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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柳溪)-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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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了许多。东西大街上的两处教堂“神召会”和“救世军”,还象过去那样敲着洋鼓吹着洋号,向路人散发着永远也不停止的耶稣画片和福音书。
  理查德今天穿的是黑色的布道袍,一个带银练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悬在他的腰带上,随着他的走步来回摆动。他的出现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年纪大的教徒还认识他,都向他脱帽鞠躬。他径直走上正街,来到“救世军”的“福音堂”门前。在这正门旁边有一道独扇小门,这里就是县城和乡里人俗称的“美国府”。他轻车熟路,推开小门就顺着石板铺就的甬路朝后院走去。
  红薇边走边陷入沉思。她记起那一年为给蹲大狱的爹求情,魏延年爷爷曾带着她到这里找主持执事牧师刘乐之,就到这座很大的院落来过。现在依然是漫长的甬路,大片的菜地和花畦、果园,依旧是白色的葡萄架在松脆的残雪中矗立着。穿过这条甬路,他们来到了那座红色小门的古老四合院。
  “哦,蓓蒂,托上帝的福,这儿还没有战乱的痕迹。”理查德高兴得眉飞色舞,然后他走上廊庑喊着:“喂,哈啰,乐之!我来了!”
  刘乐之听到这一声喊叫,便从桌前站起身来。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但他高大粗壮的身板仍旧挺得很直。圆胖的大脸,泛着红光。他是一名学者,又是著名的汉学家,他不同于早年理查德那种穷途末路才转为牧师的无业流浪者,他既出身高贵富有,又自愿到这偏僻山城为美国教会来潜心研究中国,所以同行的神职人员和理查德,都非常尊重他。由于他虔诚地忠于职守,这也是理查德把这里的教务放心大胆地交给他的缘故。他探头窗外,一见来人是老友理查德,便惊喜地迎出屋门喊着:“嘿呀,我的老友狄克!什么风把你给刮来啦?”
  理查德和红薇走进屋去。刘乐之和理查德激动得拥抱起来了。
  “呀,亲爱的乐之,你还在继续研究中国古老的文化吗?”理查德指着桌上堆积的书籍。靠墙的书橱里是刘乐之翻译出版的《四书》、《五经》、《二十四史》和关于中国境内的佛教、道教、伊斯兰教、洪门哥老、青红二帮以及落后道门研究的英文出版书。他在中国居鳏四十余年,现在他的腿脚依然利索,还经常深入民间看望教民进行调查情况,他所测绘的地图,详细到每个村庄的大小道路,哪边有一棵树、一口水井,都没有遗漏。
  “是的,狄克,我在写两本书,一本是翻译中国的《易经》①,一本是研究现在日本在占领区推行发展的‘一贯道’②。前一本书帮助我们理解中国的深奥文化——它的宗教迷信和古代人的辩证法;后一本则使我们了解这个一贯道的诡密,进而设法击败他,否则他们就会把我们的教徒夺走,按照他们的模式塑造中国人的灵魂,你说,我抓紧干这件事意义重大不?”
  
  ①《易经》,即“周易”。指《周易》中同《传》相对而言的经文部分。由卦、爻两种符号和卦辞(说明卦的)爻辞(说明爻的)两种文字构成,都是为着占卦用的。最早可能萌发于殷周之际,惟全部经文当系长期积累的产物。共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在宗教迷信的外衣下,保存了古代人的某些朴素辩证法的观点。
  ②一贯道,又名“中华道德慈善会”。反动会道门之一,起源于山东。初名“东震堂”后来路中一承办道务,取《语论》中“吾道一以贯之”,改名“一贯道”,1925年路死后,由张光璧继承,逐渐扩大道务,号称“师尊”。抗日战争期间,张光璧投靠日本帝国主义并为其效劳。日本投降以后,又被国民党反动派控制和利用。解放后,人民政府已明令取缔。
  “当然,当然。”理查德微笑着,眨着他那灰蓝的光亮眼睛,拍着刘乐之的肩膀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咱们的宗教领袖、‘伟大的保罗’穆德先生已明确告诉我,当你八十大寿的时候,他将为你祝寿,并亲自授予你一枚‘海外英雄’的奖章,以表彰你在中国传教为美利坚合众国所做的巨大贡献。”
  “谢谢,也谢谢你带给我这个好消息。但愿我能活到那一天。”
  “你一定能够。中国的好山好水,清新的大自然空气,加上美式的丰富饮食营养,你一定能够活到一百岁。……哦,这是我的教女蓓蒂。”
  “我认识她。不是咱们教徒方有田家的女儿吗?我见过,见过,快坐,快坐。”
  他们三个人在沙发桌前坐下来。刘乐之按了一下桌铃,进来了一个中国堂役,给他们用托盘端来了饮料,牛奶、点心和油栗、瓜子之类的小吃。他们边吃边聊天叙旧。
  红薇此刻一方面考虑她怎样才能尽快地回家,另一方面工作习惯使她很注意他俩的谈话内容。
  “乡下平静吗?”理查德问。
  “不平静!只要一出城,就是共军的势力范围”,刘乐之紧皱着双眉回答着,“要是日军一‘扫荡’,共军边打边跑,他们来回来去跟日军兜圈子,捉迷藏,等日军扑了空,也疲劳了,他们就再转回来,狠狠地伏击日军,把这些军队打得晕头转向,也只好宣布‘扫荡’结束。唉,所以,乡下真不平静,白天老百姓让皇协军押着去修炮楼,碉堡,夜里就跟着八路军的干部、区小队去扒岗楼,破铁路,教务是很难开展的。连作礼拜的时间也难找呀!”他重浊地叹了一口气。
  理查德听他的口气,怕他当着红薇的面说出不满的话,便拦住他说:
  “我的教女想回乡下的家,好走吗?”
  刘乐之本能地看看周围,压低了声音,凑近他俩说:
  “好走。咱有一条交通线。八路军大头目派来人,跟我进行过一次‘统一战线’的秘密谈判,说我是美国人,应该保持中立,让我不要资敌。所以我现在表面上应付日本,内瓤上还得暗中帮助共军。你看见刚才进来的那个堂役了吗?表面上他是‘伯依’①,实际上他是共军派来的交通联络员。让他送就行,你放心,保证平安。”
  
