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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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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制造纪念品似的感觉。读者的多少不是问题。当人们发出“小说”这两个音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种小说。我对我的小说与人们所说的那个“小说”之间存在的隔阂感到非常别扭,简直成了一种负担,因此尽可能努力地去接近那个“小说”。当然,这对我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我认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对那些大众小说,我只是想读一读而已;如果硬要自己也那么写,那只会是一场苦难。这并不是要表现什么高尚的精神主义,也不是没有想写的想法,而是说,至少是现在,我还没有适应那种写作方法。
有一次,在几个男女聚在一起喝酒的场合里,一位朋友突然给那些女士们介绍说,我是一个小说家,还嘱咐她们说话要小心。那些女士们以半信半疑的表情看着我问,是不是真的?按她们的话来说,我长得根本就不像个小说家。顺便插一句,我经常听别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长得根本不像个小说家。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反问,那要长得怎样才像一个小说家?但从来没有得到过确切的答案。每当那个时候,我就这么说或心里这么想:“从某种角度上看,我是为了打破我们内心的固定观念而写小说,所以我的长相如果打破了人们头脑中小说家长相的固定观念的话,那么这正是我所希望的。”闲谈之中还给自己的话加上引号,有一种结构上的均衡被动摇的感觉,但是那种摇晃中的均衡感让我感到愉快,片刻之后也就过去了。
总之,为了不煽动那些女士的关心,我就说那个朋友在瞎说。但是,最终我还是被那个醉醺醺的朋友判为小说家并烙上火印。其它所谓真正的小说家们也都是如此。我非常不愿意被那些全然不认识我的人称作小说家的理由之一是,听完介绍以后,他们奇怪的表情和充满着好奇心的目光会让我困惑;况且,由于大都不认识我,对他们而言,我无疑是个无名的新派小说家(当然,事实也是如此)。那天的情况也不例外。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过分发挥了自我意识,反正她们都是眯着眼睛看我。在那个时刻,我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小说”一词意想不到地带着充分性感的响声。这样一来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对很多人来说,大众小说才是小说,因为那些小说一半以上的内容和性与爱情有关。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说实话,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不小心自尊心就会尝到伤害,也是我不喜欢被别人介绍为小说家的缘由之一。但是,细细琢磨,又觉得自尊心容易受伤害的态度不太自然。我曾经公然说过,什么时候有机会,我也要写一写大众小说,因此对无意中把小说当作流行概念来使用的某个陌生人的发言感到不快,显然是不妥当的。我应该稳当地接纳她的话。况且,那是一句我已经听过无数次、而且谁都可以说的话。事实上,很多人都跟我说过,能否让自己成为我的小说的主人公。我真的想不到,原来认为自己走过的是不平常的人生,也就是说,像小说一样的人生,认为自己也曾经历过只有小说里才可能发生的事情的人,居然会有如此之多!他们想把自己的经历写成小说这一事实,也足以让我感到不知所措。他们中的有些人分明相信,如果把自己的故事写成小说,一定会起到唤醒那些因被堵得水泄不通而腐烂的心灵的作用。因此,每当那时候,我都会长久地沉浸在如何去衡量小说或故事在人的一生中所具有的价值这一想法中,结果是每次都无法找到结论,然后在从那个思绪中逃离的同时,又进入另一种想法:这样下去,我会不会真去写接近这个话题的小说?在现今社会中,故事会不会是所有人强化自己存在的有力手段?是不是一个由自由而和谐的故事组成的社会,才是最完美而理想的社会呢?在那样的社会里,故事也许会变得非常简单或者干脆消失,因为所有人的欲望都会在生活自身里面得到满足。
可是,尽管数十次这样想过,还是对她的话反感,这是一件多么新鲜的事情啊!不管怎样,就像之前每次听到类似的话一样,这次我也因无法控制心情而变得不快。因为这么说等于把我心里我作为小说家的自身脉络一刀剪断。我无论如何也甩不掉我正在写小说,在写小说,却被谁用力打了后脑勺的感觉。总之一句话,我陷入了作为小说家的自我感觉一下子被摧垮了的危机感里。也可以说,那种感觉就像小说与“小说”之间存在着的隔阂一样,把说那句话的人与我之间存在的距离,突然转移到了我的心里。
沉默片刻后,我瞥了一眼她那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的脸,就问她:“人生虽然短暂,但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经历的人生像小说那样曲折,是吗?”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要不要详细描述一下她那打着圈儿,流到耳根的头发的样子。但是,如果描述她那张并不让人印象深刻的脸,会不会让我突然冒出还没来得及想好的话呢?鉴于这种顾虑,我把这种想法揉成一团废纸扔掉了。她抬头望了一会儿前方,然后转过脸看着我说道:“不一定都是那样,但确实有不少可以写成小说的内容。”就在那一瞬间,她表现出了想换一换充满自己内心的混浊空气的愿望,我想了一会儿灰尘弥漫的一隅里,有一台换气机正发出巨大的响声在旋转的场面,然后对她说了一句自己完全没有想过的话。
