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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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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转身匆匆往回走,又到了与大门相连的走道上,向左就是大门,向右是第二排房。
  照理,第二排房无需再看,一定更加旷无人烟,然而,她要证明自己的无畏,依然右转身朝前走,看到左右的走廊了。她想了想,向左走,走廊两边又是一些贴着封条或者没贴封条的死气沉沉的门,这条走廊里尘土更厚,墙角堆满了碎纸垃圾,这些碎纸和垃圾上也都蒙着厚厚的尘土,几个废弃的铁炉子靠墙蹲着,也顶着厚厚的尘土。走廊顶端也是一扇窗户,前面正是刚才在那个走廊窗户里望到一角的干枯的池塘。
  不知被什么力量所驱使,她贴近窗户又往左一看,那棵枝枝丫丫的小树和树杈上悬放的人头又到她的视线之中。这次看到的是后脑勺,因为距离远一些,人头更逼真了。她看了又看,一个小癞蛤蟆一样肥硕的大蜘蛛在眼前爬过,她惊吓地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几乎撞到一个蛛网世界里。墙壁上上下下布满了蛛网,蛛网上又落满了尘土,像一块块肮脏的抹布被绷紧着悬在空中,那个蜘蛛往上爬着,蛛网在它的重量下颤动着。它像一座座碉堡将一个个小蚊虫罩住,略停一会儿移开时,小蚊虫已经消失了,它走走停停地扫荡着网上的捕获物。大概它发现了朱立红凝视的目光,便在离朱立红眼睛很近的地方停住了,朱立红看不到它的眼睛,却知道它在和她虎视眈眈。朱立红这次没有用手捶大腿,转身就走了。
  走到与大门相通的走道,她又坚持着将前面一段走廊走到头,两边依然是一道道死气沉沉的门,走廊尽头依然是一道被木板钉死的侧门。她扭转身用很快的步子往外走,探索的任务完成了,她的全部勇敢也用尽了。后面的尘土以及阴影像妖婆一样尾随追来,当她在宽宽的走道上向着光明的大门快步行进时,她觉得自己背后的衣服被抓住了一样,她用尽全力挣脱着冲出了大门,一股阴风从大门内像狼群一样扑出来,她几步踏到阳光里,狼群才消失了。她知道,自己只要再往教职员工宿舍方向走上几十步,扭转头就能看见隔着玻璃看见的小树和死人头,她决定不受这个折磨了。
  这时,她忽然看见那边教职员工宿舍区走来几个人,让她高兴的是,这几个人显得挺正常挺明朗。她立刻觉得校园里的空气真实了一些,两条腿不再有沉得拔不动的感觉,她甚至准备好了笑容,准备和他们打招呼。她猜到这是几位老师,她十分愿意重温一下回母校的亲切感。让她特别兴奋的是,在那几个人中还出现了一位穿军装的军人,是不是北清中学军宣队?这样,她今天的外调任务就有了眉目。那群人慢慢走近了,她和他们在越来越近的距离中相互辨认着,为首的一个身材袅娜的女老师披着一头漂亮的秀发,面孔上似乎有几道淡淡的痕迹。再走近了,朱立红看到对方睁大了眼睛,她自己也睁大了眼睛,那正是米娜。米娜脸上的伤痕像是浅褐色的彩笔画下的淡淡的痕迹,眼睛十分明亮,容光焕发。那位军人跟在她身后,朱立红认出了他就是北清中学两年前军宣队的负责人范排长。
  朱立红犹豫着迎住了他们,米娜站住了,她身后的范排长也站住了,再后边,还有两三个男女老师也站住了。从米娜冷冷的目光中,朱立红陡然醒悟到她今天在北清中学寻找亲切感的愿望多么可笑,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曾经领着红卫兵将整个学校的“牛鬼蛇神”剃了阴阳头,也忘记了自己曾举起皮带第一个抽打了米娜。然而,她现在有工作在身,她必须完成任务。她走上两步,对范排长说:“范排长,我今天来外调。”范排长神情端正地站在那里,眯着一双水平的眼睛,指着米娜笑着说道:“有事,你问他们吧。”朱立红问:“您不是军宣队负责人吗?”范排长笑着回答:“过去是,现在不是了。”朱立红问:“现在军宣队谁负责?”范排长回答:“我早就回部队了,你问米娜老师吧。”朱立红不得不将目光转向米娜,她问:“现在军宣队、工宣队谁负责?”米娜说:“他们现在都不在。”朱立红问:“他们撤走了吗?”米娜冷冷地垂下眼,回答道:“没有。”朱立红问:“他们每天来上班吗?”
