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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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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织的长围巾,可多半儿却还都是偏兴方围巾,多是在便宜的处地买的贱货儿。虽是贱价儿货,可那颜色却是一色儿大红大绿呢。这样呢,那满街就都是各种艳色的起落了。磕头也好呢,鞠躬也罢呢,一世界就都舞动着花花绿绿的颜色了。    
    一世界都是对柳县长的问好了。    
    一世界都是拥来挤去的人流了。


第十三卷 果实一老世界的人全都跪下了(3)

    柳县长是打心底里体味到了一种喜兴了。他原想这样的场面只有在列宁纪念堂落成或列宁遗体运回来安放的仪式上才有可能出现哩,再或者,是在县里富得钱像树叶一样了,各村落庄子果真不再种地了,吃啥发啥,需啥有啥,百姓们依着需儿到公家要啥拿啥时,也才会开始出现的,可眼下,这情景却一冷猛地出现了。他看见有许多的乡下人,手里拿了为过年准备的红纸、鞭炮、老灶爷的像。看见许多老灶爷的像上还卷了另外一张油光纸的像。他一眼便看了出来那是他们在街上买的他柳县长的标准像,二尺宽,三尺长,像纸的边上有一层红亮的光。他已经留心到了那标准像的红边了,料断了那就是他的挂像了,就试着问了人家说,今年红纸、鞭炮贵不贵?人家说不贵哩,有卖你像的处地儿的红纸、鞭炮都比别的处地儿便宜一半哩。    
    他说,买我的像挂着不好哩,还不如买一张老寿星或者钟馗挂在家里呢。    
    人家说,老寿星和钟馗在家挂了几辈啦,可钟馗和老寿星谁也没有让俺看到好日子,只有你柳县长让俺看到好日子立马就要来了呢。    
    他的心里便有从骨缝里生出的暖洋洋的受活在心里漾荡了。便有些感谢秘书的安排了。便觉得有再多塌天陷地、伤情哀心的事轰轰隆隆生发着,有这一刻千万百姓鞠躬、磕头的仪式也就够了呢。也该知足了。也都值了呢。他脸上漫溢了一层红烂烂的光,慢慢从人群里朝着街道前边走过去,快到了县委和政府的门前时,觉得这段路儿是那样短。后悔自己走路快了呢。后悔当初该把这路修上十里八里的长,就像京城的长安街。不过哦,好在他看见县委、政府门前那不是广场却开开阔阔的路口上,麻密密地站了无数的百姓们,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卷用红线缠了的他的标准像,像每个人的手里都小心地拿着一捆儿敬神的香。他们像在那集会儿等着他的到来样,都是仰着脖,踮着脚,把目光热热地搁到他的身子上,像等着他的到来等了一百年、上千年,就终于等到他来了,都一脸的感激和受活,一脸的幸福和快活,待他到了近前了,到了县委和政府的门口时,那人群最前的几十个城里和乡下五十多岁往上的老人们,冷猛地一块儿在路的中央朝他跪下了,一块儿有着口令样朝他磕头了,且嘴里都齐声儿大唤着同样的几句话:“柳县长好——谢谢柳县长给我们造的天福哩——”    
    “愿柳县长长命百岁、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啊!”    
    “柳县长——我们双槐的百姓都磕下谢您啦——”    
    是大声说着哩,也是齐声儿大唤大叫哩。猛然间,那一阔处地上,成百上千的百姓就都如受了召唤样,在那三几声的叫唤后,都一片一片齐刷刷的跪下向他磕头了,黑黑鸦鸦、花花绿绿的人头像一片啥儿庄稼样,在风中钩下了头,直起了头,又再次钩下了头。一个世界都在这钩头下磕时静默下来了,静得人的呼吸声比风声还要大。大多哩,庄严呢,庄严得和老时候神与皇上到了双槐县,立站到了双槐成千上万的百姓面前样。天白哩,日灿呢,云在半天走动的声响都入了人耳里。就在这时候,这当儿,柳县长听见一片额门磕在黑油路脸上的响声儿,像一支木槌一并落在一面大鼓上,冬一声、冬一声,他的泪就止不住从眼眶流了出来了。    
    他想立马过去把最前的几个老人扶起来,可他又想让他们磕够三个响头儿,了却了他们的一桩谢愿呢。他知晓人们无论啥事磕头都是要磕够三个的,磕够了也才够着一个礼节哩。就在这犹豫的当儿间,在成百上千的百姓为他磕头时,柳县长从那一片弯下腰的人头、人背上,看见县委、县政府所有的干部都立在县委、县政府的大门里。还有负责着去买列宁遗体空手回来的副县长,还有跟了柳县长好几年,昨夜儿将柳县长的媳妇领回到自个家里的他的石秘书。    
    所有干部的脸上都是一脸干巴巴的茫然哩,只有秘书的脸上是一脸面的润润的明白、微笑呢。    
    柳县长擦了一把眼上的泪,朝县里的干部那边走过去。    
    “开会吧,”他轻儿轻地对着秘书说,也像对着一脸迷惑的县委的副书记们交代说,“让常委们都到会议室,马上开一个常委会。”    
    说完了,柳县长又把头扭到大街上千千百百的百姓这边了。他看见这跪着一片的双槐人,磕完了三个头,竟都没有站起来,还是原地跪在那儿哩,像老远的年间里,皇上没有开口说话,他们不敢平身起来样。一边下跪着,却又一边都把头朝着身后扭过去,像伸着脖子瞭望啥儿呢。柳县长从县干这儿又往门边挪一步。他站到了门口一米高的花池上,因了冬天的缘故哩,那花池里没有花,里边的土都被爬上去的孩娃踩得平实着。立在花池沿,柳县长顺着百姓的人头往前看,他看见这成百上千的人群后,是从县城邻近村落拥进来的百百千千的农民们,他们手里也都如拿了一捆香样拿着柳县长的一卷标准像,因为人太多,近不了柳县长的身边了,他们就都一个挨着一个在大街的那头上跪将下来了。像跪在世界的那头一模样。    
    柳县长知晓前边的百姓之所以跪着不起来,是怕挡了后边来了的人们瞭望不见他,于是就都那么久久地跪着不起来,让后边来迟的百姓能老远看见一眼柳县长,看了一眼后,再在他们身后跪下来,磕那三个恩儿头。    
    百姓们就那么一群一股,几十、上百地从城外乡下拥进城,拥到县委和政府门前的马路上,在半里、一里之外立着远远地瞟一眼柳县长,然后自己就跪将下来朝着县长磕头了。    
    到了晌半时,日头西偏时,百姓们已经山山海海了,跪满了一个县城、一个世界了。这当儿,柳县长脸上挂着默然安详的笑,受活的泪水就终于从脸上落到脚地了。    
    絮言:    
    ①偏兴:方言。即偏爱、过分地爱。