  ①伯依,即“仆人”之意。
  红薇听了刘乐之这番意想不到的话,真是大喜过望,本来她一进这个门口,由于回忆起往昔那些令她不愉快的事,她一直很沉闷,精神也很压抑,现在她突然变得愉悦起来,脸上闪着欣喜的光辉。她急切地问道:
  “我今晚就能走吗?”
  “我的孩子,你真是归心似箭啊。等一等我跟他商量一下,看什么时候走更稳妥些。”
  “乐之先生,我想自己跟他单独商量,可以吗?”
  他想了想,捋着雪白的长胡子说:“我看可以。你去吧,他就在旁边的屋里,那是他秘密办公的地方。”
  红薇高兴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走出大屋去。
  “怎么,狄克,你有了一个倾向于共党的教女吗?”一看红薇走出去,刘乐之好奇地急于问着。
  “是的,这个山野的女孩,我拿她真没办法。自从那年把她带到北平,她一直不安分,逃跑的事你知道了,后来弄回她去,她又参加学运,一直跟着共产党跑。现在她已是中共的地工,日本人把她的恋人逮去枪杀了,她依然不回头,现在她要回老家参加八路,我也就成全她。”
  “哈,什么时候你也成了共产党的同情分子了?”刘乐之摇着一头白发的脑袋,“真想不到啊!”
  “不,中国乡间有句俗语叫‘人随王法草随风’,我现在这么做是顺乎潮流。我们虽然没有明着宣布美日进入对抗状态,可是日本和我国在太平洋上的斗争,还不激烈吗?开战,依我看是迟早的事,在中国,我们也要抗日,对不对?我抱养了三个中国孩子、三种样子,乔治去珍珠港了,根据日益紧张的局势,他希望在那里保卫美国;玛莉是生活派,留在北平过享乐的生活;只有这个蓓蒂,她不怕死,参加了中共地下斗争。也好,这使我多了解中国社会和政治群体的一个重要侧面。我告诉过你,我是用她的行动来写那本《山女驯服记》的。”
  “啊,狄克!你知道我多高兴你来呀,我们除了交换关于教务工作以外,还可以探讨一下整个的世界局势,你说,德国今后向何处去?是不是希特勒要实践他的《我的奋斗》①?日本今后究竟怎样?我们美国又将如何?这些‘战略’、‘战术’问题,我们身处海外孤军‘作战’①的人,起码都应该做到心中有数吧?”
  
  ①《我的奋斗》,德国法西斯头子希特勒的著作。1923年啤酒店暴动失败入狱后开始写作,出狱后写成。内容包括纳粹党的反共反苏政纲和极端种族主义的谬论,叫嚣以武力征服世界,奴役各族人民。是法西斯德国反动统治和疯狂的侵略、战争政策的思想基础。有人认为这部书的全部主题就是为德国取得“生存空间”,征服俄国的东南各省。刘乐之的问话偏重于后者。
  ①穆德习惯把好战的字眼用于教会活动。例如说“传教——作战”,工作计划说成“战略方针”,事工会,说成“军事会议”等等,此处暗示这个刘乐之也是穆德的崇拜者。
  “是的,我这次冒着危险来,就是要和你一块儿探讨探讨这些问题,并且一旦我国参战,我们将如何应付未来的局势,都应该好好议论一下。”
  于是他俩便进入了情况、发展和可能的结局探讨。
  在他俩热烈交谈国际形势探讨应付办法时,红薇已在刘乐之隔壁的那间光线暗淡的屋子里,跟那个秘密交通联络员正谈着回家的路线和走的方法。
  “我认识你,你不是红花峪的方红薇吗?”那交通员闪着狡黠的目光笑着说。
  “啊!你是谁?!”红薇惊讶地张大眼睛。
  “你跟秋香相好吧?我是她那口子。我是小水峪的人。那不是你姥姥家的村儿吗?那一年你去‘丁麻黄’的药铺赊药,在河滩上我见过你,你和秋香,就是在那儿分手的,你就上了那美国毛子的马车了,是吧?”
  她想不到刚一踏上故乡的土地就碰见了她童年最要好的小伙伴秋香的丈夫,她真是高兴极了,那青年异常坦诚,很痛快地告诉红薇:
  “我小名叫结实,现在的大名叫岳光。一说你就知道了,秋香自小跟姥姥家住那处‘养老腾宅’①的房子,腾宅—就是给我家腾,所以现在我们就还住在那处老宅上,你认识,你去过的。”
  
