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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死者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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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点燃了烟,尽管跟以往一样猛力地吸着,可是香烟却末能驱散他阴沉、懊恼的脸色——显然,这是他出师不利所致。

  “太遗憾了,我什么都没有,”阿盖耶夫歉疚地说。谢苗作为回答,只是咕噜了一句什么。他们的谈话中断了好一会儿.为了恢复话题,阿盖耶夫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后来怎样啦?在沼泽地上。是侦察兵把你拖回去的吗?”

  “等着吧!”谢苗立刻回答说,“把你拖回去!”叶纳卡耶夫继续拖他的“舌头”。又有一个侦察兵挨了炸。接近战线时,叶纳卡即夫自己也吃了枪子。是咱们自己人干的,因为他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段上。结果如此!”

  “是的,这可以理解。退路搞乱了!这在战争中是最糟的事了。”

  “不单是战争中啊”谢苗恶狠狠地冒了一句。

  “那么你呢?自己爬回来的吗?”

  “我?我失去了知觉,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我光记得,睁眼一看,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脸上蒙着一层棉花。其实是正在下雪。雪花落在嘴唇上,我赶忙舔起来,心里象是着了火。啊,真苦啊.那个渴劲儿!……后来又觉得冷。我想动一下手臂,不成,动不了。连屁股也动弹不得,军大衣冻在地上了,连血带水冻成了一团。想喊,可是喊不出来,没有嗓音,叫不响。再说,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哪里。记忆力完全丧失了。有时候觉得是明白了,可不要多大一会儿,就又人事不省了。后来,觉得有人在拉我,也感到疼痛了……不对,不是拉我,而是在进行战斗,是周围爆炸的炮弹气浪在掀动我,忽儿向左,忽儿向右。最后,一切都消失了,战斗停止了,雪也不下了。可能又躺了许久,再次醒来后我发现,天黑了,并且到有人说话!声音很低,象是天边传来似的,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但是有个人确实正伏身朝我看。我微微睁开眼皮,那个人的身子越弯越低,好象在观察我的面孔。他身后是一轮明月,正是满月的时候,月光如水。我高兴得想叫,总算找到我了,没有扔下不管,可是没有空气,胸膛里空荡荡的,想喊却喊不出声来。这时,那个伏身看我的人,忽然用德语对别人说:‘这是个俄国佬!”我高兴得太早了!幸亏没有喊出声来,我一下子顿住了,躺着不动。旁边又有个人用德语咕哝了一阵。接着,面前那个人开始翻我的大衣口袋。衣袋里空空的,只有半包马合烟,连火柴都没带,——在出发前,东西都留在连队里了。他还在掏,身子紧贴着我,我心想,他一定能听见我还在喘气,那样就会把我干掉。可是他竟然没有发现。只是对另一个鬼子俏声说着什么,带上我被炸后甩在一边的自动步枪,一起爬走了。他们可能是爬向我方,也可能是回到自己人那边。经过这场虚惊和阵痛之后,我再次失去了知觉。也许是死过去了,我说不好。”

  “处境确实不妙啊,”等谢苗停住活头,阿盖耶夫说。谢苗探身向帐外倾听了一下,似乎在听外面的响动;但也可能是在倾听自己的内心,在发掘被搅动了的记忆。然后,他从膝头上抬起手臂,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

  “不妙的还在后面呢。听我说……见他的鬼,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究竟躺了多久。很可能是好几天。后来,我计算过多少次。算来算去,总觉得不可思议。大约是躺了六个昼夜。怎么会没有冻死,鲜血没有淌光,或者烂掉了呢?我终于又醒过来了,一听,有人说话。这回很清楚,是自己人。他们无拘无束地闲聊,偶尔说些脏话。天色很亮,象是早晨。我想翻个身,看看我的救星们在哪里,不要老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可我还是翻不动,——冻在地上了。我的身上、脸上覆着一层没有溶化的清雪。我想叫喊,可还是喊不出来,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糟糕透了!简直是一筹莫展。可我能听见他们说些什么:‘别尔德尼科夫,你去拖那个穿军大衣的!’那个别尔德尼科夫回答说:‘说得容易,他的下面就是地雷。’、‘地雷已经炸了,瞧,他旁边不是有个坑吗?’、‘炸了一个不假,可这儿难道只有一个地雷吗?递给我钩子!’

