红色的铆钉,奇痒难耐,只有去温泉洗澡,我周身涂上肥皂,孩子们围着我,哈哈大笑,有一个笑得滚下坡去,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谁这样站在温泉里,身上涂抹着奇怪的泡沫。那温泉有强烈的硫磺味道,洗澡之后,红疙瘩逐渐消退了。其实村庄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他们把温泉看作神灵。诗人哥布那个夜晚站在星空下赤身裸体,让温润的水流经过他的身体,温泉是一条神灵的舌头,他是在与神说话。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夜晚令他成为诗人,但我知道那是在他学会汉语之前。哥布,十二岁的时候去县城的学校学习汉语,学会了在公共浴室洗澡,他第一次发现他很不卫生,是个脏人,这主要是因为他的皮肤是暗褐色的。不仅仅是教材和考试的卷子,这个世界暴力无所不在,包括肥皂和香水。它们使原始的世界在标准面前自惭形秽。哥布终其一生也洗不干净了,他的皮肤由于在南方的烈日下毫无遮挡地日复一日地晒,从不使用任何防晒霜,永远地黑掉了。他祖先就是黑色的,与太阳和南方无关,那些黑色的精子是上帝造物的秘方之一。文明规定标准化的皮肤,最正确的颜色是欧洲人的颜色,一切的化妆广告、电视节目都这么宣传,因此土著人一旦进入文明世界,无不感到自卑,这种自卑依据皮肤的深浅有所增强或者减弱,在云南,暗中自豪的是从北方南下的内地人士,他们在肤色、普通话方面都有某种天然的沾沾自喜,他们怜惜地看看正在苦苦学习汉语的黑诗人哥布,经常会突然说一句,你怎么那么黑啊。他们带来了卫生的思想,把温泉改造成浴室和澡盆。他们表面上使温泉现代化了,其实是把它归类为一种药物,云南许多有温泉的地方被改造成疗养院。我是汉族,在少数民族的南方出生,一到夏天,皮肤就黑掉,冬天又白起来,我的皮肤像是驻扎着一群春去冬来的候鸟。我经常在夏天被文化人质问,你是不是少数民族,我回答不是的时候,他们的眼神里总是掠过一点失望。我永远无法像哥布那样黑得纯正,黑得朴素,黑得自然,黑得永不褪色,哥布的肤色距离非洲的黑夜还非常遥远,那是黑暗将临之前的土地。
有一日我在巴黎的地铁里见到一个黑人,那黑得叫做高贵,那黑得没有一丝白色的杂质,像是用最上等的黑丝绸织出来的。黑色总是与深沉、悲哀、诚实、单纯之类的品质有关,黑色精致典雅起来,那是最高贵的,最高贵的金子放射的是黑色的光芒。黑色的终结。但他一看就是个穷人,因为他没有温泉,没有那种一拧开龙头就流出热水的浴缸。世界已经造成这种普遍的意识:看到黑人,你绝对不会立即联想到富翁、国王、大学教授。你想到的是乌干达的饥荒,多么可怕的谎言!云南也一样,世界关于云南的想象决不是工业、豪华、财富、浴缸、标准答案这些东西,而是神奇和落后!神奇永远不是时髦。神奇来自最古老的世界。人们其实对“神奇”不以为然,因为神奇是落后的,所以他们把本地的一切神奇都改造成现代化的大众浴室,并以浴室为标准,改造那些温泉的神奇之处。就像他们一直企图用美容工业来改造黑人,改造第三世界的扁平胸脯。哥布假期回家的时候从不提起这些,他依旧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故乡的温泉里,让神的舌头舔他的身体。他父亲因为哥布对外面的事情缄口不言就以为汉人的世界与哈尼族的世界是一样的。有一年,哥布的父亲跟着。儿子来到昆明,到我家找我,我问他对昆明是什么印象,他用哈尼语告诉哥布,哥布再告诉我,他父亲说,这是一个鬼盖的地方。后来,哥布的父亲走进我的浴室,用手摸摸白色的浴缸,他问这是于什么用的,我说,这是温泉。
