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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庭院深深-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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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工作似乎并不适合你。”他本能的说。
“我希望你的意思不是要开除我。”她有些受惊的说,大眼睛里带着抹忧愁,祈求的看着他。
“哦,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急的说。“我只是觉得,这工作对你而言太苦了,你看起来很文弱,恐怕会吃不消。”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片刻,再扬起来的时候,她的眼睛显得更清亮了。她放开了蹙着的眉梢,唇边浮起一个可怜兮兮的微笑。这微笑竟比她的蹙眉更让柏霈文心动。她微笑着,自嘲似的说:“我做过更苦的工作。”“什么工作?”她沉默了。半晌,她才重新正视他,她唇边依然带着笑,但脸上却有股难解的、鸷猛的神气。
“请不要问吧,柏先生。您必须了解,身体上的苦不算什么,在这儿工作,我精神愉快。我是很容易找到其他非常轻松的工作的,但是,我还不想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让自己的生命被磨蚀得黯然无光。”
柏霈文心里一动,这是一个女工的谈吐吗?他紧紧的看着她,问:“你念过书吗?”“高中毕业。”高中毕业?想想看!她竟是一个高中毕业的女学生!却在晒茶场中做女工!他惊讶的瞪视着她,觉得完全被她搅糊涂了。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呢?难道她仅仅是想在这儿找寻一些生活的经验吗?还是看多了传奇小说,想去体验另一种人生?“既然你已经高中毕业,你似乎不必做这种工作,你应该可以找到更好的职业呀!”
“我找过,我也做过,柏先生。”她笑笑,笑得好无力。“正经的工作找不到,我没有人事关系,没有铺保,没有推荐,高中文凭不像你想像那样值钱。另外,我也做过店员、抄写员、女秘书,结果发现我出卖的不是劳力、智力,而是青春。我还做过更糟的……最后,我选择了你的工厂,这是我工作过的,最好的他方了。”他沉吟了一会儿,凝视着她那张姣好的脸庞,他了解了一个少女在这社会上谋职的困难,尤其是美丽的少女,陷阱到处都是,等着这些女孩跳下去。他在心底叹息,他惋惜这个女孩,章含烟,好雅致的名字!
“工作对于你是必须的吗?”
“是的。”“为什么?”“还债。”“还债?你欠了债吗?你的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她颓丧了下去,坐在那儿,她用手支着颐,眼珠更深更黑了。“我从小父母就死了,我已经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样子,我被一个远房的亲戚带到台湾,那亲戚夫妇两个,只有一个白痴儿子。他们抚养我,教育我,一直到我高中毕业,然后,他们忽然说,要我嫁给那个白痴……”她轻笑了一下,看着柏霈文。“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我不肯,于是,所有的恩情都没有了。我搬出来住,我工作,我赚钱,为了偿还十几年来欠他们的债。”
“这是没道理的事!”柏霈文有些愤慨的说。“你需要偿还他们多少呢?”“二十万。”“你在这儿工作一个月赚多少?”
“一千元。”天哪!她需要工作多久,才能偿还这笔债务!他看着章含烟,后者显然对于这份命运已经低头了,她有种任劳任怨的神情,有种坦然接受的神态,这更使柏霈文由衷的代她不平。“你可以不还这笔钱,事先他们又没说,抚养你的条件是要你嫁给那白痴!在法律上,他们是一点也站不住脚的。你大可不理他们!”“在法律上,他们虽然站不住脚,在人情上,我却欠他们太多!”她叹了口气,眉峰又轻蹙了起来。“你不懂,我毁掉了他们一生的希望,在他们心目里,我是忘恩负义的……所以,我愿意还这笔钱,为了减轻我良心上的负荷。”抬起睫毛来,她静静的瞅着他,微向上扬的眉毛带着股询问的神情。“人生的债务很难讲,是不是?你常常分不清到底是谁欠了谁。”柏霈文凝视着章含烟,他欣赏她!他每个意识,每个思想都欣赏她!而且,逐渐的,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惊喜的情绪,他再也没有料到在自己的女工中,会有一个这样的人物!像是在一盘沙子里,忽然发现了一粒珍珠,他掩饰不了自己狂喜的、激动的心情。站起身来,他忽然坚决的说:
“你必须马上停止这份工作!”