第十三卷 果实不同意受活退社的人请把右手举起来

    大院的门外里,跪着的人们还络绎着没有绝处儿,柳县长就在满世界跪着的人群中抽着身子到县委办公室开了最后一个双槐县的常委会。    
    柳县长说,无论你们咋样儿,我是已经决定到受活庄里落户了。从今往后呢,我就是受活的庄人了。当然哩,到受活落户也是有着条件的,至少你得不是有胳膊有腿的圆全人,是圆全人你就成不了受活人。    
    柳县长说,现在,请同意受活庄退社的——就是从今往后再也不归双槐县和双槐县的柏树子乡辖管的常委把手举起来。    
    一片沉默哩。除了柳县长,没人举手呢。    
    看常委们除了自个儿,没谁举手时,柳县长把他举起的右手放下了。他又说,这样吧,现在都当着我的面,请不同意受活退社的人都把右手举起来,    
    依然是一片沉默哩,没人把手举起来。    
    “没人举手就是全票通过受活退社的事情啦。”柳县长对着在边上记录的秘书说,“全票通过啦,记录完照我说的去办吧。”又说到:“让司机把车立马开过来。”    
    然后呢,柳县长又把目光扭回到全体常委的脸上问:“你们都不去受活落户吗?”说:“不去就都散会吧。”宣布了散会,柳县长就先一步从会议室里出来了。都以为他是记惦着县委和政府大院外跪着感恩的成千上万的百姓哩,谁知他刚走下楼,时候不过半筷儿长,县委和政府的楼下就有了血淋淋的唤叫了:    
    “来人呀——出事啦,汽车轧住县长啦——”    
    “快来人呀,县长的汽车把县长的双腿轧断啦——”    
    那唤声如一场血雨样,红淋淋地洒满了县委、政府的大院里。洒满了一老世界呢。    
    


第十五卷 种子以后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1)

