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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死者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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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丽亚……”

  “我看见你了,瞧!看见你在凉亭里怎么坐着,显得那么不满意,怒冲冲的。瞧,往这儿看。”

  她把他领到木箱后房顶斜坡处,在那里挨着 架有一个火柴盆大小的小洞,从那儿能望见凉亭和靠街道一侧的院子一角。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指着打开的木箱和里面的一大堆深色封面的书籍、合订一起的发黄的旧杂志、一些文件、一摞摞软封皮书页还未裁开的印刷品。

  “书啊,你知道吗!”

  玛丽亚跪在木箱旁,掏出一本厚厚的、漂亮封皮上印有沙皇徽章的大开本书。

  “瞧,《俄国:祖国地理全貌》。谢苗诺夫主编。我们家也有过同样的—本,父亲外出专察总要随身携带。瞧,这是讲述贵族生活的席勒—米哈伊洛夫三卷集,我曾经读过,都读入迷了。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魔鬼〉。而杂志很多啊!”

  他跟着玛丽亚也开始在木箱里翻腾那堆得杂乱无章的各种杂志合订本,还有一册又重又厚的1916年《田地》杂志合订本。合订本的第一页上印着一帧图画: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身穿豪华漂亮的绣花上衣,胸前垂挂缨珞项链,一群背上长着双翅的天使簇拥着,天使们手捧杂志飞翔。下面印有杂志发行人的姓名:A.Ф.马尔克斯,以及杂志创刊第四十七年等字样。阿盖那夫随手翻了翻断插图丰富的合订本。他重又嗅到了战争气昧:上而赫然印着一幅军事行动地图,绘有从里加到甚什尼约夫、外高加索以及德黑兰附近的战线,接着是一幅幅所谓“北地救护”的照片,上面有一群群农民和士兵妻子、阵地上的炮队等。在美丽的花体字标题“永垂不朽”下面,排列着几排军官照片,他的目光停留在这上面,看到:胡须上翘的克拉别上校,巴尔科夫斯基上校,戴着时髦的夹鼻眼镜的连茨中校,浓眉下射出严峻目光的古萨科夫大尉,哀伤、冷漠的基巴连科上尉。还有几排只有邮票大小的小照片。

  “这是什么,阵亡的人吗?”玛丽亚俯向他身边。

  “阵亡的人……”

  他注视这些人的面孔足有一分钟,心想:瞧,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可是如今却旧事重演了。俄国的指挥官、校官尉官们又在牺牲,又死在同样的德国人之手,而且几乎仍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些地方。与这些蓄胡须、佩带肩章的官员不同的,只是今天这些人的照片没有印在报刊上,很多人牺牲得无声无息,不知葬身之处在何方。还说什么呢,人的生命贬值了,大概还会贬值得更低。战争变得更加残酷,要求作出的牺牲要多出很多倍。过去那场战争进展缓慢,死气沉沉,经过几年仍在原地踏步。难道它能与今天的战争相提并论吗……

  “瞧这个漂亮男孩!”玛丽亚指着一帧照片惋惜地说,“长得象你。”

  “奥里金中尉,”阿盖耶夫读道。他仔细端详这个性情温厚的青年那张年轻、没有胡须的面孔,他佩带着肩章,胸前挂着十字章,肥厚的唇边挂着隐约可见的微笑。他在想什么?二十五年前这个中尉在临阵亡之前有什么感受?这些,任何人也说不出,正象任何人也不会记得这个年轻中尉一样。

  可是,再过二十五年会有人记得他们吗?

  这本偶然看到的杂志勾起了阿盖耶夫的缕缕哀思,也许自从来到这一地区他还是第一次想到自己在这场战争中不可避免的牺牲。也许有的人能躲过这种厄运,能等到胜利到来,可是他却未必有这种运气。厄运离他太近了,他经常窥探到它的黑色大口,以致根本无法抱有生还的希望。

  “你快看哪,《片断》滑稽杂志,”玛丽亚说,一副活泼轻松、无忧无虑的神情,“认得出来吗?”

  “是契柯夫?”

  “契柯夫.安东·巴甫洛维奇,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坐在大车上,多滑稽!是善意的漫画!”

  借助气窗透进的黯谈日光,他们久久地在木箱里搜寻,翻看书籍,浏览旧杂志。杂志的内容在很多方面都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不同的画页上先后出现挂满勋章的将军,身穿绣金制服的宫廷侍从长和元老大臣,华服盛装、珠光宝气的上流社会贵妇,省长,早巳过去的战争时代的蓄着胡须的军官和低级军士。古老的纸张散发出勉强可以闻到的腐朽气味,纸上的灰尘使他们不时打着喷嚏。太阳从天空越来越经常、越持久地露出,透过阁楼的气窗划破黑暗,投进光灿夺目的光线,在地板上映出一个斜斜的方形。变得暖和些了。周围是一片死寂。他们再次不顾动荡不安的现实,躺到被褥上。玛丽亚热烈、坦诚地喃喃低语着什么,阿盖耶夫已经不去思考她话中的混乱意义,重又忘情于突发奔放的情欲之中,直到他突然被睡魔攫住,昏昏睡去。当他一觉醒来,只见玛丽亚蜷缩成一团,与他并排躺着。窗外射进的日光已经不见了,窗子在落日余晖的返照下勉强可见。阿盖耶夫心想,这样下去会错过莫洛科维奇的来访,于是悄悄地起来,以防惊醒玛丽亚。然而,玛丽亚也已醒了。

  “你上哪儿去?