裸体的女人在世间难得遇见,但在云南的山冈中,借着温泉,裸体经常会突然地、正大光明地冒出来,你突然看见几个土著人在热气蒸腾中裸体而歌,恍如来到伊甸园。文明今天非常忌讳裸体,似乎裸体只是与生殖和下流的情欲有关。人们为了裸体要付出与法律对抗的代价。温泉使裸体成为除了生殖之外另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在温泉里,不裸体要干什么呢?而它又不事关交媾,温泉令凡夫俗子。上升了一层,成为裸体的神。云南怒江有一个地方一年要举行一次澡堂会,当地人一年中只在那一日沐浴,这肯定不是为了卫生。这是一个节日,进入温泉是一种仪式,沐浴是一个洗礼,人们与神灵的联系不是《周易》上的抽象字眼,而是亲身体验,他们一定知道那水与神的关系,他们说不出来,他们只是在进入温泉的时候体验着着力于周身的神奇。怒江边的这个沐浴仪式已经延续了四百多年。每年正月初二开始,傈僳人就走出山林,牵着马匹,驮着食物,拎着酒瓶,哼着山歌,狗跑在前面,他们扶老携幼来到怒江边。怒江是一条冰凉的江,但它的某些部分却热流滚滚,仿佛这河流含着的是热泪。这里才是怒江的心,那些地带温泉成群,清澈碧绿如宝石排列于怒江之岸。走近了,那是一口口热汤滚滚的锅,人们在泉畔住下来,一住就是几天。如果仅仅是来洗澡。褪去鏖糟(古汉语,污垢的意思,云南还在使用),抹抹肥皂就可以离开,但他们并不离开,而是在这里一连几日地唱歌,跳舞,玩耍,多次出人温泉,成双成对地相视一笑眨眨眼睛消失于夜晚。温泉令人们成为歌手、情人、朋友、诗人、艺术家和巫师。神秘的事情经常出现,开始的神秘是有些较烫的水可以把鸡蛋煮熟,由此开始,后来的事情就更神秘了,傈僳族在某些节日中可以光着脚板爬刀刃绑成的楼梯或者在火堆上跳舞。许多人在进入温泉之前还是哑巴,当他一跃而起的时候,却唱起歌来。在俄罗斯他们是茨冈人,在西班牙他们可能是吉普赛人,在六十年代他们看起来像是“垮掉的一代”的某个部落。或者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排除了思想、观念、暴力、疯狂、淫乱的圣洁部分。在高更的作品中,它就是那个大溪地,但人们并不问“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他们就在这里,这里就是开始和结束。这个圣洁的群浴仪式像是二十世纪时髦的先锋派生活的一个源头,但它并不是先锋派,它只是云南怒江地区的日常生活,四百年来一直如此。与云南的澡堂会比起来,先锋派的天体展览太做作了,希腊式的健美被视为天体的唯一标准,为另一个希特勒的崛起埋下了伏笔。要知道,云南怒江的温泉仪式的基本部分在过去的四百年中,一直是裸体的,一丝不挂的。裸体就是裸体,没有任何标准。温泉就是温泉,温泉的存在就是裸体的自由天堂。只是在大众浴室普及之后,它才穿起汗衫汗裤,如今你可以看到的是,昔日那些丰满的山林女神,屈原诗歌中描写的山鬼戴着尼龙乳罩,一边搓着鏖糟一边惊惶四顾,担心着哪个摄影鬼子伸出头来,喀嚓!多么理直气壮,他们以为抬着个相机就有资格拍下一切。就像六十年代的美国大兵,对着越南丛林举起卡宾枪。有些旅行社的广告如此招徕“怒江激情旅游”,其项目之一是,临晨四点起床出发,“这样就可以看到他们洗澡”。这些把自己的浴室作为隐私深藏于室内的内地游客,把看别人洗澡作为娱乐项目之一,而且深为遗憾那些土著为什么不完全脱光。有个摄影家因为偷拍沐浴场面而获得世界摄影的大奖,他功成名就,得以调离那个穷乡僻壤的肮脏澡盆,实现了暗藏在镜头后面的人生理想,在夜深人静时,放一盆水温适当的自来水在他的白色搪瓷的温泉里,静静地泡半个小时,他当然不希望有人“咔嚓”。