    茅枝婆殉①了呢。    
    那时候已经过了年,天都有些和暖了。柳树、杨树和野草都真真正正泛绿了,透了芽儿了。春天是实切切的在正月间提前来到了,耙耧山脉里,到处都有草的腥味香味了。在这冬末的春暖里,忽然间从柏树子乡里来了一个人,去往耙耧深处走他的亲戚家,路过受活时,他就立在受活庄头的梁上唤,扯着他的嗓子唤:    
    “喂——受活的——受活庄里的——”    
    “听见没有啊——这有你们庄的一封信——是一份文件哩——”    
    这日里,天虽暖,气象却终归还是在守着冬天末梢的。庄人们都在庄子当央老皂角树的周围晒着暖。茅枝婆她已经老的头上没有了一根黑发了,连一根花色也没哩,枯枯茫白着,像一片枯白的干草呢。领了出演的庄人们,从魂魄山上回来后,她已经果真不脱她的寿衣了。果真是白日里穿着寿衣烧饭、吃饭、晒暖儿,夜间里穿着她的寿衣睡在床铺了。    
    她已经很少说话了,嘴如缝了、死了一模样,可一张口却总是那么几句儿:    
    “我快要殉了呢,说死就死了。人死了身子就硬了,我活着没能让庄人们退社哩,得罪了全庄的人,殉死了要穿寿衣那会儿,他们会趁着机口把我的胳膊腿都给掰断哩。”    
    她说:“我才不脱寿衣哩,我才不给他们留下弄断我胳膊腿那样的机口儿。”    
    也就终日里穿着她的寿衣,在她的家里磨蹭着,在庄里走动着,身前身后,总是跟着那十六七条那瞎儿、瘸儿、半瘫的狗。    
    耳上放炮的马聋子,他的半边脸被那半年的火药、响炮炸的不成样儿了,日日的炸着出演倒还没啥儿,歇演了,那半边脸上就一冬都是脓和水,一冬都没有洁素过,所以他一冬间闲了就到庄子中央晒暖儿,把那半张坏脸对着日头照。人家说日头能治百病哩,这脸晒上一冬就好了。    
    瘫子媳妇已经不再在纸上、叶上绣啥了,她天天都在庄里晒着和暖纳着鞋底儿。纳着鞋底儿,嘴里总是唠叨着她的孩娃们,说他们的脚上准是长牙了,不长牙那鞋咋会穿几天就烂了鞋头呢?    
    单腿儿猴他回到庄里身上没有一分钱,可他有一大兜儿一辈子吃不完、花不完的金条哩,吃喝不完,可他还时常儿说要在梁上盖两间房,开一个百货店,一个饭铺儿,说他要当老板,三十岁前就要做成几笔大买卖。眼下里,他把木匠家的一应东西全都借去了,每日里都在家做百货店的货架子,弄得满庄落、满坡脸都是丁丁当当的响。    
    槐花她已经怀孕了,肚子一日日的隆鼓着,还总爱穿她的红毛衣,因着人是秀细的条个儿,那肚子一隆鼓,她就像一杆儿枝条挑着一个圆圆的红色柳篮了。因着她孕在身上了,又是在魂魄山上怀的野孩娃,做娘的就没脸面见人了,因此菊梅也就在家天天不出门户了。盲桐花,儒榆花和四娥子,缘着槐花的肚子谁见了都知晓是咋样一档儿事,也就都知晓她们和槐花一样是被着那一群圆全男人做过了身上的事,因此也就很难在庄里见着她们了。    
    倒是槐花呢,啥也不惊怕,人家说怀孕要多动多晃孕身子,她就每日都在庄里走动着,像一个球样滚来滚去哩,脸上总是挂着灿然的笑,嘴里总是吃着碎零食,走过来,晃过去,如同为她肚里有了孩娃傲着样。    
    人家问:“槐花,几个月啦?”    
    她吃着瓜籽说:“没几个月。”    
    又问道:“啥时儿生?”    
    她说:“还早呢。”    
    再问她:“是男娃、女娃呀?”    
    她说:“不知哩,反正准是个圆全人。”    
    那小儿麻痹的孩娃是要学做木匠的,他就日日间都在断腿猴家替他飞腿跑着忙乎着。    
    那单眼穿针的小伙子,也不知他一冬都在干啥哩,庄里人在街上闲着时,他却没影儿;庄里人都不在街上时,他却在街上闲转悠。边转悠还一边问别人:“庄人哩?庄里人都去哪儿啦,是不是都偷偷出门出演啦?”    
    就是这样儿,似乎一切都原样如初哩。好像有些啥变化,其实和上年没有出门出演绝术时也是一样哩。好像没有啥变儿,其实啥儿、啥儿和原初都不一样了。就是这一天,茅枝婆穿着寿衣在皂角树下晒暖儿,那十七八条残狗像她的孙男侄女样卧在她身边;瘫媳妇在偏西处地儿坐在木凳上纳着鞋底儿,马聋子在一处最避风朝阳的地方架了一扇门,侧身躺着晒他的半张脓水儿脸,还有人在一边打着扑克儿牌,下着石子儿棋,熬着冬闲日子时,那山梁上就有过路的扯着嗓子的叫声了:    
    “——受活庄的人——你们听见没听见?这儿有从乡里给你们捎来的一份文件啊——”    
    小儿麻痹孩娃去梁上砍了一棵死槐树,回来让猴跳儿做货架子的腿骨呢,他就把那信从梁上捎了回来了。小碗粗的槐树搁在他肩上,一蓬儿干枝在他身后拖拉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身后扬了一路的尘,扫出了长长一行牙弯的划痕儿。待到了庄子中央时,他立在坐着晒暖的茅枝婆面前说:    
    “奶,你的信。”    
    茅枝婆微微怔住了。    
    孩娃说:“那人说是县上发给你的文件哩。”    
    茅枝婆的怔便在脸上成了惊异色。    
    她伸手去接那个牛皮纸的信封时,胳膊把全身的黑绸寿衣带得黑嗦嗦的响,待把那信拿在手里时,手便哆嗦得打不开那个信封了,直到把那没封的信口弄烂才从中取出了一页叠着的生硬半白的纸。展开来,看着上边印着的黑亮亮的字和那纸下双槐县党委和县政府鲜红艳艳的两个圆章儿,茅枝婆她就忽然大哭起来了。一冷猛地从凳上立站起来哇哇大哭了,灰白的泪像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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