  米娜依然冷冷地回答:“不来。”朱立红问:“那他们什么时候来?”米娜说:“不知道。想来的时候就来吧。”
  朱立红想了想,又问:“那学校的事情谁负责?我有事找谁联系?”米娜反问道:“你有什么事?”朱立红说:“搞外调。”米娜又冷冷地问:“外调什么人?”朱立红犹豫了一下,说:“外调过去的学生。”米娜看了朱立红一眼,问:“外调学生什么情况?”朱立红说:“外调一个学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情况。”米娜说:“那你就等他们来的时候再联系吧。”朱立红愣在那里,赶忙问了一句:“他们一般什么时候来?”米娜瞄了她一下,冷冷地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他们想来的时候就来了。”说着,她径直朝前走去,范排长冲朱立红笑笑,也跟着米娜走了,后面的几位男女老师刚才站在一旁围观,这时也横过脸来瞄了瞄朱立红,走了。朱立红认识他们,是几个老教师,一个方脸方头的男老师姓陈,是教数学的,两个瘦长脸的女老师是教语文的。
  看着他们走出树荫,在阳光下步履沉缓地往校门外面走,似乎每个人都背着很重的包袱。等他们走得看不见了,朱立红才发现,当头的太阳白热地照下来,空气十分明亮,荒凉的校园中死板的教学楼、枯燥的柳树、空旷黑暗的学生食堂还有办公室和教研室的两排平房都像单薄的布景一样远近摆开着。天气显得炎热,柳树枝条纹丝不动,停在树荫下的军用吉普车像纸剪的图案一样一动不动,她在恍恍惚惚中一时弄不明白自己干什么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振作起精神,脸色阴狠步履坚定地朝军用吉普车走去。 

第七十五章
  听说女儿胡萍上吊自杀了,胡象头部像是遭到猛然的一击,一下子就晕眩了,他扶着路边的一棵树站住了。干校的人流水一样涌向出事地点,一个人在他面前停住,拉住他说:“老胡,走吧,我陪你过去。”胡象看到一双深表同情的眼睛,他摇了摇头,缓缓移动着粗胖的身体,穿过烈日向人群涌动的地方走去。脑子里懵懵懂懂中掠过的一个念头是:当初自己为什么让女儿一起来干校?这等于把女儿送到了死亡的巢穴。
  不时有人在跑动时碰撞到他,偶尔也会有人停下来同情地招呼一句,伸手搀扶他,他一概摇摇头。在这个时刻他不想有人陪伴,他独自蹒跚地朝前走着,像是被潮水冲动的一块笨石头,滞涩地在河床里滚动着。他随着人流来到干校军宣队指挥部,这是一座高高的青砖围墙围起来的四方院落,围墙上张着电网,过去曾是一所监狱,现在成了干校的核心部分,军宣队指挥部在里面,各种专案组在里面,还有一部分干校学员住在里面。院子里早已拥满了人,胡象像头失了嗅觉的猪一样,在涌动的人群中懵懵懂懂朝前走着,人群的流向告诉他出事地点在什么地方。
  他终于在人群的宽让下挤到最前面,女儿躺在一扇破门板上,脖子上还留着被割断的上吊绳,那是用床单撕成的布条拧成的。女儿黑褐色的头发还栩栩如生地弯曲着,那张从来是白里透红的面孔现在苍白得可怕,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凸起着,直愣愣地看着天空,似乎想在高高的远方寻找什么,嘴张着,舌头半吐不吐地伸出来,似乎仍在困难地喘息着。她身上穿着短袖白衬衫,灰蓝布裤子,赤着脚,大概是将她从房梁上放下来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条腿像是折断的假肢,生硬地翘着,脚掌上满是灰土。她躺在一个房间的门口,这房间过去是监狱的牢房,几十天来,也充当着牢房,囚禁着女儿。在席卷全国的清查“5。16”反革命分子的运动中,这个上千人的干校也揪出了近二百名“5。16”反革命分子,胡萍成为清查的重点对象之一。作为造反派头头的呼昌盛正在北清大学设在江西的干校中挨整,那边转来许多十分过硬的材料。几十天来,胡萍遭到连番的审讯和逼供,常常在深夜听到她凄厉的喊叫。看见女儿裸露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也看见她敞开的衣领下胸脯上有些紫色的伤痕。
  围观的人越来越拥挤,像是饿疯的羊群挤向一堆青草。拱动中,夏日里阳光的暴晒,人体的热汗,使得眼前的空气一缕一缕弯卷起来,像是水底长出的茂密水草,随着一串串上升的水泡向上舞动着。专案组的几个成员大声叫嚷着,喝令人们散开,一个上宽下窄梯形脸的男人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五指张开漫天挥舞着嚷道:“不许围观,各回各的连队去。”
  五六个人奋力将密集围观的人群向外推。死人的事从来是天下最大的事,有了这件事,围观的人们都有了不在乎秩序的胆量,院子里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地拥挤着,包围圈被压缩得越来越小。最后,站在第一排的人不得不向后用脊背抵抗着压力,因为人潮再压过来,他们就要踩到死者的身上了。后面的人因为看不见,有些人就爬到了前边人的肩膀上,还有的人爬到了停放在院子里的拖拉机挂斗车上,有的人靠墙支着铁锹,踩在上面摇摇欲坠地围观着。