我小时候不知道温泉是大地的产物。昆明附近最著名的温泉是安宁县的温泉,距离行政中心最近,也是云南最早被标准化的温泉。青少年时期,我对保养身体什么的不感兴趣。只觉得那就是一个气味难闻的大众浴室。但温泉附近的山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记得有个春天,我工作的工厂派我们到那里去干活,焊接一些东西。工作完毕,我们去山上漫步,成千上万的野山茶花自由地盛开着,我们自然而然地成了茶花女。下山的时候,每个人的怀中都燃烧着一把鲜花。小仲马的小说《茶花女》中的那种激情也在我们心里涌动,同去的女工里面有几个正在含苞欲放,脸蛋发红,声音响亮,眼睛发射着神秘莫测的光芒。她们举着鲜花沿着山坡奔跑,为发现巨大的花丛而尖叫起来。后来我们坐下来唱歌,唱七十年代的革命歌曲,歌词是革命内容的,但歌声传递的却是内心对革命而言可谓反动的激情。哉身体中有一个滚烫的温泉在寻找出口,渴望着与少女们中的一人分享,但我只是让它在我肉体的岩穴之间慢慢地冷却,非常痛苦,那是七十年代,我的一生还没有开始,我还有大事要做,那时候我是一个傻子,我不认为身体上的事情是大事,我拒绝为我青春的温泉找一个出口。这个春天位于一个温泉,可惜那温泉被关在光线阴暗的水泥密室内,分成“男部”“女部”。如果这个温泉像古代那样,敞开在大地上,为春天的阳光照耀,鲜花簇拥着,我的生命就是另一回事情了。
我对温泉没有什么感觉,洗澡的地方,就是这样。那年在德宏州教育学院教电大的语文课,学生陈立永有一天带我去温泉洗澡。我们骑着自行车穿过甘蔗地、傣族人的寨子和溪流,一路听着鸡叫、鸟鸣、狗咬,白鹭害羞地站在田坝里,像是偷吃了庄稼不好意思似的。就是经过了这样的地区,温泉出现的时候还是令我失望:一所水泥房子盖着它,热气从几个窗子里冒出来。所谓温泉,就是一个水泥池子,人们把温泉理解为就是里面含着某些矿物质的药。能够治疗是它唯一的用处。德宏地处亚热带,天气酷热,在闷热的水泥房子里洗温泉,进去的时候一身是汗,出来还是一身的热汗。我闷闷不乐,并没有由于矿物质什么之类的熏陶而心旷神怡。低头原路返回的时候,忽然瞥见浴室不远处的甘蔗地边上有一个水坑,里面泡着许多皮肤被落日照得金光闪闪的傣族女人。就往那边走,走得稍近些,够看,就站住了,女人们远远地笑起来,说,过来嘛过来嘛,一起洗喽,热水呢。我这才悟道,这才是原本的温泉。水坑边放着一溜五颜六色的拖鞋。坑里水是黄色的泥巴水,微微冒着热气,女人们泡在水里,黑发像睡莲般一朵朵散开,有人歪着头梳理头发,有人仰头看着天空的白云,有人把手在水下面摸来摸去;有人在往另一个女人的肩膀上浇水,就像一群美丽的河马。一个个丰腻的肩膀露在夕阳下,这些肩膀是亚热带的产物,古铜色,结实而富有弹性,乳房在温泉女神的保护下时隐时现,水声和人声混在一起,这场景就像高更画过的塔希提岛。我有些情意迷乱,赶紧走开了。
我在学校接受的教育,以为温泉就是医院的一种高级形式。我觉悟到它与某个蒸汽腾腾的神灵的关系,是我从大学毕业以后。某年的春天,我全身赤裸,躺在云南高黎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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