  我的老天爷,我心想,他们认为我不过是一具死尸而已,现在想用钓子拖我了。这算干吗呀?……可我只觉得疼痛难忍,四肢乏力。连日光也是忽明忽暗的,闪烁不停,胸膛里连一点儿空气都没有。有什么办法呢?让他拖好了,要炸就炸,越快越好、省得活受罪……

  你想想吧。这个别尔德尼科夫,也许还有别人,爬过来,用钩子(工兵都有这种带绳索的钩子)勾住我,然后猛力一拉……这只钩子恰好挂在我肋骨伤口上……我嚷叫了一声,嗓音也有了。当然,说是嚎叫,这还只是我的感觉。他们后来告诉我,他们只是在用帆布抬我时,才听见我在呻吟。可我觉得是嚎叫了一声。

  我的战斗生活也就到此结束了。在医院里躺了六个月,后三个月是在莫斯科郊外。再后来就简单了:回家去吧。可家已经没有了,一只手臂也没有了,二十六岁的残废人。可还是得活呀,有什么办法。你看,已经活到了六十四岁。可叶纳卡耶夫就长埋在那里了。这是后来我们团队的一位中尉告诉我的,他和我同住一家医院。”

  “是啊……战争嘛,什么时候丧生,什么时候得救,实在难以预料,”阿盖耶夫说。

  “所以就别去预料。别耍滑头。反正战争比你还耍滑头,你是斗不过它的。”

  雨还是没有停,尽管已经不象开始那样如倾如注了。细小的雨点仍在浠浠沥沥地滴着,风好象是停了,已经不觉得冷了。阿盖耶夫听着谢苗不愉快的回忆,几次不安地想看坑里的情况:可别灌满了雨水。那样—来,可怎么办呢?等着它慢慢地蒸发或者渗到地下吗?敏锐的谢苗发现了阿盖耶夫的心事,碰了碰对方的膝盖。

  “喂,我想问问你。你在那里挖些什么呀?在坑里。”

  “没什么。想看些东西。”

  “丢了什么吗?”

  “差不多。险些丢了性命。”阿盖耶夫说完就有些后悔了——说得太多了。

  “是——这样呀,”谢苗若有所思地说,‘好啦,我不再问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阿盖耶夫含有歉意地瞧了一下对方阴沉的脸,他为自己的守口如瓶感到不好意思。

  “可能是这样。你怎么样,也有自己的秘密吗?”

  “我藏不住自己的秘密。我都顺着嘴巴说出去了。大家对我了如指草。也许,这样并不好。可能就因为这个,我才成了不着调的人好啦,扯得够多了。”

  谢苗用手掌击了一下膝盖,肩头碰了一下立柱,险些没有把小小的帐篷弄翻,钻出了帐外。阿盖耶夫猜得出,谢苗为什么不想再坐下去,但并没有加以劝阻。就让他走吧,也许大商店还没有关门,他能够买到浇灌内心块垒的东西。

  “我下次再来,还有话要说,’谢苗在帐外说道。他迈开一双长腿,大步流星地踏着湿草,终于愈去愈远了。 

第三节

  阿盖耶夫在帐篷里又忙了一会儿。他把湿衣服从左侧挪向比较干爽的右侧。整个帐篷的下部都湿透了,衣服、睡袋发出一股浓厚的潮气。当他来到帐外,想看看坑里的情况时,他发现整个空气中都有一股雾气升起。

  细雨洒向湿草,坟栅、附近的树、远屋,都笼罩在雾气的氤煴之中。但眼前的坟场和砂坑,都清晰可见。当他来到坑沿向下一瞧时,他差些气恼得骂出声来:坑底汪着两大片混浊的雨水。有一片恰巧汪在他这些天一直挖掘的地方,另一片在他认为能够有所发现的地方。最糟糕的是,当他再往前走时,竟然看到,从坑沿滑到坑底的一层砂质粘土把他今天挖过的地方全都盖住了。

  阿盖耶夫失神落魄池向下瞧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或者想些什么才好。显然,不能在这里继续挖掘丁,积水既不能疏导,也无法淘干。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它自己干涸。可是,这雨要是连下几天怎么办呢?伊林节的雨水完全有可能持续到秋季,使得到处都泥泞不堪,那可怎么办呢?那样一来,他在这里会得到什么呢?

  阿盖耶夫翻来复去地琢磨这个问题,但是想不出什么对策。真的,他能做些什么呢?向当地领导求援吗?去找区执委会吗?请求社会协助吗?他对人们说什么呢?他有什么证据能够说明:她就在那里,她跟大家一起被枪毙了。连他本人也对此茫无所知。再说,他到这里来,不也是想向自己证明:她不在这里,她不是同大家一起被杀害的,也许,她逃脱了那次厄难。还有,人们在1944年挖掘牺牲者遗体时,并没有发现她。当然啦,人们并没继续找她。她本来不属于三人小组,只是偶然涉入的。阿盖耶夫和被枪决者都知道这—点,也知道她是为什么被捕的,可是局外人却—无所知。他如果去求援的话,该对别人说些什么呢?难道能够说:帮帮忙吧,让我确信这里什么都不会找到吗?或者说:这里再没有埋葬别人了?而关于这一点,大家本来就都是这样看的。