  人群的外围突然响起了严厉的呵斥声,人们像羊群挨了鞭子一样,迅速退缩着分开一条路。军宣队负责人纪政委穿着一身军装,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威严地走到人圈中间。他背着手冷静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胡萍,又威严地扫视一下包围圈的第一排人,抬起手一一指点了他们一下,他们就有些诚惶诚恐地用力往后退着。纪政委扬起一张下巴很大的长方脸,虎起眼睛,又隔着第一排人一言不发地指点了一下第二排人,第二排人也开始往后退缩着。
  他又指了指人群中一些还在往前挤动的脸,拥挤的人群开始纷纷后退,退出一块较宽大的空地。纪政委背着手扫视一下四周,看着胡象说道:“你老婆呢?”胡象还没做出回答,人群中挤过来一个人,说道:“纪政委,我在这儿呢。”胡象的妻子林秀芹披头散发气喘吁吁地挤进了人圈。纪政委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胡萍,对夫妇俩严肃地说道:“胡萍是畏罪自杀,她是典型的‘5。16’分子,你们要有正确认识,要和她划清界限。”胡象觉得耳朵里塞进了两个大蛤蟆一样,“哇哇哇”地再也听不清下面的话了,只知道纪政委很魁梧地站在那里,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环指人群,似乎在让各连队连长召集自己的队伍,人群中似乎响起了各种吆喝声,人们开始纷纷扰扰地撤退。
  妻子林秀芹在干校也算一名积极分子,当着排长,这时,东一头西一头地撞来撞去,被人吆喝着,随着人群撤退了。临走,又直愣愣地看了女儿好几眼,拖着目光混杂在人群中离开了院子。胡象觉得自己像一个竖起来的碾子,笨笨地立在那里,听着纪政委的一番训导,看着专案组的人忙来忙去。女儿被抬回那间黑洞洞的牢房,隐隐约约听见门板哐当响了一下,放在了砖炕上。大概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纪政委挥了挥手,又有两个人拿着一块并不干净的白床单进去,将女儿的尸体罩了起来。塞在他耳朵里的两个蛤蟆时有时无,他断断续续地听到:要对尸体拍照,要把照片归档,然后再火化,要预先和火化厂联系。听到纪政委沉稳果断的声音:“要在干校各连队展开对顽固不化、畏罪自杀的‘5。16’分子胡萍的大批判,各专案组不但不能手软,要进一步加强清查、审讯的火力。”最后,纪政委一挥手,扬起折叠的肥下巴,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眼说道:“林副主席讲了,不把清查‘5。16’分子的运动搞到底,势不罢休,这也要刮十二级台风。”
  胡象终于挪动了自己,像立久的石碾子在泥地中立出圆形印子一样,他觉得自己也在这里留下了一对挺深的脚印。当他往监狱大门外走时,觉得自己又像沉甸甸的麻袋,被笨重地挪动着。
  他又喝酒了,是和历史研究所、文学研究所一群人一起喝的,酒是在附近农村的小卖部里买的,下酒菜就是几把花生米,喝酒的地点是一间小土房。干校在河北大沙河边上散散漫漫地盘踞了很大一块地。在这块地里,除了废弃的监狱作为干校的校舍外,还搭了一排排土房。土房是用干打垒的方法夯起的土墙,房顶上苫着瓦,一排排土房里住着干校的上千男女。有好几间土房已经成了干校学员暗地里喝酒聊天的地方,用他们的话讲,就是“黑酒窝”。天气十分炎热,太阳早已把土房晒透,四面的土墙都热烘烘的,房里像一个烤炉。
  窗开着,挂上一块花布小窗帘,门开着,挂上一块白布小门帘,为的是遮人耳目。贴左墙两张床,贴右墙两张床,中间加一个破木桌,六七个人拿着吃饭的饭碗和喝水的大搪瓷缸喝酒,一斤白干匀到这些老大的家伙里,刚刚淹了底。花生米摊在桌上,你捡一粒,我捡一粒,丢在嘴里嚼着,拿起碗或搪瓷缸相互碰一碰,闷闷地喝上一口。门不大,窗也不大,外面亮亮的,屋里黑黑的,胡象觉得一股酒热均匀地从喉咙、食道、胃口漾向全身,再从脊背、后脖颈、头顶、额头与面孔冒出来,化成一片热汗,接着又从胸脯漾出来,在这里也化成一片热汗。六七个人都冒了汗,蒸发在小土房里,和酒味酿在一起,成了一股难解难分的酒汗味。
  胡象喝着酒,觉出自己的目光直直的,像两根平行的金属棍一样随着头部缓缓地转动着。他的脸黑黑胖胖地悬在空中,短短的板寸头老老实实地蒸发着头油味,粗粗的脖子麻木地支着头颅,肩背在不到两年的干校生活中已经有些驼了,周围几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宽慰着他。历史所的一位副所长是广东人,眼睛有神,但嘴很难看,这时左一句右一句地絮叨着:“凡事想开点吧。”他再也说不出更有力的安慰话,胡象也听不进去更有力的安慰话,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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