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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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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表里对应,才能结构成真正高妙的、也是真正阴险的政治行为。
今天把呼昌盛叫到这里,是要做一番秘密安排,随后,就会变为呼昌盛在北京市的大规模行动。他的秘密安排为“里”,呼昌盛的行动为“表”。所有人看到的是呼昌盛带领的学生造反运动,实际上一切是他在暗中指使。他又知道,任何秘密地指使终有可能不成为秘密,那么,又一层表里是,他今天对呼昌盛讲的话都做好了在明天某个时候不成为秘密的准备。那时,他的话又要经得住政治形势的检验,倘若江青知道了,应该她不恼火,倘若毛泽东知道了,毛泽东也无可挑剔,如果以后全国都知道了,他也绝不留下任何把柄。
到那个时候,暴露的是他今天的讲话,此为“表”;而讲话隐含的真正意图,是旁人难以觉察的,这是“里”。这样,在自己的言行与谋略之间,又构成了表里对应。他的政治行为常常包含着更多的表里对应,而他则躲在全部言行的后面。这个世界的人只观察别人的言行,而将自己的言行看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比别人更阴险的地方是,他躲在自己言行的后面设计自己的言行。他曾经受启发于小孩搭积木。阴险聪明的政治家就像搭积木一样搭自己的言行,你的言论及行为就是你手中的积木。你要审查它、运用它、改造它、变换它,灵活运用,巧妙组合,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他为自己这点悟性感到高兴。他总是机警多谋而又饶有兴趣地搭着自己的政治积木。天下的一切因素与条件,都可能与他的言行结合在一起,成为他手中的积木,融会贯通地摆出新样式。这也是抽一口烟的瞬间重温的思想境界。
他讲话了。这个讲话同一切政治性质的讲话一样是深思熟虑的。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这是第二次个别找你。”呼昌盛连连点头。他便没有停顿地说道:“上一次找你,你还记得吧?”
呼昌盛连忙说:“当然记得。那是去年12月,您指示我们炮轰刘少奇。那一次,我们在全北京张贴了大标语,出动了几十辆宣传车,可以算是全国第一次公开炮打刘少奇。”张春桥点点头,说:“那不是我的指示,那是……”呼昌盛立刻点头说道:“是,是。您那天的讲话使我更加深了对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报的理解,启发我采取了那个革命行动。”张春桥抽了口烟,说道:“这是你的觉悟,是你对路线斗争的敏感。中央文革、包括我在内都是不断向你们革命小将的敏感学习的。那次你发动的炮打,对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江青同志非常满意,连连说,这个呼昌盛是真正的造反派。”呼昌盛搓着双手,十分兴奋。张春桥翘起二郎腿,靠在藤椅上说道:“我刚才说的是江青同志的原话。”他说的确实是江青的原话,他的全部秘密安排都不怕万一公开。他接着说道:“我们全部的革命造反行动都要领会毛主席的精神,毛主席写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这是非常的行动。毛主席为什么要写一张大字报?我们要领会。”呼昌盛连连点着头。张春桥接着说:“我们的每一个政治行动,只有一个原则,就是执行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呼昌盛又连连点头。
张春桥弹了弹烟灰,把被压着的左腿换到上面,说出了第二句话:“前段时间反击‘二月逆流’,你也表现不错。”呼昌盛一直处在受宠若惊的兴奋中,像一个随时准备冲出去干什么的小学生。张春桥说:“你们都知道了,‘二月逆流’的性质是反对文化大革命。谭震林、陈毅、李先念、余秋里、叶剑英一伙人跳出来,大闹怀仁堂。第二天晚上,是我和姚文元同志向毛主席汇报了情况。2月18日晚,毛主席召开了中央政治局会议。毛主席的讲话你们当然都是知道的,已经贴到大街小巷了。”呼昌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张春桥接着说:“毛主席讲了,谁反对中央文革,我就坚决反对谁。你们要否定文化大革命,办不到。这都是毛主席的原话呀。毛主席又讲,叶群同志,你告诉林彪,他的地位也不稳当啊,有人要夺他的权哩,让他做好准备。这次文化大革命失败了,我和他就撤出北京,再上井岗山打游击。这也是主席原话呀。主席拍桌子了,他说,你们说江青、陈伯达不行,那就让你陈毅来当中央文革组长吧。把陈伯达、江青逮捕,让康生去充军,我也下台,你们要把王明请回来当主席嘛。这也是主席原话呀。主席说,你陈毅要翻延安整风的案,全党不答应。
你谭震林也算是老党员了,为什么站在资产阶级路线上说话呢?毛主席最后说,我提议这件事政治局要开会讨论。一次不行,就开两次。一个月不行,就开两个月。政治局解决不了,就发动全体党员来解决。说完,毛主席起身就退场了。“张春桥将很大的一截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说道:”所以,康生同志说,毛主席发怒了,是无产阶级之怒,是无产阶级的义愤。“
呼昌盛早已知道这些内容,然而,亲耳听到张春桥再一次重复,依然感到雷霆之势。
张春桥站起来,在写字台旁踱了两步,说道:“毛主席讲这些话,说明什么呢?”他看着呼昌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目光,停顿了一下,说道:“就是毛主席搞文化大革命的不可动摇的决心。”张春桥挥着拳头,加重着这句话的语气。他看着呼昌盛说:“你明白这里的意思了吗?”呼昌盛迅速思索着,回答道:“坚定不移跟着毛主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对。”张春桥点点头,在藤椅上坐下了,又翘起了二郎腿,用手指拍了拍写字台说道:“你要想想,为什么会出现‘二月逆流’?”呼昌盛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瘦脸在一副很大的眼镜下思索着,说:“因为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张春桥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因为呼昌盛的眼镜正好亮晃晃地反射着窗外的亮光,使他很不舒服。他接着说道:“更具体呢?”