  “静些,静些。你睡吧,我这是……马上应该有一个人来。”

  “什么人?”

  “喏,你明白,是个熟人。”

  她用一双小手急快地整理一下以长外衣的下摆,拔下梳子把短发梳向脑后。好象她没有任何怀疑,什么也没猜测到。

  “是本地的熟人?”

  “本地的。”

  “那么我……留在这儿。”

  “对,你呆在这儿。我一把他打发走,马上就回来。”

  他吻吻她温顺送来的嘴唇,爬下扶梯,来到厨房。趴在门槛旁打盹的古尔泰不心甘情愿地爬起来,伸伸懒腰,“咪—咪”叫着,声调不高,但表明了要求。阿盖耶夫拦腰抱起它,把它放在贮藏室的扶梯上。

  “把这个朋友绘你,以免你寂寞。好了,待会儿见!”

  他走到院内,望望天空。天上已经飘浮着大块的积云——这是好天气的预兆。阿盖耶夫暗中扣打算:他怎样向玛丽亚隐瞒自己的事呢?当然,必须隐瞒,他没有权利自作主张地把不仅是他一人的秘密告诉给她。但是,在同她有了这种关系之后,若想隐瞒什么,确实不是简单的事。哪怕仅是莫洛科维奇呢。她有可能看见他,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她会对他们作何想法?当然,要让她了解他们的事,是最好的了,可是他在潜意识中非常担心把她卷进他们不平凡的事情中来,因为这种事随时随地可能以他们的毁灭告终。为什么让她去冒这种不必要的险呢?

  阿盖耶夫在院子里一面踱步,一面等待莫洛科维奇,后来走到了通向谷地的潮湿小径上。但是,不见有人到来。暮色已深,从小花园和菜园里飘来阴冷的潮气,凉风逼人。他寻思,看来应该回到小仓房去,反正莫洛科维奇知道他藏身之处,应该找得到他。阿盖耶夫站在敞开的畜栏门旁,刚刚想到这里,忽听房后在镇中心某处响起了枪声——两下步枪声和几下自动步枪点射声。阿盖耶夫呆楞住了,注意倾听着,但枪声不久便告停止,似乎没有人喊叫。他忐忑不安地想到,莫非是莫洛科维奇出事了?不管怎么说,戒严时间已到,德国人和警察在街道上横行霸道,恣意妄为,拦截出现的每一个人。全镇的人都在这一时间之前尽力赶回家里,不再从院子里探出头去。但是莫洛科维奇只能在天黑之后到他这儿来,这时候才能使任何人看不见他来到这里。 

第七节

  阿盖耶夫向院子两朋观看,更经常的是了望沿着菜园的相邻小径,他以为莫洛科维奇会从谷地走来。可是这个人却突然从小仓房拐角处钻出,一下子就到了阿盖耶夫跟前。

  “您好!”

  “嘿,吓了我一跳!……那边有枪声,听见了?这不是朝你打吧?”

  “我总是在没有枪声的地方走路。”莫洛科维奇夸口说。一路疾行,累得他气喘吁吁。他们穿过畜栏,来到小仓房。小仓房里漆黑似墨,暗影中只能分辨出他们暗淡模糊的身影。阿盖耶夫坐在板铺上,莫洛科维奇仍象上次一样坐到门槛上面。

  “发生了什么事吗?”他轻声问。

  “没什么特殊的,”阿盖耶夫安慰他说,“只是有几个问题。”

  “要知道,禁止我同您会面。可是那个男孩说……”

  “我知道。但是我别无他法。我失掉了同基斯利亚科夫的联系。”

  “这更糟了,”莫洛科维奇沉思片刻说,“我同他也没有联系。”

  “也许他被抓了?”

  “不,不太象。若是被抓,咱们能知道。在警察局里没有

  “可是,咱们怎么办,就呆坐在这儿?在这个破洞里!”阿盖耶夫掩饰不住内心的懊恼。

  “咱们能干什么?去追赶前线?大概太远了。”

  “远是远些。可是,咱们终究是军人,是正规军的指挥官。”

  “要行动,在这儿也可以。而且需要。以后会清楚的。”

  莫洛科维奇大概是对的,他们应该行动,可是摊在阿盖耶夫头上的那些行动不十分合乎他的性格。最好是战斗,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公开搏斗。这要比这种无法理解的游戏,完全捉摸不定的状态,不知为了什么的苦闷等待强得多。他现在考虑应该怎样向莫洛科维奇讲警察局以及它对他——阿盖耶夫的加害,讲这个令人难解的走狗科维什科。怎么作才能离开这个村镇到别的尽量远些的地方去,也许到森林里去投奔游击队营地,因为这里不是他的位置。可是,跟莫洛科维奇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也失掉了联系啊。只是为了引起最后一个暂时还相信他的人的怀疑吗?

