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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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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小龙对李黛玉没有太在意,他不想和她打招呼,不想分散自己观察重大政治事件的注意力。经过这些天的洗礼,他有了很大的进步,能够用比较政治化的眼光观察文化大革命了。他绝不会再像文化大革命开始第一天那样荒唐了。那天,他居然在批斗会上晕头晕脑地拥挤女生,幸亏没有被发现。特别是那天一开始看到批斗贾昆、米娜时,自己内心的反应实在是太软弱了。然而,时势造英雄,经过这些天的锻炼,自己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真正理解了什么叫“脱胎换骨”。当今天几百个挂着牌子的黑帮分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和各类坏分子被押上北清大学操场的检阅台时,宏大的场面真正显出大革命的声势。比起今天的批斗会,北清中学那天的批斗简直就是儿戏了。当批斗对象被撅成喷气式一排排趴在那里时,卢小龙一方面受到强烈冲击,另一方面也在冲击的锻炼中使自己的心更强硬起来。被批斗的黑帮分子中,有北清大学校党委书记、校长,他们有的秃顶光亮,有的白发苍苍。这些人中有人和父亲一样是部级干部,有的是全国知名的知识分子,顷刻之间被打倒在地,这种从天堂到地狱的政治残酷,自己要有思想准备。当台上大规模毒打触目惊心地发生时,卢小龙又立刻意识到这是锻炼意志的机会。铁烧红了,千锤百炼,去掉渣滓才能成钢;人也要千锤百炼,去除软弱成分,才能变得坚强。他以冷静的目光看着检阅台上硝烟弥漫的一切,也偶尔环视一下会场上的人群。他看到,绝大多数人都在盲目的狂热中,还有人或懵懵懂懂,或恐惧不安,或惊愕不已。对比着台上那些大会的指挥者,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历史就是自觉的少数领导盲目的多数。
  卢小龙决心以北清大学这个文化大革命的发源地作为锻炼自己投身大革命的起点。他今天最受启发的是发现了一个人物,那就是北清大学革命造反派的第二号人物呼昌盛。这个大学二年级学生在台上讲演时,充分显示了政治上的成熟。这是一个外表看来并不轩昂的年轻人,眼镜下面是一张瘦削的脸,讲起话来却雄辩有力,有指挥千军万马的领袖气度。
  他一挥手,几百个批斗对象就被哗哗地押上台来,一排排弯腰摁在那里;他再一伸手示意,几百个纠察队员就摆开了维持秩序的阵势;他回头略做指示,就有前呼后拥的大学生们立即执行。他叱咤风云的演说给了卢小龙茅塞顿开的震憾与启示。他说:“革命造反派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革命的权力握在手中。没有革命的权力,革命就是一句空话。革命的过程就是越来越彻底地夺取革命权力的过程。”卢小龙有生以来第一次注意到“权力”二字。
  在后来的很多年中,他都承认这段话对他的政治启蒙。他在热烘烘的思绪中大概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眼前又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惊叹号。他感觉自己正踏着蜕下的旧皮,灿烂高大地站立起来。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个幻觉,他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一样,将腰一拱,就顶天立地身高千丈,密密麻麻的人山人海匍伏在脚下,他为自己身处革命中心而深感幸运。
  台上黑帮分子的反抗以及对这种反抗的武力镇压使得会场喧闹起来,台下黑压压的群众也在向前涌动。正在这时,他发现附近的李黛玉双手捂眼摔倒了。他立刻中断了自己的思维,仅仅几秒种的犹豫,便赶过去救护。后面的人群潮水般压过来,有人踩着了李黛玉,一个胖的像麻袋一样的男人被李黛玉绊倒,摔出去几个滚。卢小龙用尽全力向后扛住拥挤的人群,弯腰将李黛玉连拖带抱弄了起来。会场上发生了更大的动乱,他将李黛玉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一只手从后面抱住李黛玉的腰,像在洪水中抢救溺水者一样,连拖带抱地朝外运动。当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检阅台斜后方时,马胜利领着两个女生赶了过来,对卢小龙说:“不用你管了,把她交给我们吧。”又对两个女生说:“你们帮我把她扶回宿舍去。”