呼昌盛又想了想,说:“就是因为我们从去年12月开始打倒刘少奇。”张春桥一下放下二郎腿,说道:“对,你的理解很正确。”
他接着便说出了第三句话:“所以,我们就要想一想,该做什么?”呼昌盛有了想要站起来的跃跃欲试,他说:“现在应该掀起一轮更大规模的批判刘少奇的高潮。”张春桥点点头,说:“你敏感,就有可能抢在前面最先行动,中央马上也要有一系列批判刘少奇的重要文章发表,毛主席又要有新的重大战略部署。”呼昌盛兴奋地连连搓着手,挪动着脚,像是一台上足了发条的机器。张春桥又点着一根烟,仰起面孔思索地停了一会儿,吐出烟,说道:“这实际上是给了你一个最光荣的任务。”呼昌盛连连点头,说:“是,是。”他知道,这种预先吐露中央重大战略部署的个别谈话是对他何等宝贵的恩宠,他会在又一轮政治风潮中成为全国最冒尖的造反派英雄。
张春桥接着教诲道:“你要和武克勤尽量搞好团结。”呼昌盛点点头。张春桥知道呼昌盛和武克勤势不两立,也知道他们之间绝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平息了矛盾。武克勤是康生的宠物,自己也要在群众中建立个人的基础。他深知这些造反派学生的能量,没有他们的配合,文化大革命很多事情做不成。他想到前不久刚刚在上海发生的险情。1月28日,上海红卫兵组织“红革会”就掀起了炮打张春桥的高潮。他们抓住了张春桥在历史上化名狄克,写过反鲁迅的文章。那一轮炮打让张春桥颇为胆战心惊。最后,上依靠中央文革的支持,下依靠王洪文的上海“工总司”,才平息下来。当“红革会”准备举行20万人大游行,掀起炮打张春桥的全市性高潮时,一封支持张春桥的“中央文革来电”被火急印刷了几十万份,撒遍上海市大街小巷。上海“工总司”出动了上百辆广播车,十多万造反派工人把守全市交通要口,才将那个炮打浪潮镇压下去。当时,如果没有王洪文的造反派队伍,即使有中央文革的来电,都没有人张贴和散发。2月5日,“上海公社”成立,自己终于掌握了上海大权。现在,当他把主要力量放在北京这个更大的政治舞台上搭积木时,他既要注意政治上层,又要注意社会基层。他正在不失时机地将呼昌盛这个在全国数一数二的造反派头头收在自己手下。他说:“你要打破条条框框,敢想敢干,把事情做好、做漂亮,这样我就高兴了。”呼昌盛连连点头,说:“我绝不辜负您的期望。”张春桥又说:“不仅我高兴了,江青同志、中央文革的所有领导同志都会高兴。”呼昌盛又连连点头。
张春桥最后说:“你今年多大了?”呼昌盛说:“二十二。”张春桥点点头,说:“好好干吧。”这句言简意赅的话里包含着很大的嘱托与关注。呼昌盛知道谈话到此结束了,他搓着手看着张春桥,做着站起来的准备。张春桥说:“你知道我只和你个别谈话的考虑吗?”张春桥说着站了起来,呼昌盛也赶忙站了起来,说:“知道,这是首长对我的特别培养。首长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在心上,而且绝不对任何人讲。”张春桥显得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说:“讲,也不怕;不讲,对你更好。”说着,他伸手与呼昌盛握别。
看着呼昌盛离开房间时的恭顺感激的样子,他又将目光徐徐地落在那座阴险的山峰上。
在这个世界上搞政治要有耐心,每一个行动都不可能立刻天翻地覆。积木要一块一块搭,今天不过是又搭了一块有点意义的积木。眼前这座山峰的山顶有点像人头,上面有两个很大的孔洞,像人的鼻孔。他看见一个“鼻孔”中绒绒的青苔上落着一点纸屑,便从桌上拿起一把削铅笔刀,伸过去抠掉那个纸屑,同时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里也有了被抠的搔痒,他仰头想打一个喷嚏,但这个骚痒却引而不发。他屁股半悬,欠着身体,捂着嘴半天没打出喷嚏来,只好不了了之,偃旗息鼓,鼻子却酸了,眼睛也酸了。他有些沮丧地看着山峰上的“鼻孔”,喘着欲罢不能的忿忿之气。他伸出手指在那个“鼻孔洞”里抠了一抠,指甲缝里抠进了青苔。这一刺激使自己的鼻孔冲上一股奇痒,仰身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房门打开了,门口出现了那个像姚文元一样圆脸胖肿的秘书,一双疑惑不解的目光直盯盯地看着他。