  “基斯利亚科夫到底丢到哪儿去了?”他思索着再次问道。

  “基斯利亚科夫会找到的。也许进森林去了?会有另一个人来接替他的位子?”

  “快些来就好了。”

  “您怎么,有急事?还是有报告?”莫洛科维奇问。

  “二者都有。你知道,一个星期以前给我捎来一麻袋鞋。喏,我修完了。可是无人来取。”

  “会来取的!一旦需要,就会来取,”莫洛科维奇安慰道。

  “也许在等待,不信任我?”

  “算了吧,有什么理由?”

  “理由倒有一个。警察局长常来找麻烦,劝说我跟他合作。”

  “让你当告密的?”莫洛科维奇紧张地脱口问道。

  “当告密的。有一次,险些没把我送集中营去。德国指挥官要求把我送去,”阿盖耶夫边说边等待,看莫洛科维奇对此作何反应。然而,莫洛科维奇  未答,阿盖耶夫立刻明白了:他的话只是引起了警惕,没能解释开任何问题,反而把本来就已不正常的关系弄得更加复杂化了。

  “是——啊……怎么说呢,是件糟糕的事。”莫洛科维奇模棱两可地说,“不能摆脱吗?”

  “我当然不会同他们合作,但是你得理解我的处境: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不能够。他们会马上把我吊死,”阿盖耶夫激动地说。

  “这是一定的。”

  “因此我再不能呆在这儿了。得到森林去。”

  “看来是该这样,”莫洛科维奇无精打采地同意道。他似乎理解阿盖耶夫,可是,他在谈话中突然垂头丧气。根据这一点阿盖耶夫明白,他们这次会面不会减轻他的处境。说不定反而加重呢……

  “遇到机会,你对什么人说说……让他转告沃尔科夫。因为我在这儿完全处在怀疑之中……”

  “可是,在那边也需要……信任啊。遭到怀疑,怎么能加入队伍?”

  “是啊,这话很对,”阿盖耶夫停顿片刻苔道,他颓然坐到板铺上。

  这一点是他不曾想过的。他觉得:只要从这儿挣脱出去,到森林去投奔游击队,那里四周都是自己人,那么他就能摆脱这种令人难熬的尴尬处境,不再受到来自自己人这方面的令人委屈的怀疑了。但是,要知道,受到怀疑,同样是不可能到那边的。象他这样的人,在那边根本无人需要。

  那么,他如何是好?该怎么办?

  怎么办,连莫洛科维奇也出不了什么主意,看来他知道得也并不比阿该耶夫多些。阿盖耶夫阴白这一点,之所以找他,只是因为他是当地人,认识的人多些,以为他的联系应该比较可靠。原来,随着基斯利亚科夫的失踪,他的联系也断了许多。

  阿盖耶夫沿小径把莫洛科维奇送到菜园尽头,他们冷淡地分手了。两个人若是知道他们自由的时日所剩不多,这是他们能推心置腹、公开交谈的最后机会,那就好了。可是他们不知道,却轻易分了手。阿盖耶夫觉得,莫洛科维奇甚至松了一口气。阿盖耶夫站了一会儿,目送他,直到他隐没在暮色苍茫之中。剩下一个人之后,阿盖耶夫开始思索,人为什么生成这样,一出现小小的模糊不清,就准备怀疑,宁肯初信某些间接事实,而不愿相信多年的友谊、交往、共同的工作以及不久前共同经受过的死亡考验。莫非莫洛科维奇也怀疑他的忠诚。莫非也以为——哪怕短暂地以为他在耍两面派和可能出卖他们?向谁出卖?向那些豺狼,向那些为了保住自己的狗命出卖生活中最神圣的一切,出卖祖国和人民的走狗?他会投靠他们去效劳?只有根本不了解他——阿盖耶夫上尉,或者长着一颗白痴脑袋的人才会这么想。可是,要知道,他们大概这样想了?大概这样想比较习惯?或者比较简单?或者pJ能比较切合实际,比较有远见?可是,若说比较有远见,那么他这个人的命运又当如何呢?或许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的命运无足轻重?那么该有多少人的命运才值得重视呢?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

  不,看来,若是一个人的命运无足轻重,那么一万人的也值不了多少。这是起码的算术规则。是算术规则,但不是战争规则。战争自有其本身的、远远不是人的种种规则,只要有战争存在,支配人们的正是这些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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