“哦?先生?”她吃惊了,刚刚恢复自然的嘴巴又苍白了起来。“我抱歉我晕倒了,我保证……”
“你保证不了什么,”他微笑的打断她,眼光温柔的落在她脸上。“如果你再到太阳下晒上两小时,你仍然会晕倒!这工作你做不了。”“哦?先生?”她仰视着他,一脸被动的、无奈的样子,那微微颤动着的嘴唇看来更加可怜兮兮的了。
“所以,从明天起,你调在我的办公室里工作,我需要一个人帮我做一些案头的事情,整理合同,拟订合同,签发收据这些。等会儿我让老张给这儿添一张办公桌,你明天就开始……”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出乎柏霈文的意料,她脸上丝毫没有欣喜的神情,相反的,她显得很惊惶,很畏怯,很瑟缩,又像受了伤害。“哦,不,不,先生。”她急急的说。“我不愿接受这份工作。”“为什么?”他惊异的瞪着她。
她闭上了眼睛,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眼里已漾满了泪,那眼珠浸在泪光中,好黑,好亮,好凄楚。她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我抱歉,柏先生,你可以说我不识抬举。我不能接受,我不愿接受,因为,因为,……”她吸了一口气,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一直流到那蠕动着的唇边。“我虽然渺小,孤独,无依……但是,我不要怜悯,不要同情,我愿意自食其力。我感激你的好心,柏先生,但请你谅解……,我已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份自尊。”说完,她不再看柏霈文,就冲到门边。在柏霈文还没有从惊讶中回复过来之前,她已经打开门跑出去了。柏霈文追到了门边,望着她那迅速的,消失在走廊上的小小的背影,他不禁呆呆的怔在那儿。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提议,竟反而伤了那颗柔弱的心。可是,在他的心灵深处,他却被撼动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是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被撼动了。
12
含烟躺在她那间小屋的床上,用手枕着头,呆呆的看着天花板。蒸人的暑气弥漫在这小屋中,落日的光芒斜射在那早已褪色的蓝布窗帘上。空气中没有一丝儿风,室内热得像个大烤箱。她颈项后面已经湿漉漉的全是汗,额前的短发也被汗所濡湿了。身子底下的棉被也是热的,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一炉温火上。她翻了一个身,把颈后的长发撩到头顶上,呼出一口长气,那呼出的气息也是炙热的。凝视着窗外,那竖立在窗子前的是一家工厂的高墙,灰色而陈旧的墙壁上有着咖啡色的斑痕和雨渍——没有一点儿美感。这个午后是长而倦怠的,是被太阳晒干了的,是无臭、无味、无色的。
今天没有去上班,以后的日子又怎么办呢?不去上班,是的,柏霈文已经表示她不是个女工的材料,她再去只是给人增加负担而已。她绝不能利用一个异性对自己的好感来作为进身之阶,柏霈文给她的工作她无法接受,非但如此,那茶叶加工厂也不能再去了,她必须另谋出路。是的,出路!这两个字多不简单,她的出路在哪儿呢?横在门前的,只是一条死巷而已。从床上坐起来,浑身汗涔涔的,说不出有多难受。她想起苏轼的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想必那女孩不是关在这样一间闷腾腾的房里,否则,要冰肌玉骨也做不到了。她叹息了一声,什么诗情,什么画意,也都需要经济力量来维持啊!现实是一条残忍的鞭子,它可以把所有的诗情画意都赶走。站起身来,她打开后门,那儿是个小小的天井,天井中有着抽水的帮浦,这儿没有自来水,只能用帮浦抽水。天井后面就是房东的家,她这间小屋是用每月二百元的价钱租来的。事实上,这小屋是房东利用天井的空间,搭出来的一间屋子,且喜有两个门,一个通天井,一个通一条窄巷,所以,她还能自由出入。到了天井里,她抽了一大盆水,拿到小屋中,把整个面孔浸在水中,再把手臂也浸在水里,那沁凉的水带来了丝丝凉意。她站直身子,室内没有穿衣镜,她拿起桌上的一个小镜子,审视着自己,那凌乱的头发下是张苍白的脸,失神的大眼睛里盛满了落寞,放下镜子,她长叹了一声。坐在桌前,她拿起一支笔来,在一张纸上写:
“我越贫穷,我越该自重,我越微贱,我越该自珍,我越渺小,我越该自惜!”写完,她觉得心中舒畅了许多,连那份躁热感都消失了不少。梳了梳头发,换了件浅蓝色的洋装,她决心出去走走。可是,她还来不及出门,门上已传来一阵剥啄之声,她怔了怔,谁会来看她?她这小屋中是从没有客人的。
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她就更加惊讶了,门外,一个男人微笑的站在那儿,挺拔,修长,整洁……这竟然是柏霈文!“哦,”她吃惊的说:“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您会……”“你这儿实在不大好找,”柏霈文微笑着说,不等含烟请他,他已经自顾自的走了进来,不经心似的打量了一下这间简单的房间,他继续说,“车子开不进来,我只好把它停在巷子口。”“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含烟问,关上了房门,走到桌边帮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对不起,只有开水。”
“啊,是很不容易,”柏霈文说,斜靠在桌子上,注视着含烟。“我找蔡金花,蔡金花找颜丽丽……”他紧紧的盯着她。“为什么今天不来上班?”他的声音低而沉,那微笑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逼人的光芒,直射在她脸上。
“哦!”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跳,他的眼光使她瑟缩。“我辞职了,先生。”她低低的说。
他瞅着她,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里带着责备,带着研判,带着薄薄的不满。转过身子,他看到了桌上的纸张,拿起来,他注视着上面的字迹。好一会儿,他才放下那张纸,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她。“我们谈一谈,好吗?”