第五十章
一个人的事情几乎和一个国家一样多,这是胡萍在一片忙乱中掠过的念头。周边的世界就像一个捅开的马蜂窝,乱哄哄的,人像潮水一样塞满了北清东校。今天在这里召开40万人大会,批斗王光美。把刘少奇的老婆王光美揪出来批斗,和批判刘少奇具有同等的意义。批斗大会规模之大,在北京也是惊人的。这是呼昌盛联合了北京几十所大学的造反派组织策划的,惟独甩开了武克勤。呼昌盛早已与武克勤分道扬镳,他现在领导的造反派组织叫做“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已经成了闻名全国的响当当的牌子。
当40万人云集在北清东校大操场时,呈现出一个人烟稠密的场面。太阳越过前几天“清明时节雨纷纷”的阴霾,无比晴朗地普照下来,40万人披着尘土仰着放光的脸立在这里,像是秋收的场院上立满了金晃晃的玉米棒,数不清的玉米棒子散发着稠闹的收获气息。几十万人踏起的春天浮躁的土气,沸腾地飞扬起来,坐在主席台上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的人头上,有一层厚厚的人气,像波涛,像滚滚的麦浪,像沸腾的油锅,浮荡着。气息的稠密程度让你想到即使扔一个婴儿上去,也不会沉没,他会在这浓重气息的波涛上飘浮,当气息高涨时,婴孩甚至可能被托上高空。在气息垫的笼罩下,闻见的是40万人稠密的体味,混淆着各种衣服的气味,纸张的气味,他们手中拿的传单小报的气味,还有尘土的气味,春日阳光的气味,让你感觉“风景这边独好”「1」,“风展红旗如画”「2」。
王光美被强迫穿戴着她随刘少奇去印尼出访时穿的奇装异服,低头弯腰立在壮阔的主席台前沿。在她身后,黑压压地站了三百多个全国有名的黑帮陪斗。彭真、陆定一是这群黑帮的领衔人物。大会一开始,宣布将王光美及陪斗的三百多名黑帮押上主席台,一长串黑名单在高音喇叭中气壮山河地宣布着,全场几十万人的脖颈都抻成了啤酒瓶,在浮荡的好奇中观看一排排黑帮走上台并依次自觉地弯腰低头。王光美穿着一身近乎白色的旗袍裙立在台前正中央,像一只即将被宰割的天鹅在临刑前供人观赏。身后一排一排做她背景的黑帮大多是男性,齐齐地弯腰低头立在那里。高高大大的彭真一开始立得太直,弯度不够,就有红卫兵拿着皮带抽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与脊背,彭真看看左右的黑帮,便与他们一同弯下腰低下头。大操场四周的柏墙已被人们践踏得不复存在,更多的人还在万川归大海一样从四面汇集过来。胡萍不得不佩服呼昌盛的组织能力,佩服他在大革命中的呼风唤雨。她坐在主席台的最后面,观察着会场。
主席台是很宽大的水泥台,为了这个批判大会,主席台的后半部又加高了一米。在两个梯度的主席台上,前面站的是黑帮,后面坐的是一排排革命造反派的头头。主席台的最后面是一壁高墙,高墙后面有一排很高大的桦树,正好遮住阳光,罩下一片树荫。主席台两侧,几十个造反派组织的大旗飘扬着。胡萍坐在最后面,是比较安静、比较阴暗的地方。
她看见呼昌盛在一群得力干将的簇拥下,指挥着台上台下的一切。他那瘦削而结实的背影,不时转头露出来的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瘦脸及闪闪发光的眼镜,都让她想到呼昌盛不顾一切扑向前方的勇猛无畏。作为一个女孩,自己更是有血有肉地领会着这个劲头。当他扑在自己身上,狼吞虎咽地暴饮暴食时,你觉出他的急迫凶猛和不顾一切。他常常不是爱抚她,而是蹂躏她,不仅用男人的标志犁她,还用牙咬她,用手掐她,用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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