赤身与肉声 上赤身与肉声(26)
“那你首先把衣服脱光了吧。”
我自己也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让我换成告白的语气继续说:我读过一本连我们国家都不敢进口的某一著名外国性爱电影的幕后故事。导演正在物色合适的女演员,见到女主人公的同时就让她脱掉所有的衣服,而那个女演员一言不发地脱光了衣服,结果,就是那一句话,给了她成为世界性大明星的契机。我是在不知不觉中记住了这句话,而又原封不动地模仿了那位导演而已。回想起来,当我近乎唐突地说那个要把自己的故事写成小说的女人时,有一种仿佛在看着那位敢在摄像机前表演任何性爱场面的年轻无名女演员的眩晕的错觉。我是突然联想到那个瞬间才吐出那句话来的。是她驱使我说了那句话。但是一说完,我就想到我自己的联想低俗而轻薄,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清除那苦涩的感觉。
听到我的话,她并没有什么慌张和吓一跳的表情,而是突然笑出声来,问我,是不是想写色情小说。她一边这么说,一边顽皮地侧过身,做出一副煽情的姿势。我的眼前全是那位裸体法国女星不断旋转的身影,她的样子,对我反而是一种冲击。或许她认为,我说那句话出于充分的想象力,而且实际上也是极其自然的;再说,她好像也认为,小说家理所当然是随口能说出那种话的人,所谓小说本身不就是那样的吗?事态发展到这一步,我再次沉浸在冥思苦想中而变得茫然了。对她来说,小说代表什么?跟她相比,我所写、所读、所表现的小说又是什么?在我忘记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的这一段时间里,周围的人们也都沉默下来了。显然他们也都是把小说作为心思,在一股热浪翻腾的气氛中,进入了对这些年经历过的往事、尤其是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决定性作用的几个事件的回忆之中。望着他们这副表情,我至少能确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对他们而言,小说就是人生本身。可是我却认为小说有着跟人生截然不同的情形。当然,有时面对那些认为小说与人生不一样,是一种抽象和虚构的人时,我也会开玩笑地说,小说属于现实,是以现实为依据,并且最终是为了现实而存在的。
无需分析,我所说的话是前后矛盾的。然而现在,我想对这一矛盾再做一番异说。这么看来,我把自己交给异说成了一个套路了,其实并非如此。小说既不是现实的,也不是抽象的,它只是小说自己而已。而且,从小说与现实相互关联的角度上看,也是有着充分的双重性的,因此,二者才会以矛盾的方式相互碰撞、相互遇见、又相互分离。我们可以从多个角度观察小说与现实相遇的情景。一般我们只愿意通过自己固定的视角来看其复杂微妙的部分,而且在很多情况下,我连那样的事实都没有意识到。这也许与写作的人和阅读的人怎么看待小说的价值有着紧密的关系。此时,写的人比读的人反而更分明地拥有对小说的不同价值观,并形成更多的分支。现实与小说之间关系的复杂性,无疑就来自那样的事实。但是,关于此问题的更多的讨论,还是交给文学研究家吧。
此时,本章小说拖着疲惫不堪的我,想拐到一个全然不同的方向。从现在起,我想谈一谈容易被人们认为是小说和现实临界点的拟似现实性。那种虚假的现实性会迷惑读者,并毫不犹豫地抓住作者的脚脖子。虽然这是普遍发生的事情,但是,当好几个人坐在一起,而且其中夹着一位小说家时,他们中肯定会有一人说出这样的话:
“喂,可别胡说。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现在我们旁边坐着比那个更可怕的小说家呢。”
当然,包括小说家在内,所有在座的人都不会怀疑他只是在开个玩笑而已。于是,所有的人都会浮现出夸张的微笑或干脆笑出声来,而小说家,由于担心别人可能会感到不便,会对那句话尽量做出特别否定的反应。然而通常情况下这一话题不会就此结束,或许有人紧接着就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姑且认为他是接住了前面那句话:
“没错,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实。当然,从小说家的立场上看,做出否定反应是肯定的;但如果我们没心没肺地相信他的话,可就要吃大亏了。我认识一个虽说关系不是很好,但也是个写小说的朋友。一次在酒桌上,我随便说了一些有关某个寡妇的话,没想到几个月后他发表的小说中就原封不动地写了那个故事。看着那个小说,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万一当时说出的是我的私事,那还得了吗?本来我所说的就是一些胜过三流小说的内容。不过,说起来那位小说家朋友是属于为人单纯的那一类,所以我们还是朋友。”
听完他的话,小说家也许会这么说:
“在我面前不用担心这个。就算我写的是从周围人那里听来的,写进小说后也会面目全非,连他本人都没办法看得出来。”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么做其实更为恶劣。那不是以偷得无影无痕为理由表明自己的清白吗?如果是诚实的人,或许还可以原谅吧。再说,难道不存在日常性的人生著作权一类的东西吗?”