“是的,柏先生。”她说,微微有些紧张。
他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望着她。她无奈的轻叹了一声,也在他对面的床沿上坐下了,因为这屋里只有一张椅子,抬起眼睑,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她脸上的神情是被动的。
“为什么要辞职?”他问。
“你说过,那工作对我不适合。”“我有适合你的工作。”
“先生!”她恳求的喊了一声。
他把桌上那张纸拿到手中,点了点头。
“就是这意思,是不是?”他问,盯着她。“你以为我是怎样一个人?把你弄到我的办公厅里来作花瓶吗?你的自尊使你可以随便拒绝别人的好意吗?结果,我为了要帮助你,反而让你失业了,你这样做,不会让我难堪吗?噢,章小姐,”他逼视着她,目光灼灼。“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含烟瞪视着他,那对眸子显得好惊异,又好无奈。蠕动着嘴唇,她结舌的说:“哦,柏先生,你——你不该这样说,你——你这样说简直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是欲加之罪,”柏霈文正色说。“你使我有个感觉,好像我做错了一件事。”“那么,我该怎样呢?”含烟望着他,那无可奈何的神态看起来好可怜。“接受我给你安排的工作。”柏霈文一本正经的说,他努力克制自己,不使自己的声音中带出他心底深处那份恻然的柔情。“哦,柏先生!”她的声音微颤着。“我不希望使你不安,但——但是,柏先生……”
“如果你不希望使我不安,”柏霈文打断了她:“那就别再说‘但是’了!”“但——但是——”“怎么,马上就又来了!”他说,忍不住想笑,他必须用最大的力量控制着自己面部的肌肉,使它不会泄漏自己的感情。她凝视着他,有点儿不知该如何是好,这男人使她有种压迫感,她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是那样的高大,他是那样充满了自信,他又那样咄咄逼人。在他面前,她变得渺小了,柔弱了,没有主见了。“好了,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怎样?”柏霈文再紧逼了一句:“你明天来上班!”“哦,先生,”她迟疑的。“你是真的需要一个助手吗?”
“你是怕我没工作给你做?还是怕待遇太低?”他问。“哦,对了,我没告诉你待遇,你现在的身分相当于秘书,当然不能按工资算。我们暂订为两千元一月,怎样?”
她沉默着,垂下了头。
“怎样呢?”他有些焦灼,室内又闷又热,他的额上冒着汗珠。暮色从窗口涌了进来,她坐在床沿上,微俯着头,黄昏时分的那抹余光,在她额前和鼻梁上镶了一道光亮的金边,她看来像个小小的塑像——一件精工的艺术品。这使他更加恻然心动,更加按捺不住心头那股蠢动着的激情,于是,他又迫切的追问着:“怎样呢?”她继续沉默着。“怎样呢?怎样呢?”他一叠连声的追问。
她忽然抬起头来,正视着他。她的眼睛发着光,那黑眼珠闪烁得像星星,整个脸庞都罩在一种特殊的光彩中,显得出奇的美丽。她以一种温柔的,而又顺从的语气,幽幽柔柔的说:“你已经用了这么多言语来说服我,我除了接受之外,还能怎样呢?”柏霈文屏息了几秒钟,接着,他的血液就在体内加速的奔窜了起来,他的心脏跳动得猛烈而迅速,他竟无法控制自己那份狂喜的情绪。深深的凝视着含烟,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面前坐着的是个百分之百的女性,而自己正是个百分之百的男人。他被吸引,被强烈的吸引着,他竟害怕她会从自己手中溜走。在这一刹那,他已下了那么大的决定,他将不放过她!她那小小的脑袋,她那柔弱的心灵,将是个发掘不完的宝窟。他要做那个发掘者,他要投资下自己所有的一切,去采掘这个丰富的矿源。
接下去的日子里,柏霈文发现自己的估计一点也不错,这个女孩的心灵是个发掘不完的宝窟。不止心灵,她的智慧与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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