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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死者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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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我得跟一群什么样的家伙一块儿干!”局长向阿盖耶夫抱怨说,“一群偷鸡摸狗的下流坯。他根本没在军队干过。没干过吧?’
“健康不合格,”小警察接着胳肢窝说。
“因为你是个蠢货。可你却当上了警察,没有选择余地啊。千斤重担,人力单薄啊。够了!站在街上去。注意警戒,别忘了条令!”
局长捧起瓦罐,犹疑了一阵,最终还是喝了起来。喝完,把罐子重又放到长凳脚下。
这时,阿盖耶夫已经把靶第二只靴子钉好了。局长穿它时费了好大的劲儿。
“这就是另—码事了,坚实多了!否则……”
局长在院子里踱起步来,靴跟踩在石头路上澎嘭作响。阿盖耶夫看着局长的皮靴——在新处境中的第一件成品。心中不觉惆怅起来。他因为自己给德国走狗效劳而鄙视自己,但他的命运却又完全掌握在这条走狗手里。尤其是他的伪装一下子就给看穿了,几乎被揭露得一丝不挂,这就使阿盖耶夫在警察局,特别是在这个前坦克手的局长面前,一筹莫展了。怎样才能跟局长搞好关系,既不引起他的恼怒,又不毁掉自己呢?阿盖耶夫无缘故翻弄着工具.一件件地摆在小破桌上,一边偷偷地瞧着走来走去的局长。
突然,局长停在他的面前。
“你的姓名?”
阿盖耶夫立时紧张起来,不知该怎样对付这个警官——是按铁路员工证件回答呢,还是照本实发?
“证件上有,我姓巴拉诺夫斯基……”
“见鬼,就算是巴拉诺夫斯基吧。对于我们来说反正都是—样。你要参加警察局的工作。”
阿盖耶夫不禁用惊恐的目光瞧着局长坚定不移的神态。尽管局长口气不容置疑,但却在等待阿盖耶夫的答复——同意还是拒绝。阿盖耶夫动了动伤腿的膝部。
“什么警察局啊!腿伤成这样!连走路都十分艰难,只能在房前屋后打转悠……”
“没关系,会好的!”
“什么时候开始?”阿盖耶夫说,由衷地气恼起来。
德罗兹坚科把制帽推向一边,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走,到屋里去谈!”
阿盖耶夫不知巴拉诺夫斯卡亚在哪儿(她从早起就一直没露面),只好慢慢起身,朝房门口走去。厨房口没有上锁,整洁的餐桌上用一方清洁的布巾蒙着盘子和奶罐,旁边放有一小块面包——显然,这是给他准备的早餐。但女主人却不见踪影。
“这里没别人吗?”德罗兹坚科打开通往里间的门,检查着,“没人。听我说!”局长朝阿盖耶夫跨近一步说,“想活下吗?”
阿盖耶夫迟疑着,不知该怎样回答局长的问题,更不明白这个德国秩序的卫道士到底想干什么。
“那当然……还用说……”
“我能帮你的忙!”局长兴高采烈地说,“我帮你一回了,还要帮你第二回。不管怎么说,咱俩都是军人,应该互相照顾。否则……你自己明白!德国人可不是闹着玩的。怎么样,同意吗?”
“多谢,”阿盖耶夫闪烁其词地回答说。他知道,谈话还没有结束,要紧的事还在后面呢。
“你应该配合我们。”
“那还用说……”
“太好了!”局长高兴了,“那好……履行个简单的手续。坐下。”
他手扶弯椅背,俨然以主人架势邀阿盖耶夫入坐。阿盖耶夫仍然不摸头脑,迟迟疑疑地坐下了。德罗兹坚科从马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封面烫有帆船的可能是战前印制的旧记事簿。
“来,履行个简单的手续。你知道,德国人的官僚习气比咱们还厉害。他们不管什么都要登记履行手续。这儿是空白页,这儿是铅笔……我说你写!”
阿盖耶夫困惑犹豫了一会儿,但终于按过写秃了的铅笔,拿在手中把玩着。他已经明确意识到,不论写什么都不是好事,但却不知道如何拒绝。这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他完全想不出推托的理由。
“你写:我,巴拉诺夫斯基……你的名字是什么?奥列格,奥列格就奥列格……写吧,奥列格·巴契科维奇,特此保证在一切必要的问题上进行秘密合作。写完了吗?怎么,不同意?”局长见阿盖耶夫拿着铅笔没动,突然警觉地问,“你别玩斜的!你没有别的出路。战线在莫斯科城下,而德国人却在邻街上……稍有不服,就送你进战俘营。”
阿盖耶夫几乎没听对方说些什么,只是紧张地考虑该怎么办。当然,阿盖耶夫不可能不明白同意签名的毁灭性后果。一个签名,足以毁掉他的—生。可要是拒绝呢,同样要冒失掉生命的危险。德罗兹坚科两手握住椅背,紧盯着他,又开始口述了,根本不给他喘息或思考犹豫的时间。
“写吧,写吧:同警方及保安机关和德国保安处进行秘密合作。就这些!写了吗?签上姓名和日期。”
现在,阿盖耶夫对这个握有生杀大权的德国走狗,对他那皱皱巴巴的、遗有手指痕迹的记事簿以及他阿盖耶夫自己,都充满了仇恨。他在结尾处胡乱勾勒了一下,写上了日期。
“完满无缺!”德罗兹坚科高兴地说,“你帮助我们,我们帮助你,两不欠帐。只是这里……姓氏要签得清晰些。巴—拉诺夫一斯基!这就好。这是另一回事喽。啊,还有代号呢!”德罗兹坚科突然补充说:“想个什么代号呢?”