  只有他阿盖耶夫一个人不是这样看。

  阿盖耶夫垂头丧气地回到帐内,雨天的寒意到夜里加剧了,冻得他全身发冷。雨一直浠浠沥沥下个不停。他钻进帐篷之后,在门口燃起小小的酒精灶。他想暖和一下,烤烤干。但是,看来烤到明天也不会于,只好在湿冷之中就寝了。其实,这场意想不到的寒雨并没有使阿盖耶夫心灰意冷。越是老境渐近,阿盖耶夫就越想回到原始的生活方式中击,越想回到大自然中去。多少年来,他学习、服役、工作,心灵对上述的一切早己淡忘、但现在却越来越强有力地想到了这些。他曾花过多少气力去追求城市公寓的齐全设备,而它也确实给阿盖耶夫带来过多年的舒适、快乐,可现在,它失掉了魅力。在闲暇的时刻,他向往的是寂静河边的桦林和末被新技术车轮碾压道的田野小径。阿盖耶夫没有自己的汽车——年轻时还不流行,也没有钱买,后来,年岁又太大了。儿子阿尔卡季有时开车带他出去兜风,逢到假日则一起去钓鱼。阿尔卡季从小就爱垂钓,有一段时间父亲也受了感染。但是阿盖耶夫很快就厌弃了。为了买那辆汽车,阿盖耶夫虽说也付了一大笔款,可它从未属于只会乘车的父亲,而是理所当然地属于会开车的儿子。阿盖耶夫更不愿成为别人的累赘,——年较人总有自己的爱好,他们喜欢河边的沙滩、浴场、游泳、采蘑菇和采野果。要他们闲呆在松林边缘的平地上晒太阳,他们就觉得无聊。除此之外,他们愿意开车跑远路,到各个中心城市采购城里买不到的物品。而阿盖耶夫的采购需求几乎等于零,他能维持每天的生活也就足够了。

  阿盖耶夫呷着铝杯里的热茶,思路转到了谢苗身上。他想,谢苗肯定又继续庆贺他的伊林节去了,当然,免不了还要讲述他的那些苦难历程。上帝保佑,人们再也不要经受那种苦难了,也只有那些在心灵上战胜一切苦难并在记忆里保存往事的人,才能够几乎是无动于衷地讲述它们。阿盖耶夫认识不少这种人。他们讲述自己那些困苦的、往往是悲剧性的战争往事时,总是采用一种恢谐的口吻,对当时曾经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加以冷嘲热讽,视恐怖如同儿戏。如果对自己的经历采取这种态度,还有情可原,可对别人,特别是对牺牲者采取这种态度,阿盖耶夫认为,这就近乎是亵渎行为了。

  不论事情多么奇怪,阿盖耶夫可从未对别人细说过自己的经历,要讲,也只是三言两语而己。当然,他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夸耀的。关于可怕的1941年和跟这个地区有关的一切往事,他多年来总是尽量不去回想。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来,但带来的绝不是欢乐,而是罩在心灵上的沉重的阴云——死亡、鲜血、错误的痛苦。他的妻子是伏尔加河人,几乎没有经历过战争。她活着的时候,连一句关于战争灾难的话都不敢听,她只知道,自己的丈夫在战争初期受过重伤,打过游击,后来又学习过,在经济部门工作过,最后转到高等学校教书。有一回,儿子问父亲受过什么奖励,阿盖耶夫拿出一枚红星勋章给儿子看,儿子却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说,他朋友的爸爸战时在一个大参谋部工作,得过五枚勋章和一大堆奖章,每解放一座城市或有什么纪念日都要得上一枚。阿盖耶夫明白了,在儿子的心目中,父亲的身价已经一落千丈。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同儿子提过战争的事。

  半夜,一种无名的恐惧和危险感使他突然醒来。他静卧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不安完全是庸人自扰——四周是一片夜色和出奇的静谧,这种宁寂只在战前有过,开战以来他早已忘却了。他的烧似乎退了。他觉得身上有一层冷汗,但他并不觉得冷,反倒觉得有些闷热。睡梦中,他把被单掀到了地上,身上只剩一件湿漉漉的衬衫。他无意中动了一下伤腿,立刻感到一阵刺痛,不过疼痛已经能够忍受,不象昨天那么痛彻心脾了。仓房里一团漆黑,只有天棚上的两三条缝隙露出微光。透过其中一条,还可以看到闪烁的小星星。

  阿盖耶夫倾听着,竭力捕捉板房外面的任何响动,但是他什么都听不到。他没有立刻意识到,他那锐敏的听觉想捕捉的究竞是什么,不过,他期望中的声音已经有许久没有听过了——自从他和莫洛科维奇离开队伍,转向南方之后。于是,他开始思考: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战争怎么会—下子远远地推向了东方?这是怎么发生的?他为什么会躲到这座仓房里?而且是这样孤苫伶仃,手无寸铁,穿起了镶着花边的衬衫?部队在哪里?战线在哪里?撤退还得持续多久,谁的过错?红军战士的?军官的?是我们的战斗装备太差吗?是德国人的优势兵力、强大的突然袭击、指挥艺术和完美的野战策略决定了这—切吗?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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