“倒也是。不过您是在过着自己开拓的独立的人生吗?反过来说,如果您是按照从一本书中学到的那样走过人生的话,您是否能认可对您而言的那本书的著作权?您是否能认可小说归根结底也只是为了我们更加紧密地接触,并相互包容着活下去的一种方法而已?还有,我想问一句,您是真的不喜欢自己说过的话在小说里出现吗?或许您说那话的时候,正想着要实现自己的某种愿望呢?在这种状况下嫌弃小说家,是不是比老虎还要怕柿子韩国民间典故。呢?”
把想说的一些话整理成对话形式,就是一场辩论。在这一过程中我似乎说了些过于直接的话。过于直接,通常会显得幼稚。小说也一样。人们常常犯一种错误,那就是把现实中的片断和小说中的片断直接联系到一起,即我先前说过的小说中的拟似现实性。可笑的是,如果他们与那个小说家有什么个人情分,则拟似的程度会变得更加严重。人们同时拥有在故事中裸露和隐藏自己的隐秘欲求。因此——虽然是句多余的话——那种拟似现实性反而会妨碍对世界与小说的构造性视觉;而我之所以就此絮絮叨叨地说一些理所当然的话,是因为那个拟似现实性最终会在现实性上控制小说家。
现在我可以和盘托出我的本意了:为了使我的小说有独特的个性,同时也为了不给面对作品的人带来视觉性的混乱,在写作时我会尽可能彻底地分离我周边的现实。使一些从日常生活中借来的东西,在小说里变得焕然一新,是其方法之一。当然,这种方法适用于任何小说家,我只是想表明在这一前提下仍然存在的一点差异。我写小说时会随时对每一个细节进行自我检查。这也是我前面说到的“控制”的本义。为了不让小说家集体蒙受诸如“现实的间谍”、或“暴露者”的不白之冤,我可谓是处心积虑。不管是好是坏,我会竭尽全力不让人们感到那是自己的故事。我绝不愿意因为小说中的几个句子,就引起我周边人的误会。因此,我在做自我检查的同时控制自己。
赤身与肉声 上赤身与肉声(27)
说来那叫理所当然,小说家在小说中,在与实际存在的其他人之间的关系上,至少应该使用匿名。问题在于事实上这并非易事。坦白地说,在我写这七个章节的过程中,已经有两次违反了我不涉及实际人物的原则。况且,这部小说多少带着“私小说”的风格,因此,想彻底遵守那个禁忌,真的是很不容易。既然如此。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就不是如何坚守那份禁忌,而是不断照亮那份禁忌,再检讨它所拥有的意义。结论性的看法大致如此。然而,和往常一样,我怀疑自己是否对所谈论的问题再一次做了妥协,所以心里感到很不快。
但是,与其说这一瞬间让我难过的是那种心理上的不悦,不如说是从别的脉络中偷偷地渗透出来、装满我大脑的错综复杂的忧虑。再怎么说,小说与现实都有着复杂而立体的关系,我现在是否忽略其本身的内在理论,过分执著于它作为社会性存在的假象了呢?还有,以这样的方式给小说的自由戴上枷锁,那不远的将来,我会不会在我的小说中只留下特有的典型人物,始终只动员他们,形成某种拥挤、偏狭的局面呢?法西斯们只需要对他们有用的典型或典型化的人,那么,在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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