“什么代号啊?”
“啊,你可真是个老天真!不明白?为了秘密接头!……想个什么代号呢?”
阿盖耶夫耸耸肩膀。他的脑子已经麻木了——可能,这一上午发生的事真的使他成了傻瓜。
“你不明白?笨到如此地步?你很快会聪明起来的。行,你的代号就叫‘笨蛋’吧。”
“嗯,啊……可我能帮你们什么呢?”阿盖耶夫竭力保持镇静;克制着手指的抖动,问道。“我在这里谁都不认识,哪儿都不去。”
“没有关系!”局长断然地说,匆忙把记事簿住蓝马裤兜里一塞,“你是修鞋的,会有人来的。他们要到你这里取得联系。”
“他们是谁?”阿盖耶夫近乎天真地问。
“布尔什维克,还有谁?!来自林子里的人。现在他们在森林里安营扎寨了。你可以晚间给我们个消息。我会来的。明白吗?”
“可是,您知道……”
阿盖耶夫全身心地讨厌这个卖国贼对他的役使,同时知道这将会带来严重后果,但他不知怎样才能避开这场灾祸。看来,要想纠正一下,已经晚了。德罗兹坚科用一双凑得很近的小眼睛,凶狠地盯着阿盖耶夫,似乎在穿透他的混乱的思路窥探他的隐秘似的。
“怎么,害怕了?怕布尔什维克吗?别胆怯!你是有靠山的——全区的警察!德国保安处!德国军队!布尔什维克反正要完蛋,用不多长时间啦。”
“不过……”
“没有什么‘不过’,应该说‘正是’!德国人包围了莫斯科。冬季之前战争就要结束。”
“是啊——啊!”
阿盖耶夫长叹一声,但只是为了打破郁闷的沉默。他心相,要是这个人再过五分钟不离开这间厨房,他俩很可能在此同归于尽。他甚至朝炉后瞅着,搜寻沉重之物——炉叉、火钩等等,不过同时他也注意到了窗外,那个浅头发的小警察正在恬不知耻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室内的一举一动。
幸好德罗兹坚科很快就滚蛋了。临别时他说还要再来,甚至友好地同他握了握手。阿盖耶夫送走警察之后,一屁股坐到械树下的长凳上,心想,这下可算陷进了泥坑,至于怎样自拔,他竟—筹莫展。该死的伤口!全都给毁了!要是他能跑能跳,他早就远远离开这该死的小镇和它的警察局以及这个坦克部队的败类了。也许,他会长眠于地下,但他的名字是清白的,而现在他简直不知如何洗刷这法西斯的污泥。
第七节
很可能,他在槭树下坐了很久,为这倒霉的早晨发生的噩梦事件而痛苦万分。但早晨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太阳已经从邻舍的屋后升起,放射出温暖的光亮——尽管整个院子仍然笼罩在树木的浓荫里。女主人一直不见踪影,看来她是走了。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当然,这是她的事,阿盖耶夫既无可能,也无强烈愿望去窥伺别人的隐秘——他自己的麻烦事已经够多的了。这样,当一位身穿绿线衣的年轻姑娘静悄悄地来到时,阿盖耶夫只是茫然地抬头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而来。
“我把皮鞋带来了……”
姑娘手中的一双浅色皮鞋,使阿盖耶夫忆起来者是昨日才认识的玛丽亚,并且意识到他现在的职业是什么。他是修鞋匠,因此他就负有一定的必须完成的责任。
阿盖耶夫跛着脚走进鞋亭,悄声地坐下,甚至连瞧都没有瞧一眼站在面前的姑娘。
“给我瞧瞧,哪儿坏了?”