  卢小龙开始没放手,马胜利气呼呼地说:“她是跟着我来参加批斗会的,她的事情我负责,不用你管。”
  李黛玉模模糊糊知道有人把自己从地上抱了起来,也知道自己被人架着逃离洪水般的人群,也朦朦胧胧地知道马胜利把自己接了过去。正是在马胜利的话中,她意识到那个将自己抢救出来的人是卢小龙。她身不由主地让两个女生架着自己软绵绵地往前走,后来,换成了一个粗壮的男人,闻到狐腥熏人的腋臭,她知道这是马胜利了。到了学生宿舍楼,马胜利要架着她上楼,可她的腿软软的,根本迈不上去。马胜利索性两手把她平托起来,她觉得腾云驾雾一般悠悠地飘着、旋转着、上升着,最后,身体落在一个平坦的地方,她知道自己躺在了马胜利的床上。一块湿漉漉的凉毛巾覆盖在脸上,这块毛巾又在她的脖颈、手臂上擦拭着。她在晕晕乎乎的状态中意识到,这是自己不愿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一种安排。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清醒过来,看见自己果然躺在马胜利的床上,高高的枕头下面,压着那团脏衣服和臭袜子。
  马胜利端着脸盆进来了,他看着她说:“哦,醒了,要不要再擦一把?”李黛玉摇摇头,双手撑着想坐起来。马胜利上前扶她坐好,问道:“你今天是不是被吓着了?早就跟你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李黛玉看见自己的鞋还没脱,忙道:“真对不起,把你的床弄脏了。”
  马胜利说:“你不嫌我脏就行了,我从来不嫌别人脏。”李黛玉将脚从床上挪开,眨着眼清醒着自己,问:“我躺了好长时间吧?批斗会完了吗?”马胜利说:“早完了。”李黛玉扶着双层床试着站起来,她说:“我要回去了。”她急着回去看父亲,马胜利打量了她一下,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说道:“要不要我扶你回去?”李黛玉说:“不用了,我现在好了,不太晕了。”说着站起身,恍恍惚惚地往外走。她觉出马胜利站在门口看着自己,走着走着,又清醒了许多。楼道里男生宿舍楼特有的气味熏着她,一时间所有的感觉都复苏了,她扶着楼梯一步一步下去,同时感觉马胜利跟了过来。她没有回头,接着下楼梯,在拐弯处看见站在上面的马胜利。她没说什么,继续往楼下走,走出楼道,上了路,在依然是闹闹嚷嚷的校园中穿行,马胜利一直在后边跟着她。
  她站在了自己家的院门前,因为紧张,又出了一身冷汗。
  院墙中间的铁栏杆小门对开着,院子里的二层小楼上下住着四家人,她家住在二层。
  她回过头,马胜利就在身后站着。她说:“谢谢你。”马胜利说:“谢什么。”她说:“你到我家里坐坐吗?”马胜利坚决地摇摇头,说:“不。”李黛玉说:“那你回去吧,我上楼去了。”马胜利看了看她,说道:“你爸爸的问题也很严重,我中午刚刚了解的情况,你要注意划清界限。”说完,转身脚步声很重地走了。李黛玉扶着门看着他远去,心中有一种难以理清的抑郁。
  进了清新干净的小院,通往楼门口的甬道两旁是葡萄架,绿森森的,还有两棵小树,安安静静的。甬道的砖面干净而又潮湿,斑斑驳驳地滋生着些微的青苔。熟悉的环境给了她与世隔绝的封闭和安慰,她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将一天来难以承受的高度紧张吐出去了一些,然后慢慢上了楼。
  父亲在批斗会上心脏病发作,被抬了回来,此刻很安详地躺在床上。血压计打开着放在床头小凳上,几个药瓶放在血压计旁边。看到李黛玉进屋,父亲问:“你今天去哪儿了?
  是不是去学校了?北清中学情况怎么样?“李黛玉没有立刻回答,她绝对不能如实讲出今天的行踪,反问道:”爸爸,你身体不要紧吧?“父亲在床上摇了摇头,说道:”不要紧。
  今天的场面太恐怖了,心脏不好的人确实受不了。“李黛玉在床边坐下,安慰地将手放在父亲盖着的毛巾被上,神思恍惚地想起了别的什么。她今天在晕晕乎乎的状态中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自己像纸一样薄,小院里的葡萄架密得像一块屏风,马胜利的背影像一道生了锈的铁墙,操场上的人山人海像吞没大地的一片没人高的荒草。她小时候特别喜欢童话故事中给小动物当遮雨大伞的硕大蘑菇,那些蘑菇像小亭子一样有着圆圆的顶、大树一样的盖。在大蘑菇下躲避风雨,小动物都很安全。自己像善良胆小的小兔子或小山羊,绿色的草地,起伏的山坡,五颜六色的大蘑菇,是小兔子的理想王国。此刻躺在床上的父亲是一个似乎能够保护她又需要她保护的存在。她从小就渴望保护,然而经常缺乏可靠的保护。
  父亲总是显得软弱,总让她生出同情的心理。