  ①养老腾宅,这是农村民间常用的一种交换方法。多用于孤寡户。某家负责对老人奉养,老人故去,房子即归这家所有。俗称“养老腾宅”。
  说起了童年往事,他们的感情和关系立刻就融洽和亲切起来。她照例打听秋香的情况,岳光用诙谐的语言说:
  “她壮实的跟母牛一样,如今她是小水峪的妇救会主任,整天领着妇女做军鞋、破路,忙得腚不沾炕,可总是那么美滋滋的。我们有一个男孩儿,三岁了。红薇,我也问问你,你结婚了吗?”
  这一问又勾起红薇的伤心事。她本来在回遵化的路上,打定主意隐瞒大波牺牲的事,可是她碰见了秋香的女婿,她不能不说实话了。她讲述了李大波的被捕被杀经过。她抑制不住地又哭了。
  岳光也很难过,但他抑制了悲痛,劝慰着红薇。“死了当然很不幸,但革命嘛,自然就难免牺牲,只有我们加紧干吧。”
  哭过一阵,她想起老杨和冀原对她说的话,马上止住了哭泣,要求岳光给她保守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家里人。然后她就从衣襟的贴边里取出了那封席眉儿、笤帚苗儿大小的介绍信,交给岳光,请他这位联络员,把这信捎到区委,她先回家一趟,然后就去报到。岳光当即应承下来,答应明早去看有没有顺路的大车。岳光笑着说,“你放心,我保证你平安到家,绝不会有什么闪失,你要是出点差错,秋香也不答应我呀!”
  这岳光并不是一般的庄户农民,他自小上学,十八岁时毕业于城里的教会学校汇文中学,上学期间就跟刘牧师的关系不错,能说一口流利的标准伦敦英语,他本可以由教会送他到美国留学深造,但就在这时战火烧到了他的家乡。他放弃了出国镀金的前途,毅然参加了革命。在这关键时刻,通过他巧妙地利用了这个美国教会的老关系,把这所教堂当成了秘密交通站,他自己也隐蔽在这里做了党的秘密交通联络员。他通过马兰峪的关卡,送走不少出关去东北的同志,也迎来不少关外到关内休整、开会的同志。
  那一晚,在这座位于燕山山脉之麓的山城中这座小小教堂的后院——被乡间人称作“美国府”的两间屋宇里,秘密地进行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谈话。
  红薇起得格外早,岳光已在南大街一家起伙店找到一辆顺路的大车。吃罢早饭后就启程。红薇便和理查德刘乐之告别,离开了教堂。她跟着岳光赶到起伙店的时候,骡车已经套好。上面装的全是硬纸壳的药箱。原来红薇搭乘的竟是小水峪中药铺掌柜“丁麻黄①”雇的大车。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她为了治妈妈的月子病,就一口气跑到“丁麻黄”的药铺赊药,十一岁小红薇说了不少好话,还说粜了谷子就还账,可是被“丁麻黄”一口回绝了。这时在河滩上正好停着本城首富、保安团总“花狸豹”张金斗和理查德的马车,他俩谎称能给她治病的好药,才把她诓到车上,一直带到北平的景山公馆。就是这件偶然的事,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她走到大车跟前时,看见丁麻黄已经坐在车厢里。她一看见他那张有两撇小黑胡的脸,立刻就在心里填满了愤恨。
  
  ①“丁麻黄”,麻黄是一位中药的药名,这人脸色发黄、又有麻子,便得此绰号。在《功与罪》中已有描写。
  一路上还要过敌人的岗楼、卡子口,气氛比较紧张,好几位客人都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的情况,没人说话。一路鸦雀无声。
  田野迷漫的晨雾渐渐散去。庄稼小路上偶尔有一两个老人背着箕筐拾粪。到处是敌占区肃杀的景象:公路两侧,每隔三里就有一处敌人新修的碉堡岗楼。每到一处关卡,丁麻黄和车把式就要向岗楼的伪军陪着笑脸作揖打恭,扔给他们一盒两盒烟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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