“您看,破得不怎么厉害。”
心事重重的阿盖耶夫草草地检查着皮鞋:在脚弯处有块不大的洞,钉上一块补丁就可以了。他在基里尔神甫的工具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块软皮子,然后用刀子斜着割下柳树叶大小的一块。姑娘一直站在那里。
阿盖耶夫说:“您请坐。现在马上就补。”
阿盖耶夫穿针引线工作起来,玛丽亚静静地坐在一旁,看阿盖耶夫一针针地缝着补丁。活儿并不难做,但把两只手指伸进鞋里的阿盖耶夫,却笨拙得要命,很快就给针扎破了手。
玛丽亚说:“该戴上顶针。”
“什么顶针?”
“顶针就是顶针,女人缝厚东西时都得戴它。”
阿盖耶夫颇有兴趣地看了对方一眼,这是一位未经日晒、皮肤娇嫩、戴着小小耳环的姑娘。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姑娘不是本地人,很可能同他一样,是被噩梦般的战争偶然抛到这里来的。
“在这儿住很久了吗?”他悄声问道。
“我吗?从6月份起,两个多月了。您问这个于什么?”
“没什么,我看您不象本地人。” 。
“您也不是本地人呀。您怎么知道我不是本地的呢?”
“那您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本地人呢?”他一边低头补鞋,一边问道。
“维拉告诉我的。就是昨天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姑娘。”
“维拉是本地人喽?”
“差不多吧,”玛丽亚叹口气说,用手拽着膝盖上的长外衣下摆,“她是老师,在学校教过书。我是明斯克人,头脑一热就来了。现在是插翅难逃了。”
“来这儿走亲戚的?”
“是呀。维拉是我的堂姐,长住这里,房东是白铁匠卢卡什,就在邻街上。维拉的丈夫上了前线,她现在领着两个孩子过。”
“是的,不容易。这种年月,又带着孩子,”阿盖耶夫低声议论说,细心地修补着手里的鞋。他想把活计干得漂亮些,但结果并不理想,针脚大小不一,皱皱皱巴巴,最主要的是,衍针非常吃力。
看来,玛丽亚也发现了这一点,抱歉地说:“难缝吗?我绘您增添了麻烦……”
“没什么,能对付上。”
“那当然,您还是学徒嘛,一切都会好的。”
阿盖耶夫有些惊异地看了姑娘一眼。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那有什么难的。您算什么修鞋匠啊?大概是军官吧……”
“又是这一套,”阿盖耶夫被姑娘的话刺痛了,不愉快地想。仅有的第二个顾客同样怀疑他的鞋匠手艺,一眼就看出他的军官身分,——这样下去可是不成啊!得赶快想个办法。也许要把胡子留长些?再不就是抓紧练练这可恶的修鞋手艺,他没想到,这门行当竟这样棘手。
“你在明斯克是干什么的?”姑娘的洞察力使阿盖耶夫有些恼羞成怒,不禁粗鲁地反问道。但姑娘并未生气。
“在师范学院学习。想当数学教员。唉,看来是当不成喽。”她说,面色阴沉下来。
“那可不一定。要紧的是,挡住他们别再推进。”
阿盖耶夫的信任语气,使姑娘激昂起来,她说:“是吗?您这么看?听说在斯摩棱斯克已经挡住了,还夺回了一座城市。可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虐杀犹太人吗?”
“全给枪毙了。先是告诉他们,要赶到城里去,让带上细软和够三天吃的干粮。可是当天就在泥炭地里给枪毙了。干吗要带三天的干粮啊?”
“那是为了不让犹太人猜到真正的去向,”阿盖耶夫这样推测德国人的意图。
玛丽亚吃惊了:“噢,您的头脑真好使!我就猜不出。我想啊想的,德国人也不傻啊,考虑事情滴水不漏,可干吗要带干粮呢?那些食物跟死者一起都扔进了大坑。”
“干坏事,不需要智慧,”阿盖耶夫说,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起姑娘的面庞。一张年轻稚气的面孔,灰色的大眼睛流露出忧郁神情——显然,是流落在此造成的。“父母都在明斯克吗?”
“只有母亲。6月17日她到斯塔夫罗波尔看姨妈去了。说不上她是不是回家了。”
“怕是来不及了。”
“粹不及防。谁都没有想到,战线会推移得这么快。一泻千里。”
“是啊,前线不妙啊,血腥的厮杀。”
“您是在前线上吗?”她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一股强烈的好奇神情,朝阿盖耶夫点头问道。
“在前线怎么啦?”
“在前线受伤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拄着手杖。昨天看见的。我在街上偷偷瞧见的。”
“是这样啊!你还会偷偷地看啊?”
“不,我不是故意的。我打街上过,正值您拄着手杖在院子里走。瘸得非常厉害,我都开始可怜您了。”
阿盖耶夫困窘地沉默着。今天发生了同警察局长那一幕之后,阿盖耶夫也觉祖自己可怜,现在玛丽亚的同情使他感动。
“没什么,没什么。会好的,”阿盖耶夫粗声地安慰着姑娘,也安慰着自己。他已经缝完了补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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