  母亲照例唠唠叨叨走进房间,矮胖的身体及慢慢挪动的步伐显得很臃肿,下宽上窄的多皱的脸也总是苍白浮肿。看到母亲,李黛玉常常想到假面舞会上的大头娃娃。母亲站住了,恍惚无神的眼睛在肥囊囊的眼袋的包围中将父女俩既看在眼里,又不看在眼里。她慢条斯理又源源不断地说起话来,话总是以埋怨和训斥开始,又在埋怨和训斥中进行,最后以埋怨和训斥结尾。她一出现,无论说话的声音,还是直愣愣的目光,都让李黛玉感到不自觉的心惊肉跳,她从小的胆怯大概就和妈妈的严厉有关。
  她出生在欧洲,母亲原本不想要孩子,及至生下来,也便无奈地接受了事实。不到一岁时,妈妈有一次抱着她走路,不小心脚下绊了一跤,把怀中的她摔在地上。每次说到这件事,妈妈总显得十分像母亲地笑着,说:“当时真把我吓了一跳,以为要把你摔死呢,可是抱起来一看,什么事也没有。再哄一哄,拍一拍,你哇哇地哭起来。”每当这时,爸爸就会在一旁揶揄道:“那一摔,一定把黛黛摔晕了,拍一拍才醒过来。”她的小名叫黛黛,表明父母对这个独生女儿的疼爱,然而,母亲的唠叨现在又是“不尽长江滚滚来”,像大头娃娃一样目光茫然地说道:“你有心脏病,怎么不和他们事先说明一下?说明一下,至少会得到宽大处理。”
  对母亲不切实际的思路,父亲显出不满,他躺在那里说道:“这是什么形势,能够提出这样的要求?”母亲照例不理会别人的插话,她不紧不慢拖腔拖调地说:“不管他们怎么做,你应该提出合情合理的要求,这样,你接受批判时,他们反而会认为你态度老实,这就和带病工作一样,总是革命的表现嘛。”父亲显然对母亲的唠叨司空见惯了,他抬起手向外摆了摆,意思是说:别说了,说这没有用。母亲根本不受干扰地往下唠叨着:“你可以多写一点书面检查,多取得造反派的谅解。说你身体不好,大会不能参加,用大字报自我批判嘛。
  反正这次你也当场晕倒了,心脏病也发作了,他们知道再批斗弄不好会出人命的。你也要戒骄戒躁,耐劳耐怨,接二连三地写大字报批判自己,让黛黛帮你抄。你这样以身作则带头革命,说不定还能立新功呢。“李浩然实在不耐烦听这种庸俗不堪的数落了,他抬起手接二连三地摆着:”好了好了,少说两句行不行?求你了,茹珍,你不是知道我现在刚刚好受一点吗?“
  母亲叫茹珍,她眨着眼思索地停顿了一下,又无动于衷地说了起来:“你趁现在大多数批斗对象都心怀抵触,带头站出来自我革命,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吗?还有,你可以让黛黛没事多看看大字报,把那些揭发批判你的大字报都抄回来。只有多了解他们批判的口径,你的自我批判才能和他们对得上,这也是为了缓和敌对情绪嘛。”李浩然又不耐烦地摆摆手,自觉无效,便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李黛玉只能低着头无奈地听着,眼前止不住又浮现出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低眉信手续续弹”来。从小母亲的教训常常让她感到浑身发冷,有时还让她浑身轻微打颤。她知道自己是母亲亲生的,然而,母亲的身体从来不给她亲切感,当她看到苍白而浮肿的母亲在屋子里移来移去时,常常想到舞台做布景的假人:身体一动不动,脚底下有小轱辘,可以平平稳稳稳地推来推去。
  母亲的目光又转向她了:“黛黛,你今天本来不应该去学校,应该到批斗大会现场。这样的大革命你也要关心,要知道怎么紧跟形势。北清大学的今天就是全国的明天,也是你们北清中学的明天。提前一步看清形势,对你会有好处。”当这样的数落源源不断地过来时,她自然没有权力挥手,只是更低地垂下头承受着。倒是做父亲的偏袒道:“中学有中学的文化大革命。”茹珍显然对丈夫插话不满了,她一句不停地把话锋又转向了丈夫,“你从小就是溺爱,弄得她像温室里的鲜花,都上高三了,还是一点都不大方。”李浩然只能用手拍拍自己的身体摇头叹气了。茹珍对丈夫的任何反应都不为所动,接着说:“还有,江小才怎么最近不来咱们家了?你应该多和他联络呀。”李浩然已经转身背对妻子了,这时转过头很不耐烦地用劲拍了拍床,说道:“这个形势你还能要求人家来吗?”茹珍只是拿丈夫的插话当做说话的必要背景,她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他不是武克勤家的女婿吗?”李浩然说:“还没结婚呢。”茹珍说:“未来的女婿也一样嘛。武克勤现在是毛主席支持的人,一言九鼎,北清大学的事情还不是她说了算?你不会通过江小才沟通沟通吗?你是研究哲学的,说不定还能给武克勤提个合理化建议呢。”李浩然对这有增无减的胡言乱语实在忍受不住了,长叹一声,坐起身来说道:“你还让不让我活了?”茹珍这才欲罢不能地停住话。李黛玉在一旁劝道:“爸爸,快躺下吧,待会儿你心脏又不舒服。”李浩然双手相握放在腿上,身子前倾,气呼呼地说道:“我能躺住吗?我受得了批判,受不了这个唠叨!”
  茹珍的眼睛又活动过来,理由充分地说道:“我是告诉你,要懂得各种人的心理。”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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